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本《西游记》的底本并非世德堂本
——人文本《西游记》修订札记之一
曹 炳 建
摘 要:人文本对世德堂本文字多有改动,其中有些是不必改或者不可改的情况下的改动,更有些是错误的改动。人文本的这些改动,都和新说本保持高度的一致性,而有违于世德堂本,说明人文本的底本并非世德堂本,而很可能是新说本。由于底本选择的错误,造成人文本先天不足,因而虽然一再修订,但仍然存在着诸多讹误,有些甚至是严重的硬伤。但人文本作为第一部《西游记》校注本,其贡献也是巨大的。我们这次修订再版的2020年版《西游记》,系以世德堂本为底本,以诸多明清版本为参校本,经过严格校勘而成,读者自可放心阅读。
关键词:《西游记》:人文本:世本:新说本
2017年5月底,通过手机收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周绚隆先生的短信,邀请笔者重新修订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下简称“人文本”)。其实,早在2011年,因为编著《〈西游记〉汇评本》,需要《西游记》原文,笔者即开始了对《西游记》的校勘。在校勘过程中,对读2010版人文本,发现人文本虽然经过数次修订,仍然存在不少问题,有些甚至是严重问题,由此就产生了为读者提供一部更为优秀的《西游记》读本的强烈愿望。如今能够通过人文本的修订来达成这个愿望,笔者当然是求之不得,于是就答应了周绚隆先生的邀请。
整个修订过程历经两年半,分两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从2017年6月至2018年6月。主要针对人文本的讹、误、脱、倒及某些不当改动以及标点符号的运用错误进行修订;同时,鉴于人文本的注释过少,不利于读者阅读,增加了数百条注释。最终成果表现为两种形式:一是电子文档,包括“附录”共101个word文档,每回一档。每一个文档都包括需要修订的文字、标点符号及增加的注释。其中特别针对某些重要字词的修订,详细地说明修订的理由。二是纸质文本,即在2010版人文本上,标示需要修订的文字和标点符号。第二阶段:从2018年6月至2019年年底。主要是统一全书字词的使用。人文本的不少字词存在着前后标准不统一的现象,前面甲改为乙,后面甲还是甲;前面甲改为乙,后面乙又改为甲,等等。为此,我们首先制定了《〈西游记〉部分语词使用标准》,然后利用现代搜索软件,一个字一个词地搜索《西游记》全文,并将需要修订的内容详细记录,形成五个word文档;同时,在2010版人文本上,标示出需要修订的文字。最后,将以上材料发给周绚隆先生,由他再进行最后的统一校改。因此,这里所说的修订札记,只是根据笔者在校勘过程中记录的所见所感辑录而成。
一
最初对《西游记》进行校勘的时候,笔者即感觉到人文本并不是以世德堂本(下简称世本)为底本校勘而成,而很可能是以新说本作为校勘底本。这一次通过修订人文本,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人文本的前身为作家出版社1954年版《西游记》。黄肃秋先生在此书的《出版说明》中说:
本书是根据北京图书馆所藏就明刊本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摄影的胶卷,并参考清代六种刻本,加以必要的校订和增补而重印的。我们所参考的清代六种刻本是:一,《西游真诠》(清康熙丙子原刻本);二,《西游证道书》(坊刻本);三,《新说西游记》(清乾隆十四年“书业公”本和其有堂本);四,《西游原旨》(清嘉庆十五年护国庵版);五,《通易西游正旨》(清道光己亥德馨堂本);六,《西游记评注》(含晶子评注本)。[①]
此后的1955版人文本《西游记》,又有大致相同的说法。再后,1980版人文本在其卷首《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下简称《整理情况》)中说:
本书是根据北京图书馆所藏就明刊本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摄影的胶卷,并参考清代六种刻本校订整理的,初版于一九五五年,以后印过多次。这次重排,又用世德堂本作了复校,并用明崇祯本作了校核,改正了初版的一些疏误。[②]
