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远斋

曹炳建,河南大学国学研究所、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古代小说与中国文化研究学者,《西游记》研究专家。
个人资料
正文

《西游记》作者诸说考辨

(2018-07-24 20:31:15) 下一个

 

《西游记》作者诸说考辨

曹炳建

 

内容摘要:综合学界研究成果,《西游记》的作者除了人们所熟知的吴承恩说之外,主要还有邱处机说、许白云说、宗泐说、鲁府朱观火定说、周王府朱睦?说、樊山王府集体创作说、陈元之说、华阳洞天主人说、李春芳说、史真人弟子说、尹真人弟子说、唐新庵说、唐皋说、阎希言师徒说、胶东人蓝田说等。本文对这些说法一一考证,证明除吴承恩说之外,其它说法都因为缺乏有力的证据而难以成立。

关键词:《西游记》  作者  考辨

 

《西游记》的作者问题,是一个难解的司芬克斯之谜,也是学术界长期争论而又未能解决的问题。人们所熟知的是吴承恩说。但自古及今,不少学者还提出了《西游记》作者的种种说法,如邱处机说、许白云说、宗泐说、鲁府朱观火定说、周王府朱睦?说、樊山王府集体创作说、陈元之说、华阳洞天主人说、李春芳说、史真人弟子说、尹真人弟子说、唐新庵说、唐皋说、阎希言师徒说、胶东人蓝田说等。可惜对于这些说法,过去学者们并未进行认真的清理和深入的考证。本文不揣浅陋,拟对除吴承恩说之外的诸说一一加以考辨,以求教于学界诸贤。

一、邱(丘)处机说。在《西游记》作者诸说中,除吴承恩说外,以邱处机说的势力最为庞大。《西游记》现存最早版本世德堂本,记载了《刊西游记序》的作者是陈元之,校者是华阳洞天主人,世德堂的主人是唐光禄,唯独没有记载《西游记》的作者是谁。陈元之的《刊西游记序》虽然谈到了作者,但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说道:“不知其何人所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余览其意,近跅■[左“?”右“也”]滑稽之雄,巵言漫衍之为也。”[1]可见,世德堂本刊刻时,《西游记》的作者是谁已经无从知晓,只知道作者和王府有一定关系。

可是,进入清代,所有《西游记》版本又都明确说明《西游记》是“长春真人邱处机”所著。金末元初,全真道士长春真人邱处机确曾应元太祖成吉思汗的召请,远赴西域大雪山拜见成吉思汗。不过,邱处机本人并没有写过《西游记》,倒是他的弟子李志常记述此次行程,写了《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此后,元樗栎道人秦志安《金莲正宗记》“长春邱真人”条,在历叙邱处机的生平事迹后说:“所有歌诗杂说、书简论议、直言语录,曰《磻溪集》、《鸣道集》、《西游记》,近数千首,见行于世。”[2]把《长春真人西游记》置于邱处机名下,并直接称其为《西游记》。元人陶宗仪《辍耕录》“丘真人”条亦记载了邱处机言行事迹,并说:“已上见《蟠溪集》、《鸣道集》、《西游记》、《风云庆会录》、《七真年谱》等书。”[3]

最早将《长春真人西游记》和小说《西游记》混为一谈,并提出小说《西游记》是丘处机所作的,很可能是明末人伍守阳。伍守阳(1574-1644?),原名阳,字端阳,自号“冲虚子”,江西南昌县人,道教龙门派第八代弟子,著名的道教内丹学家。他在其著作《天仙正理》中说:

邱真人西游雪山而作《西游记》以明心,曰心猿,按其最有神通。禅宗言猕猴跳六窗,状其轮转不住,其劣性难纯,惟炼可制。[4]

这里明确提到“心猿”,称其“最有神通”,显然是指的小说《西游记》。再由“邱真人西游雪山而作《西游记》以明心”一句看,显然是把小说《西游记》的著作权归于丘处机。

到了清初,毛奇龄进一步坐实丘处机著《西游记》说。毛奇龄(1623–1716),又名甡,字大可,号秋晴,又号初晴,学者称西河先生,浙江萧山人。康熙十八年(1679)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列二等,授翰林院检讨,充《明史》纂修官。据《清史稿》本传及相关典籍记载,毛奇龄博览群书,学问十分博杂,特别对儒家经典有很深的研究。“然好为驳辨,他人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词”[5]。不过,由于他学问大,引经据典,别人也很难驳倒他。他关于《西游记》的论述,见于清人钱大昕的记载。钱大昕在为李志常的《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所作《跋》中说:

《长春真人西游记》二卷,其弟子李志常所述,于西域道里风俗,颇足资考证。而世鲜传本。予始于《道藏》抄得之。邨俗小说有《唐三藏西游演义》,乃明人所作。萧山毛大可据《辍耕录》以为出邱处机之手,真郢书燕说矣。[6]

可见,钱大昕虽然记录了邱处机说的提出者为毛大可,但并不同意将《西游记》的著作权归之于邱处机。

和毛大可大致同时,下层文人汪象旭在清康熙二年(1663)刊刻了《西游证道书》,实际上是将百回本《西游记》删节之后,加上自己的评语出版。同时,他又伪造了一篇元代文人虞集的《原序》,冠于《西游证道书》卷首。该《原序》说:

余浮湛史馆,鹿鹿丹铅。一日,有衡岳紫琼道人持老友危敬夫手札来谒,余与流连浃月。道人将归,乃出一帙示余,曰:“此国初丘长春真君所篡《西游记》也,敢乞公一序以传?”余受而读之,见书中所载,乃唐玄奘法师取经事迹。[7]

