《圣经》创世纪记载说,世人原本是讲同一种语言的,某一天人们聚集一起造巴别塔,欲与天公试比高。上帝制止了世人的轻狂,“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无锡方言就此而生。
无锡方言,吴语的一支,用无锡人自己的话说,讲起来阿(e)兜兜,糯笃笃,少了一点苏州话的柔软委婉,又不像常州话的侉和梗。我生长在无锡,从小在无锡方言俚语中泡大,无锡方言成为我儿时生活和思维的工具。我用无锡方言感恩赞美,也用无锡方言骂架撒泼。
无锡方言与无锡乡土人文咬合在一起,彼此依存,丝丝入扣。离了乡土人文,方言就没了立足的根基,就像树没了土,顷刻就枯萎了。不用方言表达的人文,则人文就没了味,就像一桌缺了油盐酱醋的酒菜,如同嚼蜡,与其吃下,不如弃之。客居他乡,每每回家,不用眼看,只听到耳边尽是无锡话了,就仿佛已置身于泥人阿福,二泉印月,惠山油酥,锡剧折子,祠堂古镇之中。就像每每踏上国航的班机,听着空姐用国语问餐,就仿佛已经回到中国的文化氛围之中一样,合上眼睛,脑袋里出现的是龙凤呈祥,文房四宝,长城歌谣,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无锡方言不好听懂,听懂了不好理解,理解了不讨人喜欢。无锡人叫奶奶叫亲娘,叫姑姑叫伯伯,叫婶婶叫姆妹,叫父亲叫嗲嗲。你敢学?稍不明白就乱了辈分。可是无锡人一直这样叫,一叫就叫了千百年。
无锡方言透露着官本位和铜钱气。无锡人称新郎称“新官人”,称老公称“老官”,南郊的村里称小孩称“小官”。问什么价钱,说“几乎铜钱?”说此物无用,说“弗值铜钱”。官人,铜钱,明清小说中的市侩用词,无锡人务实不避俗,硬是搬来用到现在。就是在这款款“铜钱,铜钱”声的驱动下,无锡人生产出中国商标注册史上的001号商标“兵船牌”面粉,生产出万国博览会的金奖商品“双鹿牌”生丝。
据说无锡话中不少是古音。二十称“廿”,洗用“汏”,不念“弗”,吃说“切”,人说“银”,泡澡变成了“淴浴”,古音古字在无锡方言中俯拾皆是。无锡人生性固执,从商周到共和,世上改朝换代都已数千年了,然始祖泰伯理顺的词语音调,无锡人坚持着使用到现在。千年啥都变了,不变的是无锡方言。
说到坚持,我想起小时候在无锡乡村听有线广播,记得县广播站用无锡话对农民播音:贫下中农同志们,现在开始广播。据说用方言广播是因着农民的坚持,无锡农民不听北京话(普通话),只听无锡话。而这种方言的播音是做了手脚的,使用无锡话的语调声腔,但将俚俗土话换成了标准的书本词语,既顾及了农民的诉求,还最大程度使周边人也能听出个基本意思。这是无锡人的智慧,坚持中有变通有妥协。
无锡人听北方话,听西南西北话,虽也是听方言,但总能听出个七八成五六成意思。外地人听无锡话则如听天书,一头雾水,感觉是听一门外语。一是无锡方言中大量的用词,在普通话中找不见,是无锡人自创的,让外面人去理解就需要翻译,许多用语找不到标准的对应词,因而只能译出个大概,不能精准尽意,就像译成英文的唐诗,怎么弄也弄不出那个味是一个道理。二是同一汉字在无锡话中随吴语变声,发音已完全走了样。
无锡方言中有些词语是吴语中通用的,如白相(闲玩),混堂(澡堂),潺头(说人有点“二”),吃生活(挨打),苏州话上海话杭州话用词一样,只是语调会有变化,这是同一种语系不同支系的共性。另有不少的用词却是自身独有的,好像只有无锡话这样用,如老小(小孩),客气头(可爱),作兴(可能),延线(缝衣针),南夯内(怎么了),谢头(昨天),等等。
再说语调,一个无锡城区,东南西北以老城门计算,直线距离不过二公里,然在这二公里中,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所说的语调竟是有区别的。城南是城南的味,城北是城北的调。甚至四城门里百姓俚语用词也不尽相同。有的词只在城南用,如城南人把“过去”说成“寿娘”,而城北是没有这样说的。如城北人说这人要作死就说这人“该诛聊”,而城南是不这样说的。这种同一城区语音用词的区别是微弱的,也是强大的。说微弱是外面人听不出其中的差别,听来听去都一个样,而本地人也从来没有因这些细微的差别,产生彼此在交流上的困难。说强大,是说几百年来,短短数里地,各自语音竟然是井水不犯河水,从来没有中和过,甚至城北人听城南人说话便认定是乡下口音,反之亦然。那么到底正宗的无锡话在哪里呢?以市中心为准?崇安寺还是公花园?正宗的无锡话是不存在的。无锡话不以点取标准,整个无锡城,并外展出去,四邻八乡都算是无锡方言区吧。无锡话语音变化莫测,用词丰富浩繁,一里地一个样,演绎传承于无锡百姓一代代人的口中。
方言的地域差别是奇妙的,就拿无锡话和苏州话来说,在两地居民听来,彼此口音差别很大,你是你我是我,即使试着各自模仿讲对方的话,也是三句两句就露出破绽的, 想学都学不地道。但在外地人听来这两地的讲话却是一样,都是吴侬软语,唱起来一样的“嗲”:“太湖美啊,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有何区别?同样的道理,吴语区内,各地口音千差万别,彼此可以完全听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但一到北京,讲起普通话,却全成了一调——江浙口音。再放大了看,中国东西南北语音区别够大的吧,东北话和广东话肯定不是一会事,好不好一到国外,讲起英语,就没了差别,洋人听了都是一个味——Chinese accent。我们判断自己使用的方言属于哪类,在我们自身的生活圈中无法自我测定,不识庐山真面貌,只缘身在此山中。只有在跳出原先的生活圈,站在外面,我们才能看清自己。当我们到了北京,共同的江浙口音才让我们知道自己的身份归属,原来无锡话苏州话都没有走出吴语语系。
方言的语音用词的地理走势的也渐变的,连续的。还拿无锡话苏州话举例,两地紧邻,相差五十公里,无锡南郊如梅村,硕放等乡,语音就开始向苏州靠拢,同理苏州北面的乡村也一定会有无锡口音的趋向,这就形成了一道道方言变化的梯度带。大凡方言的变化,都是这样,不存在一条如此的切变线:路这边是纯真的无锡话,路的那边就成了标准的苏州话了。然而现在这种千年百年形成的方言梯度正在消失。城区内不同方位的语音差别已经没有了;农村的城镇化,使得农民的子女在认同自己身份为城里人的同时,开始用城里的语言交流;城里的孩子却从幼儿园开始就接受普通话教学,年轻的父母以囡囡不讲无锡话只说普通话而亢奋。在商品经济和信息化革命的大潮冲击下,在网络语外来语流行语的充塞下,无锡方言还能持守多久?
话说远了,用一句地道的无锡方言作为本文的结束。记得早年刚改革开放,国家动议给职工加点工资,指标有限,谁加谁不加,吵得不亦乐乎,无锡水泵厂有位老工人说道:“铜钱影子是戳心境格,依嘎头里踏沉则船阿要上去格”。
可惜由于城镇建设,那些走过的路,踏过的桥,熟悉的街和店面,再也不见踪影,
难寻童年的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