以上这些文字虽然没有出现“底本”字样,但其中“根据”云云,则似乎在告诉人们,人文本的底本就是世本(摄影胶卷)。其中所说的“崇祯本”,根据《整理情况》文末“革命历史博物馆惠借了崇祯本《西游记》”[③]等字样,当即为《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学界简称李评本。而革命历史博物馆所藏的李评本,实际上是李评本中的李乙本。可见,李评本是在1980版修订的过程中,才被作为参校本的。
2010版人文本在卷首《修订说明》中又说:
我社的《西游记》,初版于一九五五年,系以明刊本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为底本,参校六种清代刻本整理而成。[④]
这里就明确说明人文本的底本是世本。但是,这很可能并非事实。
中国有着典籍校勘的优秀传统,并形成了许多被学界认可的校勘和整理原则。其中一条重要原则,即是不可轻易改动底本的原文,改则必有依据。《西游记》虽然是一部通俗小说,人文本校勘整理的目的又主要是为社会提供可供阅读的《西游记》读本,但不轻易改动底本原文的原则仍然适用。只有在底本确有不妥的情况下,本着可改可不改的不改、尽量少改的原则来进行。对于这些原则,人文本的校注者当然不会不清楚,更不会有意违背这些校勘原则。但是,对读世本[⑤]和人文本[⑥],我们却发现许多异文,并且这些异文都是在世本文通字顺的情况下出现的,即属于可不改的情况;甚至有些异文属于不可改的情况,更有一些错改的情况。透过这些文字,我们似乎可以一窥人文本真正的底本。
二
我们先来看一些不可改和错改的情况。
人文本第8回,写猪八戒向观音自我介绍:“洞里原有个卵二姐,他见我有些武艺,招我做了家长,又唤做‘倒踏门’。”这里的“卵二姐”,世本写作“夘二姐”。这个“夘”字,实际上是“卯”的俗字,而非“卵”字。世本第七十四回写:“那些妖精点卯也得七八日。”其中“卯”字,即写作“夘”。元人李文仲《字鉴》卷三“巧”韵曰:“卯,莫饱切,辰名。……俗作夘。” [1]92秦公先生《碑别字新编》“卯”字条下注曰:“夘,辽《马直温妻张氏墓志》。” [2]12当今《汉语大字典》亦在“夘”字条下注曰:“同卯。《古今韵会举要·巧韵》:‘卯,俗作夘。’”[3]861再查《西游记》的其他版本,除了简本系统的朱本和杨本,删本系统的唐僧本、杨闽斋本和闽斋堂本,删去相关内容无从查考外,其他版本如李评甲乙丙本、证道本、真诠本、新说本、原旨本、正旨本,含评本等,“夘”字都写作“卯”。清抄本与世本相同,亦写作“夘”。唯有上海古籍出版社所藏新说本(《古本小说集成》据以影印),将“卯”讹作“卵”。如果人文本真是以世本为底本,没有理由刻意地将“卯二姐”改为“卵二姐”。这说明,人文本很可能就是以这种带有“卵二姐”字样的新说本,作为其校勘底本的。
人文本第17回写孙悟空和黑熊精打斗的场面:“小怪寻山言祸事,老妖发怒显神威”。“寻山”,明显有误。查世本,作“巡山”,当是。查新说本,同人文本一样亦作“寻山”。
人文本第25回,唐僧对悟空威胁要念“旧话儿经”。八戒问起此经,悟空便向八戒讲述了《紧箍咒》的来历,并说:“他‘旧话儿经’,即此是也。”“他‘旧话儿经’”,语言不通,明显有误。查世本此处为“他说‘旧话儿经’”,当是。再查新说本,和人文本完全一样。
人文本第35回,写孙悟空进入妖洞,将金角的羊脂玉净瓶偷去,“才出门,只见那妖魔提着宝剑,拿着扇子,从南而来。孙大圣回避不及,被那老魔举剑劈头就砍”。相比较世本,在“被那老魔”之后,脱漏了“喝道:‘那里走’”诸语。查新说本,也出现了同样的脱漏。类似这种脱漏的情况,人文本后文还有,不再一一列举。
人文本第36回,孙悟空对唐僧等人说道:“若依老孙看时,把这青天为屋瓦,日月作窗棂,四山五岳为梁柱,天地犹如一敞厅。”前面已经说“青天为屋瓦”,再说“天地犹如一敞厅”,明显有误。查世本,“天地”原来作“大地”。再查新说本,和人文本一样,亦将“大地”写作“天地”。
人文本第70回,写赛太岁獬豸洞前“苍狼多猛烈,獭象更骁雄”;同回又写“那前门前虎将、熊师、豹头、彪帅、獭象、苍狼、乖獐、狡兔、长蛇、大蟒、猩猩,帅众妖一齐攒簇”。“獭”音“ tǎ”,指水獭,是一种水陆两栖动物。“獭象”明显有误。再查世本,两处均作“赖”;新说本两处均作“獭”。如果人文本是以世本为底本,为什么会错得和新说本一模一样?