这便是邱处机著《西游记》说的最早的源头。

汪象旭的生平事迹不详,大约只是下层社会的普通儒生。今知汪象旭的著作有6种:1、《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医学类存目”录汪淇笺释的《济阴纲目》十四卷。2、同书同卷又录汪淇撰《保生碎事》一卷。3、同书卷一九四“总集类存目”又有汪淇与徐士俊同编的《尺牍新语》二十四卷。4、《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于“子部,通俗小说类存目”录《西游证道书》一百回。5、同上书“子部兵家”录汪淇《武侯心书笺注》一卷。6、中华书局《古本小说丛刊》影印汪淇所撰《吕祖全传》一卷附《轶事》一卷。此书卷首题有“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订”等字样,并于其下用小字注曰:“原名淇,字右子。”同时,书前还有《憺漪子自纪小引》一篇,题“康熙元年初夏西陵奉道弟子汪象旭右子氏书于蜩寄”,末尾又有“汪淇之印”、“右子”、“汪象旭号憺漪”的印记。综上所述,可知汪象旭原名淇,字右子,号憺漪子、瞻漪、残梦道人等,书斋名曰蜩寄。王裕明先生根据“《吕祖全传·证道碎事》第四册,‘神宗己未’汪淇‘年十六’”,“推知汪淇出生于万历三十二年”,即1604年[8],当是。至于汪象旭的藉贯,有的写作钱塘,有的写作西陵。黄永年先生考证说:“汪的籍贯‘钱塘’,有可能不是指明清时杭州府的府治钱塘县。因为《西游证道书》和《吕祖全传》都自题‘西陵’,这个西陵是绍兴府萧山县西的渡口,在六朝时有西陵戍之称,《明史》卷四四地理志浙江绍兴府萧山县下说‘西有西兴,亦曰西陵,往钱塘者由此渡江’,而这条通往杭州的江水也通称为钱塘江。这当是籍贯萧山的汪象旭或称‘西陵’或称‘钱塘’的原因。”[9]可见,汪象旭和毛奇龄一样,也是浙江萧山人。汪象旭之后,清代所有《西游记》刊本便都以讹传讹,承袭了汪象旭的谬误,认定《西游记》为邱处机所著。

其实,早在清代,不少学者就对邱处机著小说《西游记》的说法加以批驳。纪晓岚在他的《阅微草堂笔记》中就这样记载说:

吴云岩家扶乩,其仙亦云邱长春。一客问曰:“《西游记》果仙师所作,以演金丹奥旨乎?”批曰:“然。”又问:“仙师书作于元初,其中祭赛国之锦衣卫,朱紫国之司礼监,灭法国之东城兵马司,唐太宗之大学士、翰林院中书科,皆同明制,何也?”乩忽不动。再问之,不复答。知已词穷而遁矣。然则《西游记》为明人依托无疑也。[10]

这里的“客”,很可能就是纪晓岚自己。正是因为纪晓岚知道小说《西游记》中多有明代的典章制度,所以才有这种发问。由此纪晓岚得出结论:《西游记》并不是邱处机所作,而是“明人依托无疑也”。 如前所述,钱大昕则从《道藏》中抄出了《长春真人西游记》,认定“村俗小说有《唐三藏西游演义》,乃明人所作”,可以说是对邱处机著《西游记》的说法最有力的驳斥。上世纪二十年代,经过鲁迅、胡适等进一步考证,吴承恩说占据了统治地位,邱处机说逐渐销声匿迹。当今虽然还有极个别学者仍然坚持邱处机说,但并未提供新的证据。

二、许白云说。这种说法是由清代人桂馥提出来的。他在《晚学集》卷五“书圣教序后”条,引用了《唐高僧传》中玄奘取经的有关记载,然后说:“馥案:许白云《西游记》由此而作。”[11]可惜的是,桂馥并未提出许白云作《西游记》的任何证据。

查阅有关典籍,笔者发现元代到明代中期曾有两个许白云。

第一个许白云(1270–1337),名谦,字益之,自号白云山人,世称白云先生,卒谥文懿,元代金华人。许谦从小就失去父亲,母亲陶氏为其启蒙老师。长大后拜金履祥为师,穷读众书,成为元代著名理学家,与当时北方著名理学家许衡齐名,并称“南北二许”。延祐初年,许谦在东阳八华山开门讲学,山东、河北、江苏、浙江、湖北等地学者,不远千里前来拜师求学。由于许谦在儒学上的巨大贡献,被当时人尊为“金华四贤”之一。明代嘉靖年间,当地人又在东阳城内建“仰高祠”纪念许谦。清雍正三年(1725),皇帝亲自下诏,将许谦的牌位置于孔庙之中。

从各种迹象看来,许谦不可能是通俗小说《西游记》的作者。证据如下:

首先,查阅许谦的多种著作,如《读书丛说》、《诗集传名物钞》、《读四书丛说》、《白云集》等,以及有关许谦的典籍,均没有许谦写作《西游记》的记载。

其次,从许谦的生平及其思想来看,也没有创作小说《西游记》的可能性。许谦早年即有宏大抱负,读书十分用功,“孙窗挟册,与晓鸡而俱兴;韩堂挑灯,对秋虫而共语”[12]。在这种情况下,显然不可能去创作小说《西游记》。大约31岁的时候,他拜当时理学家金履祥为师,从此开始了研究儒学的历程。大约40余岁之后,他即在金华山开门讲学,一直到去世。他曾自我评价说:“吾非有大过人,惟为学之功无间断耳。”[13]由此看来,许谦并没有写作小说《西游记》的时间。许谦以程朱理学的传人自许,“读晦庵之书,而泝伊洛之源”[14]13。学有所成之后,有人曾举荐他做官,他“逾垣而避”。其原因就在于他认为儒学就是“正学”,自己应该“独以身任正学之重”[15],而不应该去当官。许谦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曾著《自省编》以自励:“昼之所为,夜必书之;其不可书者,则不为也。”[16]许谦也从事诗文创作,但是他称自己的诗文“非扶翼经义,张维世教,则未尝轻笔之书”[17]。许谦曾批评当时一些学生,“年少气锐,喜怪厌常,彷想乎高大而不知有细微”[18]。试想,一个以“正学”自任的正统理学家,一个要求文学创作要“扶翼经义,张维世教”的正统文人,一个对“喜怪厌常”大为不满的严师,如何会去创作述奇言怪、离经叛道、被一般文人视为“小道”的通俗小说《西游记》呢?如果真的创作有通俗小说《西游记》,仅此一条,在当时社会看来,他就不够资格从祀孔庙。

其三,在百回本《西游记》中,有不少明代的典章制度,是卒于元代的许谦不可能知道的。如前所述,清代大学问家纪昀就认为《西游记》中涉及的不少典章制度,“皆同明制”,故断定“《西游记》为明人依托无疑也”。

其四,从文学自身的发展来看,元代还不具备产生成熟的章回体小说的条件。中国通俗小说从宋代开始崭露头角,到元代仍处于短篇话本和长篇平话阶段,长篇章回小说还不可能产生。就连《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学术界也公认最早是元末明初才出现的。

其实,清人平步青在《小栖霞说稗》中,对桂馥所说的“许白云《西游记》由此而作”的说法,早已经提出反驳,认为许白云的《西游记》“当别是一书”[19],并非小说《西游记》。

第二个许白云见于明初人杨基的《眉庵集》,其中一首七言古诗题为《赠许白云》。全诗如下:

白云老翁乐且贫,眼如紫电炯有神。麻衣纸扇趿两屐,头带一幅东坡巾。清晨扣户走过我,谓我旧是诸侯宾。入门长揖肆雄辩,动引四代卑先秦。初疑傲睨意骯髒,稍久渐觉情真淳。从兹兴至每一到,不问风雨并昏晨。矫知野鹿不受絷,去不可挽送乃嗔。我来杜曲少朋旧,一境二姓唯朱陈。租征税迫夜继日,未暇与我谈逡巡。荒村不意得此老,洗我三斗胸中尘。我时信口答所问,怪我出语多惊人。翁年耳顺学不倦,片言有益书诸绅。我惭习懒竟成癖,日影照腹脚未伸。起来巾栉不自理,一饭且饱南湖蓴。诸生幼弱学久废,数字费我言谆谆。翁来相对辄太息,谓“可馆阁胡沉沦?”“人生富贵等泡幻,达何可喜穷何颦?纷纷道路饿死骨,半是台省公侯身。庞公未为无所遗,夫妇白首襄阳民。”翁闻我语乃大噱,呼我共醉华阳春:“正须狎昵到鸥鹭,何必影像图麒麟?秦淮雨过秋水碧,中有一尺黄金鳞。明朝买鱼期再酌,我自掇拾山中薪。”[20]19

诗中所写到的许白云生平事迹不详,亦未见有任何著作留传下来。但从诗中可以看出,他虽然是一位僻乡穷儒,却有一股傲然之气。在和诗人杨基的交往中,他谈古论今,雄辩而又刚直,待人接物还透出真淳之气,似乎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如果这样的人来写《西游记》也还说得过去。但是,下面作者所写“我时信口答所问,怪我出语多惊人。翁年耳顺学不倦,片言有益书诸绅”数句,却又很难让人将其与《西游记》联系起来。诗人杨基虽然只是“信口”回答他的问题,也总能让这位乡村穷儒感到吃惊;听到杨基有一句启发的话语,马上就写在自己的衣襟上。由此可见,这位许白云并未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什么超越常人的见解。这样一个人,显然很难写出《西游记》这样具有深邃思想意蕴、奇崛艺术风格的世界名著来。

三、宗泐说。这一说法是由清人俞樾提出来的。他在《九九消夏录》中这样说:

邱长春真人《西游记》,钱竹汀《元史艺文志·地理类》著录,注云:“李志常述邱处机事。”此书世多知之。《千倾堂书目》,有僧宗泐《西游集》一卷。此书无传本,世罕知者。宗泐字季谭,临安人,洪武初,举高行沙门,命往西域求遗经,还授左善世。《西游集》盖其奉使求经,道路往还所作,见闻既异,记载亦必可观。今俗有《西游记演义》,托之邱长春,不如托之宗泐,尚是释家本色。虽金公木母,意近丹经,然意马心猿,未始不可附会梵典也。[21]20

文中提到的宗泐,是元末明初一位高僧。宗泐(1318–1391),字季潭,别号全室,俗姓周,浙江临海人。宗泐从小父母双亡,八岁时于临海天宁寺(今龙兴寺)出家,十四岁正式成为和尚。明洪武九年(1376)春,明太祖令其蓄发当官,宗泐明确表示不愿为官。洪武十年(1377),宗泐应朱元璋之命,出使西域取经。他涉流沙,度葱岭,遍游西天,行程十四万余里,备历艰辛险阻,至洪武十五年(1382)返回京师,前后历时六年之久。他的《西游集》便是为记录此次行程而作。宗泐在钻研佛教之余,也精通诸子百家,并从事古诗文创作,兼通古隶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他的诗“风骨高骞,可抗行于作者之间”[22]。宗泐取经归国后被授予僧录右善世,并经常出入宫廷讲经论道,与明太祖朱元璋的关系十分密切。有《全室外集》等著作传世。

从俞樾的话来看,俞樾并非不知道宗泐的《西游集》是记载其“奉使求经,道路往还”的作品,而不是小说《西游记》。他之所以还要将小说《西游记》归为宗泐所著,是因为邱处机的《西游记》,已经被证明是“李志常述邱处机事”,而不是小说《西游记》。在这种情况下,他要为小说《西游记》找出一个作者,才有“托之邱长春,不如托之宗泐,尚是释家本色”之说。这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真的认为宗泐写了小说《西游记》。因此,这一种说法也就不攻自破。

四、鲁王府朱观火定说。这种说法是由黄霖先生提出来的。黄霖先生从陈元之的《刊西游记序》中的“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等记载入手,认为《西游记》“出自某藩王府”;再由“今存最早提到《西游记》的目录著作《古今书刻》”所记录的鲁府所刻《西游记》,将《西游记》的最后写定与山东鲁王府联系起来。黄霖先生认为:“明代的藩王,不能涉足政治,闲得无聊,或附庸风雅,或寻仙访道,《西游记》这类既有趣味性、又有宗教性的作品正合他们的口味,故完全有可能成为他们编写和刻印的对象。”“今从隆、万年间的《古今书刻》已有著录,陈元之序称有旧刊的情况来看,当以《西游记》原刊出于嘉靖年间最合情理。”而这一时期的鲁王有两个:一个是端王朱观火定,一个是恭王朱颐坦。其中朱颐坦“是一个注意遵循封建道德规范的人。这样的人一般是不大可能编著和印行这样一部怪力乱神的作品的”。“而相反,朱观火定则是一个游戏无度的人,他又与简王一起合刻过《文选》、《文粹》、《文鉴》、《文类》、《文衡》等一大批文学作品。这样一种人,显然与‘游戏之中暗传密谛’的《西游记》比较合拍,是会有兴趣编著或组织编著、刊印这样一部小说的。而其人也比较开放,甚至以‘淫暴’著称,有过‘挟娼乐,裸男女杂坐,左右有忤者,锥斧立毙,或加以炮烙’等劣迹,受到过皇帝的处分,这也就不难理解陈元之等故意回避他的大名了”[23]22。

应该说黄霖先生所用材料和推论过程都是十分严谨的。但是,同样也有一些绕不开的问题存在。这包括:

其一,《古今书刻》所记录的《西游记》是一部什么性质的书,还有待进一步考证。吴圣昔先生就怀疑,《古今书刻》所载的鲁府本和登州府本《西游记》,“极有可能并不是被称为神话小说的《西游记》”[24],而是邱处机的弟子李志常所写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如前所述,元代樗栎道人秦志安《金莲正宗记》和元人陶宗仪《辍耕录》,都直接把《长春真人西游记》置于邱处机名下,并直接称为《西游记》。可见,不能排除鲁府本和登州府本为《长春真人西游记》的可能。特别是长春真人邱处机的老家就在“登州栖霞”,登州府出于对乡邦文献的宣传,刊刻《长春真人西游记》是极有可能的。而鲁府本《西游记》,只不过是登州府本的重刻本罢了。此外,《古今书刻》所记录的《西游记》,还有可能是元末明初杨景贤的杂剧《西游记》。

其二,从明代嘉靖朝的实际情况来看,鲁府和登州府也不大可能刊刻小说《西游记》。明世宗嘉靖皇帝在位期间崇信道教,服食金丹,修炼房中术。在他的影响之下,三公六卿、地方官吏、缙绅文士甚至太监之流,也都沉溺于房中术的修炼之中,闹得整个社会乌烟瘴气。《西游记》的作者对这种现象深恶痛绝,所以在《西游记》中,便把不少国君写成昏君、把道士写成妖道。在嘉靖皇帝宠信道士的社会大背景下,让鲁王府去刊刻这么一部讽刺皇帝宠道昏乱的《西游记》,无疑是要冒极大风险的。

其三,朱观火定既然以“淫暴”著称,而在《西游记》中,却有大量反对暴政的故事情节。如作品第四十四回写车迟国国王信任妖道而到处捉拿和尚服劳役,致使二千余名和尚死了一千多名,余下的五百名亦是不死不活。再如祭赛国只因丢失了宝塔上的佛宝舍利子,就将寺院“僧众拿了去,千般拷打,万样追求”,致使“三辈和尚,前两辈已被拷打不过,死了;如今又捉我辈,问罪枷锁”。再如,灭法国的国王“曾因僧谤了朕”,就许下大愿,要杀一万名和尚。对于这些国王的淫暴,作者都予以深刻揭露。如果真是朱观火定这样一个“淫暴”之人创作或者组织创作《西游记》,怎么可能暴露如此众多国王的淫暴之事呢?