人文本第77回,写妖怪为了骗过孙悟空,“可怜把个唐僧连夜拿将进去,藏在柜中”。可是降服妖怪后,悟空等去解救师父,却写道:“沙僧便使降妖杖打开铁锁,揭开柜盖,叫声‘师父’。”前面只说“藏在柜中”,并没有写上锁,后边却写“打开铁锁”,明显不通。查世本,前边正是写妖怪将唐僧“锁在柜中”,这样后边再写“打开铁锁”,就顺理成章,前后呼应。
人文本第81回,写唐僧自我感觉病重,“那一日,师父欠身起来叫道”。“欠身起来”,世本作“欠起身来”。这里虽然只是一个字的倒置,但是情景却大不相同。世本的“欠起身来”,说明当时唐僧病重,虽然想起来但还没有能起来;而“欠身起来”,却是说已经起来了。显然,世本的“欠起身来”更能表达唐僧病中的情形。特别是后文又写唐僧叫悟空“你且扶我起来”,可见前面唐僧并未起来。人文本的改动前后失去照应。新说本与人文本相同。
人文本第97回,做豆腐的老头儿对妻子说道:“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财,只是没寿。我和他小时同学读书,我还大他五岁。”。“寇大官”,世本作“寇大宽”。前文寇员外曾向唐僧自我介绍说:“弟子贱名寇洪,字大宽,虚度六十四岁。”显然,做豆腐的老头以字“大宽”称呼寇洪,正符合豆腐老头的同学身份。相反,称呼对方为“大官”,却显得不妥。再查新说本,与人文本的错误同出一辙。
人文本第98回,写如来佛祖对唐僧等人说:“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佑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第100回唐僧向唐太宗转述如来的话说:“止讨了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前一例“米”字,世本写作“变”,显然有误;后一例明白写作“麦”字。可见前一例的“变”字,当是“麦”字之误。再查日本浅野图书馆所藏世本,两处均写作“麦”。如果人文本是以世本为底本,为什么要改“麦粒”为“米粒”呢?再查新说本,原来和人文本一样,两处都写作“米粒”。
当然,人文本中对世本不可改而改动和错误改动的例证并不是很多,更多的是世本文从字顺可不改的情况下,对世本加以改动。同时,人文本的这些改动,又都和新说本保持着高度一致性。如:
世本第2回写孙悟空拜别师父,驾着筋斗云回归花果山,有诗句说:“当年过海波难进,今日回来甚易行。” “年”,人文本改作“时”。
第3回写,东海龙王敖广对三位兄弟说,孙悟空“将一块天河定底神珍铁自己拿出,丢了些解数”。“拿出”,人文本改作“拿出手”。
第8回写观音菩萨劝导八戒说:“世有五谷,可以济饥,为何吃人度日?”“可以”,人文本改作“尽能”。
第10回写唐太宗来到地府,“那建成、元吉就来揪打索命”, “幸有崔判官唤一个青面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 。“一个”,人文本改作“一”。
第11回写唐太宗回到阳世后,向大臣们说道:“我骑着马,正行至渭水河边,见双头鱼戏。”“我”,人文本改作“朕”。
第12回写唐僧穿上观音菩萨所赠送的袈裟,在街上行走,众人赞扬道:“好个法师!真是活罗汉下降,活菩萨临凡。”“真是”,人文本改作“真是个”。
第14回写观音菩萨责备赌气离开唐僧的孙悟空,悟空说道:“我才子闪他一闪,如今就去保他也。”“闪他”,人文本改作“闪了他”。
第16回写孙悟空因为丢了袈裟,要打观音院的和尚们,被唐僧喝住道:“这猴头!你头疼还不怕,还要无礼?”“疼”,人文本改作“痛”。
第21回写悟空前去请灵吉菩萨降伏黄风怪,见到守门的道人,便问道:“这可是灵吉菩萨的讲经处么?”“菩萨的”,人文本改作“菩萨”。
第22回写沙僧在流沙河底听到惠岸呼唤他的法名,“他也不惧钺斧,急翻波伸出头来” 。“钺斧”,人文本改作“斧钺”。
第25回写清风、明月将唐僧师徒锁在了房内,唐僧埋怨悟空,悟空说道:“师父莫闹。那童儿都睡去了。只待他睡着了,我们连夜起身。”“待”,人文本改作“等”。