其四,最重要的是,没有朱观火定创作《西游记》小说的更直接的证据;查有关朱观火定的生平资料和相关文献,也没有著《西游记》的蛛丝马迹。

五、周王府朱睦?说。这种说法见于2003年3月27日《汴梁晚报》[25]24(有人以为是《开封日报》,经笔者查阅,误)。明代盛于斯《休庵影语》曾引当时书商大梁人周如山的话说:《西游记》的“抄本,初出自周邸。及授梓时订书,以其数不满百,遂增入一回。”[26]世德堂本陈元之《刊西游记序》又有《西游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的记载。因而该文认为,“《西游记》的最初抄本出自开封的周王府”。“《西游记》一书,博大精深,作者不但对佛道有研究,而且对历史、对《易经》都有很深的造诣。作为《西游记》的作者,非得是一通儒不可。这个人既要生活在嘉靖、万历年间,又要是一博学多才之人,而且还要与周王府有关”。因此该文认为,《西游记》的作者就是周王府的朱睦?。《西游记》中在唐太宗游地府之后写到了开封大相国寺的来历,就和朱睦?“为开封人”有关。《西游记》中大闹天宫的故事,也和第一代周王朱橚“不停地有造反的想法”有关。“书中的取经经历,是周王流放云南的经历”等等。

从盛于斯记录的有关材料来看,周王府的确存在过九十九回抄本和百回刊本《西游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西游记》的作者就一定是周王府相关人员。陈元之也的确将《西游记》的作者和王府联系在一起,但并没有说《西游记》的作者就是周王府人,更没有说就是朱睦?

就朱睦?的生平事迹来看,他也很难创作小说《西游记》。经查,朱睦?(1511-1580),字灌甫,号西亭,周定王朱橚六世孙。《明史》卷一百十六有传,传曰:

?幼端颖,郡人李梦阳奇之。及长,被服儒素,覃精经学,从河洛间宿儒游。年二十通《五经》,尤邃于《易》、《春秋》。谓本朝经学一禀宋儒,古人经解残阙放失,乃访求海内通儒,缮写藏弆,若李鼎祚《易解》、张洽《春秋传》,皆叙而传之。吕柟尝与论《易》,叹服而去。益访购古书图籍,得江都葛氏、章丘李氏书万卷,丹铅历然,论者以方汉之刘向。筑室东坡,延招学者,通怀好士,而内行修洁。事亲晨昏不离侧,丧三年居外舍。有弟五人,亲为教督,尽推遗产与之。万历五年举文行卓异,为周藩宗正,领宗学。[27]

从这些记载不难看出,朱睦?是一位比较正统的儒家学者。在封建士大夫普遍鄙视通俗小说的文化氛围中,如果朱睦?真的创作了通俗小说,仅此一条,就很难被评价为“内行修洁”、“文行卓异”。同时,朱睦?在其所著《授经图义例序》中也说,自己的著作“无关经学、无裨世教者,皆略焉”[28],这也和《西游记》的主题精神格格不入。

至于说《西游记》大闹天宫的故事和第一任周王朱橚“造反”有关,“书中的取经经历,是周王流放云南的经历”等等,更为捕风捉影之谈。实际上,早在元代的平话本和杂剧本《西游记》中,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的故事就已经出现了,怎么可能和明初的朱橚有关呢?

六、樊山王府集体创作说。此种说法见于网络文章《〈西游记〉的作者是个“发心”的群体》[29],作者张晓康。张先生认为:“‘发心’是佛教中的一个概念,指通过学习来启发人的智慧和觉悟之心,明白和发现事理,亦称‘发菩提心’。”“《西游记》应该是有很多读书人在一个地方读书学习,探讨辩论,群体‘发心’后创作出来的。”张先生认为:

将《西游记》划分为四个大段:第一回至第七回为第一个大段,这一段的开端(第一回)中有个山名,“唤为花果山”;第八回至第十四回为第二个大段,这一段的第二篇(有的版本为附录,有的为第九回)中有个人名,“姓陈名萼”;第十五回至第九十八回为第三个大段,这一段的开端(第十五回)中有个地名,“乃‘里社祠’”。……我们若将这四个大段中的山名“花果山”中的“花”字,人名“陈萼”中的“萼”字,地名“里社祠”中的“社”字连起来,正好是“花萼社”三个字。

由此张先生进一步说:

清代张廷玉所著的《明史》中就载有:载埁于明嘉靖36年(公元1557年)袭封樊山王府的王爷(但未请封王号),万历25年(公元1597年)薨;为人“尤折节恭谨,以文行称”;其“四女皆妻士人,不请封”;喜“读《易》穷理,著《大隐山人集》”。有三王子,“子翊金氏 、翊蓥、翊錾皆工诗,兄弟尝共处一楼,号“花萼社”。

最后张先生得出结论:

《西游记》中出现的“花萼社”这个概念,可能是《西游记》的创作者们精心安排的。这样,既可以清楚地划分出《西游记》的各段落,又可以暗示《西游记》的诞生地,这个“花萼社”很可能就是百回本《西游记》的诞生地,樊山王载埁以及三个小王子与包括吴承恩在内的文人墨客通过群体“发心”,才创作出了百回本《西游记》,最后的编修写定和将其传出者,则很有可能是“金氏”—— 翊金氏。

这种说法的最大的缺陷在于,先认定《西游记》为“花萼社”集体创作,然后再从《西游记》中寻找相关文字,勉强凑够“花萼社”三个字。否则,一般人是很难从全书众多的人名、地名、山名中,读出“花萼社”三字的。这样先入为主的所谓考证,是考据学上的大忌。特别是论文作者对《西游记》的版本流变并不清楚。所谓唐僧的父亲“姓陈名萼”,从现存材料看,最早当出自元末明初杨景贤的杂剧《西游记》。明代唯有朱鼎臣的《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明确记载陈光蕊“姓陈名萼,表德光蕊”。明代繁本世德堂本并无完整的唐僧身世故事,只在第十一回用了一首诗来概括唐僧的身世,并说唐僧“他外公见是当朝一路总管殷开山。他父亲陈光蕊,中状元,官拜文渊殿大学士”,并无“陈萼”一名。到了清代汪象旭的《西游证道书》,才根据朱鼎臣本补写了完整的唐僧身世故事。当今各大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都将《西游证道书》第九回所叙唐僧身世故事,作为“附录”插于第八回和第九回之间。张先生显然并不知道《西游记》诸版本唐僧身世故事的演变,而拿清代版本中的“陈萼”来论证明代的樊山王府,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七、陈元之说和华阳洞天主人说。1990年,陈君谋先生在《苏州大学学报》发表文章,认为世德堂本卷首《刊西游记序》的作者陈元之,就是世德堂本的校者华阳洞天主人,同时也是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三者是“三位一体”[30]29的。陈君谋先生提供的证据如下:

陈元之是秣陵人,是陶弘景的同乡。陶弘景是历史上有名的道家,《梁书》本传说陶弘景“止于句容之句曲山。恒曰:‘此山下是第八洞宫,名金坛华阳之天。’”因此自号华阳隐居。元之的名字来自《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元同。从籍贯和名字两方面来联系,很自然地使人想到陈元之跟陶弘景一样是道家,而华阳洞天主人很明显是道家的别号。这样,姓名陈元之,别号华阳洞天主人,两者就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

此外,陈元之《刊西游记序》中写道:“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陈君谋先生认为:

分卷次,立回目,这应是作者的事,但却由“订校”者来做。所以这里的“订校”、“校(当为“秩”——引者)其卷目”,隐含整理、创作之意;校者即作者。

陈君谋先生认为陈元之即华阳洞天主人,还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认为“订校”“即隐含整理、创作之意;校者即作者”,却不免失之猜测。因此,陈先生的文章发表后,便先后有廉旭[31]和吴圣昔两位先生与其商榷,均认为陈元之即华阳洞天主人就是百回本《西游记》作者的说法还缺少有力的证据。吴圣昔先生认为:“订者订正之谓,校者校勘之意,‘订校’者无论如何不等于是作者。”吴圣昔先生还对世德堂刻书情况进行了考察,说:

世德堂除梓行世本《西游记》外,据我查到,还刻印过《绣谷春容》十二卷,题“建业大中世德堂主人校锲”;又《耳谈》五卷,题“金陵书坊世德堂梓”;又《千金记》四卷,题“绣谷唐氏世德堂梓”;又《唐书志传通俗演义题评》八卷,题“姑孰陈氏尺蠖斋评释,绣谷唐氏世德堂校定”;又《南北宋志传通俗演义》各十卷,题“姑孰陈氏尺蠖斋评释,绣谷唐氏世德堂校订”;又有《三遂平妖传》四卷二十回,卷四题“金陵世德堂校梓”等。所刻不少,而且都在明万历年间。[32]

因此,吴圣昔先生认为:如果“‘订校’,再加上‘秩其卷目’就可称为作者,那么以上各书差不多都可说是世德堂主人所作了?当然不行。”这些论证,应该说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八、李春芳说。这种说法是由沈承庆先生在其著作《话说吴承恩——〈西游记〉作者问题揭秘》中提出来的。

李春芳(1510–1584),字子实,号石麓,江苏省句容县人,著有《贻安堂集》等。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隆庆初年(1567)为首辅、吏部尚书。当时嘉靖皇帝崇道,李春芳善于写青词,故而人称“青词宰相”。世德堂本所谓“华阳洞天主人”的华阳洞,就在李春芳的家乡句容县境内。因此,沈承庆等先生便认为,“华阳洞天主人”就是李春芳的号。但是,学者们遍查有关李春芳的著作和生平记录,却没有“华阳洞天主人”这个号。

同时,沈承庆先生还重新解读了百回本《西游记》第九十五回的一首诗。原诗如下:

缤纷瑞霭满天香,一座荒山倏被祥。虹流千载清河海,电绕长春赛禹汤。草木沾恩添秀色,野花得润有余芳。古来长者留遗迹,今喜明君降宝堂。

沈承庆先生是这样解读这首诗的:

第四句“电绕长春赛禹汤”里嵌有个“春”字。第六句“野花得润有余芳”里有个“芳”字。第五句“草木沾恩添秀色”。“木”字偏旁稍“添”而近“秀”,则“拆白道字”组成个“李”字。第七句“古来长者留遗迹”的“长者”是编撰人的自称,“留遗迹”是自白。合看这第四、五、六、七四句,庾词隐语已昭然若揭,其非“李春芳老人留迹”而何?[33]

古人采用“拆白道字”的方式来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不是没有。但是,像这首诗也未免隐藏得太深了一些。如果没有“《西游记》的作者是李春芳”的先入为主的观念,很难从这首诗中得出“李春芳老人留迹”的结论。李春芳既然要在诗中留下自己创作《西游记》的蛛丝马迹,却又如此隐晦,不是适得其反吗?