第26回写孙悟空来到方丈山寻找寻找治疗人参树的方法,见到东华帝君的住处,“果然是贝阙珠宫,看不尽瑶池琼阁” 。“珠”,人文本改作“仙”。
第31回写猪八戒谎称师父想悟空,来请被赶回花果山的悟空回去降妖。悟空问起师父遇到了什么灾难,八戒回答说:“哥呵,没甚难处,实是想你。”“哥呵”,人文本改作“哥哥”。
第32回写孙悟空见过通报妖怪消息的日值功曹之后,假装流泪。八戒一见,便要分行李散伙,对沙僧说:“分了,便你往流沙河还做妖怪,老猪往高老庄上盼盼浑家。”“分了,便你”,人文本改作“分了吧!你”。
第34回写猪八戒一再识破悟空的变化,悟空就问八戒:“这一洞里妖精都不认得,怎的偏你认得。”“不认得”,人文本改作“认不得”。
第35回写悟空和狐阿七打斗:“那怪物侧身躲过,使方天戟劈面相还。”“还”,人文本改作“迎”。
第36回写悟空胁迫和尚们出门迎接唐僧,见到那些和尚们穿得僧服五花八门,便问和尚穿的是什么衣服。“和尚见他恶丑,道:“爷爷,不要打,等我说。”“恶丑”,人文本改作“丑恶”。
第37回写悟空对乌鸡国太子说:“你父王今夜特来请我降魔。我恐不是妖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个妖精。正欲动手拿他,不期你出城打猎”。“欲”,人文本改作“要”。
第44回写唐僧师徒离开黑水河一路西行,“真个是迎霜冒雪,戴月披星”。“霜”,人文本改作“风”。
第50回写八戒在妖怪幻化的空宅院中发现三件背心,便拿了出来让师父穿。师父不穿,让八戒将背心还回去,八戒说道:“你不穿,且等老猪穿一穿,试试新。焐浯脊背。”。“等”,人文本改作“待”。前文第25回人文本将世本的“待”改为“等”,这里又将世本的“等”改为“待”,也都和新说本一模一样。
第55回写孙悟空请昂日星官降伏蝎子精,星官当即答应前往。“大圣甚喜,即同出东天门。”“甚喜”,人文本改作“闻言”。
第58回写孙悟空和假猴王打斗,见沙僧帮不上手,便让沙僧回去回复师父,“等老孙与此妖打上南海普陀山菩萨前辨个真假”。“普陀”,人文本改作“落伽”。第6回观音菩萨第一次出场,即写观音的道场为“南海普陀落伽山”,因此,没有必要一定要改“普陀山”为“落伽山”。
第62回写祭赛国国王请悟空捉拿盗宝的妖怪,八戒也奋勇前往。悟空道:“既如此,着沙弟保护师父,我两个去来”。“沙弟”,人文本改作“沙僧弟”。
第67回写八戒变成大猪拱开稀柿衕,驼罗庄的乡亲们给八戒送来了饭食,叫道:“取经的老爷,慢行!慢行!我等送饭来也。”接着写道:“长老闻言,称谢不尽”。“称谢”,人文本改作“谢之”。
第73回写黄花观道士欲用带有剧毒的枣茶毒死唐僧师徒,悟空发现可疑,便要和道士换换茶杯,唐僧却对悟空说道:“这仙长实乃爱客之意,你吃了罢,换甚的”。“甚”,人文本改作“怎”。
第77回如来问文殊、普贤的坐骑“下山多少时了”,文殊回答“七日了”。下面接写:“如来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已”,人文本改作“几”。元人王子一《刘晨阮肇误入桃源》杂剧:“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4]1363可见,“已”不必改作“几”。
第86回写妖怪谎称小妖们生吃了唐僧,又把前门堵了起来。悟空前去寻找妖怪后门为师父报仇,“转过山坡,忽听得潺潺水响。急回头看处,原来是涧中水响”。“急”,人文本改作“且”。
第89回,“他三人说说笑笑,邀着猪羊,却就望见虎口洞门”。“邀”,人文本改作“赶”。但前文“你去邀着,等我讨他帖儿看看”,“邀”人文本却仍然作“邀”。查新说本,两处文字和人文本一模一样。“邀”作为民间口语,本来就有“赶、吆”的意思,不必改。
第92回写剿灭犀牛精的过程中,缴获了不少宝物。在即将离开金平府之前,唐僧吩咐悟空:“将剩余的宝物,尽送慈云寺僧,以为谢礼。”“谢”,人文本改作“酬”。