实际情况是,这首诗并没有用所谓的“拆白道字”来隐藏自己的身份,而只是一首即兴诗。此回写唐僧师徒来到天竺国布金寺,发现了被玉免精所变的妖怪丢弃、并被布金寺长老收养的天竺国公主。后来唐僧师徒来到天竺国,揭露了玉免精假变公主的骗局,并带领天竺国皇帝前来布金寺寻找真公主——于是作者才写下了这首诗。篇中首两句说国王来到布金寺所在的“荒山”,使荒山也披上了祥瑞。三、四两句无非是借用典故,来歌颂天竺国国王。第五、六两句写草木因为皇帝的到来也增添了秀色,野花得到皇帝的润泽也增加了芳香。第七句的“古来长者”,指的是布金寺的助修者给孤独长者。据佛教典籍记载,中印度舍卫国老者须达多,家财无量,乐善好施,被人们尊称为“给孤独”长者。他曾以黄金铺地,购买太子祗园请佛讲法。所以,所谓“古来长者留遗迹”,是说给孤独长者留下布金寺这个遗迹。其中“长者”是尊称。如果把“长者留迹”解释成李春芳留下写作《西游记》的迹象,难道李春芳自己尊称自己为“长者”?可能沈承庆先生也发现用“长者留迹”不妥,所以想当然地将“长者”换成了“老人”。因此,所谓李春芳就是华阳洞天主人,就是《西游记》作者的说法,也只能是无稽之谈而已。

九、史真人弟子说。首先提出这种说法的是清代人陈文述。清代人平步青《小栖霞说稗》“西游记”条,转引陈文述《西泠仙咏自序》说:

世传《西游记》,则邱祖门下史真人弟子所为,所言多与《性命圭旨》相合,或即作《圭旨》之史真人弟子从而演其说也。[34]

陈文述(1771–1843),字退庵,号云伯,浙江钱塘人。他曾做过江苏江都县知县,对百姓多有恩惠。据有关记载,陈文述还赞同民主,尊重女性自由,曾广收女弟子,教她们写诗作文。其著作有《颐道堂集》、《西泠怀古集》、《闺咏》等。

这里的“史真人”为谁,陈文述没有明说;史真人弟子撰写《西游记》的证据,陈文述也没有提供。平步青认为,陈文述所谓的史真人弟子创作小说《西游记》的说法,只是因为:

云伯晚事修炼,过信黄冠,从而为之辞。[35]

这里是说,陈文述晚年从事道教修炼,过于信奉道教,故才认为《西游记》是史真人弟子所作。平步青的这种解释,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但是,当今学者却仍有人主张平话《西游记》的作者为史真人弟子。张燕、胡义成先生在《〈西游记〉作者和主旨再探》[36]一文中,就认为邱处机的确有一个高徒叫史志经,但是由于史志经身处的元代还未能产生百回本《西游记》,于是便认为《西游记》的祖本平话《西游记》是史志经弟子所作。

这种说法的破绽在于,陈文述所提到的《性命圭旨》,其实并不是史真人弟子所写。《性命圭旨》是一部道教名著,其最早刻本是明万历乙卯年(1615)刊刻。余永宁的《刻性命圭旨缘起》曾经说:“里有吴思鸣氏,得《性命圭旨》于新安唐太史家。盖尹真人高第弟子所述也。藏之有年,一日出示丰于居士。”[37]这里明确说明《性命圭旨》是“尹真人高第弟子所述”,陈文述误作“史真人弟子所为”,已经是讹传了,而张、胡二先生坐实平话《西游记》为史志经弟子所作,更是以讹传讹。特别是张、胡二先生在论证过程中,有随意曲解史料之嫌。如在论述到陈元之《刊西游记序》时说:

陈元之《(西游记)序》所说《西》“出今天潢何候王之国”,或“出八公之徒”等,很可能是对《西(平话)》……出于“黄河候王之国”或其“八公之徒”的曲笔表露或讹传误记。否则,“潢河候王之国”便成不可索解之地。有人以吴承恩供职湖北“荆府”之事,说“潢河候王”指“荆府”主人,令人费解。“荆府”在长江岸边,何以是“潢河(黄河?)候王”?

这么一小段引文,就出现了多处错误:一是误以为陈元之的《刊西游记序》一文的题目只有“序”字,而特意写作“《(西游记)序》”。二是将原文中“侯”字普遍写做“候”字。三是将“今天潢何侯王之国”错断为“今天潢河侯王之国”,而将平话《西游记》和建藩于西安的“安西王府”硬拉到一起。实际上,“天潢”本指皇帝宗室。在《刊西游记序》中,“天潢”二字又是顶格写以示尊崇的。所以,“天潢”只能作“皇帝宗室”解,而不能有其它解释。如此曲解相关原文,作为考证文章,显然是很不严谨的。由此可见所谓史真人弟子作平话《西游记》的说法,也只能是捕风捉影之谈。

十、尹真人弟子说;十一、唐太史说;十二、唐皋说。因为这三种说法联系很紧密,所以一并来谈。这种说法首先是由李安纲先生提出来的,立论基础也是前述余永宁的《刻性命圭旨缘起》。李安纲先生认为,《性命圭旨》和《西游记》二书的主题、人物、结构都类同,只不过一为金丹大道的思想理论体系,一为文学艺术的表现,所以“二书的作者可能是一个人”,就是“唐太史即唐新庵”。“《性命圭旨》和《西游记》同出于安徽歙县唐太史之手,成书的时间大致同步。小说问世早,可能因为是谬悠之言、荒唐之事,无可究诘罢。《性命圭旨》问世晚,也许是修证仙道之书,破迷祛妄,有所指斥,多所忌讳吧。”[38]

这种观点的致命弱点,就是以想当然的随意推测之词来代替严肃的史料考证。实际上,余永宁的《刻性命圭旨缘起》明确说明《性命圭旨》得之于“新安唐太史家”,“盖尹真人高第弟子所述也”。可见唐太史只是《性命圭旨》的持有者,而并非作者。