第96回描写寇员外送别唐僧时大厅的布置:“正中间,挂一轴寿山福海之图;两壁厢,列四幅春夏秋冬之景。”“轴”,人文本改作“幅”;“幅”,人文本改作“轴”。新说本同样,亦是改“轴”为“幅”,改“幅”为“轴”。
类似的例证,全书大概有数百处之多。其中如“棍”改为“棒”、“里”改为“内”等,在书中就多次出现。《西游记》的作者对“妖怪”、“妖魔”、“妖精”的概念并没有严加区分,同一回同一个妖怪,有时称为“妖怪”,有时称为“妖魔”,有时称为“妖精”。可是,人文本却时而将“妖”改为“魔”,时而将“魔”改为“怪”,时而将“怪”改为“精”,显得纷乱而繁杂。而人文本的这些改动,都和新说本完全一致。
以上我们列举了人文本对世本的错误修改、不可改动情况下的修改,以及不必改情况下的修改。如果人文本真是以世本为底本,怎么会出现如此之多有违于校勘原则的修改呢?从上述改动不难看出,人文本的不少文字有违于世本,却与新说本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这就告诉我们:人文本对世本的这些修改,从本质上看,是因为人文本在校勘过程中,所使用的底本就不是世本,而很可能是新说本。
三
那么,有没有可能人文本的底本不是新说本,而是其他明清《西游记》版本呢?现存的明清《西游记》版本,大致可分为繁本、简本、删本和抄本四大系统。其中繁本系统包括世本、李评本和新说本。简本系统包括朱鼎臣本和杨致和本。删本系统包括唐僧本、杨闽斋本、闽斋堂本、证道本、真诠本、原旨本、正旨本和含评本。抄本系统主要指清代抄本《西游记记》,这同时也是一种删节本。人文本属于繁本系统,因此可以排除简本、删本和抄本作为底本的可能。而在上述诸多的明清版本中,只有世本、李评本和新说本属于繁本系统。如前所述,人文本的前身作家出版社《西游记》卷首的《出版说明》中,只提到了世本和“清代的六种刻本”,根本就没有提到李评本,可见李评本绝非人文本《西游记》的底本。
其实,透过黄肃秋先生的一篇文章,我们更能看出人文本的底本并非世本。1954年,黄先生在《文学书刊介绍》第八期,发表了《“西游记”的校订和注释工作》[⑦]一文。在这篇文章中,黄先生针对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这样写道:“在整理、校订‘西游记’的工作中,我们是以世德堂本为主,从恢复、增补、改正三个方面入手的。”其中“根据世德堂本所恢复的,主要是被后来的本子所窜改了的方言”;所谓“增补”,就是“根据世本(包括书林熊云滨重锲本)增补的一些后来的本子所没有的、或者删去的文字”;“所谓‘改正’是指在方言以外的一些文字上的还原”。很明显的逻辑就是:如果当时校勘已经是以世本为底本了,又何来“根据世德堂本”去“恢复、增补、改正”呢?因此,当时校勘的底本,很可能就是“后来的本子”,因此才需要用世本来进行“恢复、增补、改正”的工作。
人文本以新说本作为底本,也是情有可原的。世本是20世纪30年代从日本购回的,后辗转到了我国台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大陆只有北京图书馆(现国家图书馆)藏有一套缩微胶卷。1955版如果以世本作为底本,就需要根据缩微胶卷一字一句抄录,没有相当长的时间是不可能完成的。相反,新说本在当时流传较广,比较容易整理和排版。这恐怕也是当时以新说本作为底本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人文本以新说本作为底本的再一个重要原因,可能也与当时的形势有关。在作家出版社出版《西游记》的1954年,大陆学术界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评红运动,批判俞平伯、胡适的唯心主义和实用主义思想,反对繁琐考证。在这样的背景下,自然不可能一步一趋地按照世本来校勘,于是容易得到、便于校勘的新说本,就成为校勘所用的底本。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人文本的底本,是民国时期某种属于繁本系统的本子,如亚东本,即亚东图书馆足本。但是,因为民国本出现得过晚,我们这次修订《西游记》,并没有将亚东本列为校勘底本,因此也难以判断人文本的底本究竟是不是亚东本。对此一问题的探讨,只能俟诸异日了。不过,纵然人文本的底本真的是亚东本,但追根溯源,也不能不追溯到这种带有“卵二姐”字样的新说本。
以新说本作为《西游记》校注的底本,给人文本带来了隐患,造成先天不足。其结果就是,人文本虽然后来经过了两次修订,但仍然存在着诸多讹误。其中特别是2010版修订本,虽然改正了1980版的某些讹误,却又出现了不少新的讹误,有些甚至是严重的硬伤[5],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
人文本虽然有种种遗憾,但其功绩还是巨大的。人文本作为建国以来第一部《西游记》校注本,其开创之功是不可磨灭的。人文本对后来诸多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读本,都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影响。人文本自1955年出版以来,历经1980版和2010版,数十年来一版再版,一印再印,读者不可计数,对《西游记》的传播作出了巨大贡献。
我们这一次对人文本的修订,是以世德堂本为底本,以前述诸多明清版本为参校本,经过严格校勘而成的。经过这次修订而出版的2020版《西游记》,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以世德堂本为底本的《西游记》读本,读者自可放心阅读。
参考文献:
[1]李文仲.字鉴[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2]秦公.碑别字新编[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3]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第2卷)[M].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87.
[4]臧晋叔.元曲选(第4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曹炳建.人文本《西游记》讹误举隅[J].明清小说研究,2016(4) .
[①](明)吴承恩:《西游记》,黄肃秋校注,作家出版社1954年版,卷首。
[②](明)吴承恩:《西游记》,黄肃秋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卷首。
[③] (明)吴承恩:《西游记》,黄肃秋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卷首。
[④](明)吴承恩:《西游记》,黄肃秋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版,卷首。
[⑤] 《西游记》,20卷100回,世德堂刊,《古本小说集成》(第三辑)影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以下所引世本原文,均据此书。
[⑥] (明)吴承恩:《西游记》,黄肃秋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版。以下所引人文本原文,均据此书。
[⑦]此文后来被收入《西游记研究论文集》,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180-1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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