同时,这种说法对唐太史其人也没有进行考证。这里的唐太史,当即明代安徽歙县人唐皋。唐皋(1469?–1526),字守之,号心庵,明武宗正德九年(1514)甲戌科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曾奉使朝鲜,后迁侍讲学士,卒于官。其著作有《心庵文集》、《史鉴会编》、《韵府增定》等。

余永宁的《刻性命圭旨缘起》所提到的“新安唐太史”,其中“新安”是安徽歙县的古称。“太史”一职,本来掌管起草文书、记载史事,兼管典籍、历法、祭祀等事,秦汉时期曾是地位很高的朝廷大臣,后来地位渐低。至明清时期,因为修史之事由翰林院负责,因此又称翰林为太史。唐皋曾为翰林院修撰和侍讲学士,故称“太史”。至于李安纲先生认为“唐太史即唐新庵”,“新庵”当是“心庵”之误。

查唐皋生平,并无其著《西游记》一说。据《双桥随笔》记载曰:唐皋“每以元魁自拟,累蹶场屋。乡人诮之曰:‘徽州好个唐皋哥,一气秋闱走十科。经魁解元荷包里,争耐京城剪络多。’唐闻之,志益励。至正徳癸酉甲戍,连捷经魁,以状元及第,年已五十余矣。有志者,事竟成,岂不信然。”[39]《大清一统志》亦记载,唐皋曾参与“修《武宗实录》,进侍讲学士,未几卒于官。皋老于场厓,暮年始登上第”[40]。由此可见,在五十余岁中状元之前,唐皋一直参加科举考试;考中状元之后,又一直在朝中为官直到去世,因而唐皋并无写作小说《西游记》的时间。此外,唐皋对道教并不熟悉,不可能写作道教专著《性命圭旨》。

但近日偶阅网络文章,称甘肃省白银市人陈勇先生,曾出版有《西游记研究》一书,认为“百回本小说《西游记》的真正作者,是明代徽州状元唐皋”[41]40。陈勇的《西游记研究》一书笔者未能见到,经再搜索网络,得到《〈西游记〉与徽州状元》一文[42]41,其中摘录了陈勇《西游记研究》中的部分内容,才使笔者得窥陈勇先生大作一斑。在文中,陈先生引录了《西游记》第六十四回“木仙庵三藏谈诗”相关内容:

长老(唐僧)真个欠身,向石屋前观看,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遂此同入,又叙了坐次。忽见那赤身鬼使,捧一盘茯苓膏,将五盏香汤奉上。四老请唐僧先吃,三藏惊疑,不敢便吃。那四老一齐享用,三藏却才吃了两块。各饮香汤,收去。三藏留心偷看,只见那里玲珑光彩,如月下一般……。那长老(唐僧)见此仙境,以为得意,情乐怀开,十分欢喜,忍不住念了一句道:“禅心似月迥无尘。”

对这段文字,陈先生是这样分析的:

唐皋的名字被暗含在其中。赤身鬼使共奉上两样东西,一样是茯苓膏,另一样是香汤。茯苓膏中,“膏”是关键字,香汤中,“汤”是关键字,由于作者喜欢倒着写,那么,我们倒着念,就是“汤膏”。“汤”虽然与“唐”声调不同,但由于在写唐僧,所以,“汤”通过唐僧,与“唐”能对应上;“皋”的意思是水边的高地,“木仙庵”建在水边,它就是水边的一块高地上建起来的,所以,“膏”在这一意境下,和“皋”能对应上。这样,唐皋的名字被反映了出来。这一点是通过仅有的两样东西中分析出来的,而不是从好多东西中挑出来的两样中分析的,因此,这一结果是比较可靠的。

唐皋的号“心庵”完全被包含其中。在“木仙庵”中,唐僧忽然念道“禅心似月迥无尘”,这句话后才进入了谈诗,这句中,“禅心”是关键词。“木仙庵”和“禅心”这两个词中,两个关键字是“庵”和“心”,倒着念,就是“心庵”,与唐皋的号“心庵”完全相同。

这显然是在进行拆白道字的游戏,并非严格的科学考证。因此,所谓唐皋著《西游记》的说法,也只能是无稽之谈。

那么,《性命圭旨》的实际作者“尹真人弟子”是不是有可能是《西游记》的作者呢?也不可能。首先,这里的“尹真人弟子”是谁并不清楚。其次,历史上并无尹真人弟子写作《西游记》的记载。其三,《西游记》与《性命圭旨》实际上是两部不同类型的著作,只要不是偏激地看问题,二者并没有共同之处。李安纲先生首先认定《西游记》是一部“道书”,是讲道教“金丹大道”的,然后再力图将《性命圭旨》和《西游记》联系起来,认为二者为同一人所作,其本身就犯了考据学上“先入为主”的大忌。

十三、阎希言师徒说。这种说法是由胡义成先生提出来的。他在本世纪初发表十数篇论文进行相关考证,但其各论文间的证据和论述大致相同。在其看来,世德堂本的校者华阳洞天主人“即《西》书最后定稿人”;华阳洞天“只属于茅山道教,与其它宗教无关”;“明万历20年前后的‘华阳洞天主人’,只能是茅山道士中的全真派”;“在万历20年前的茅山全真道士中”,“阎希言师徒很可能就是作为今本《西》书定稿者的‘华阳洞天主人’”[43]

从胡义成先生提供的证据及其推论来看,存在着不少缺陷,主要有以下几点:

其一,世德堂本明明注明“华阳洞天主人校”,既然是“校”,便很难和创作联系到一起。至于胡义成先生所引研究者认为“此处的‘校’字,意指‘善校’,‘其广义实为编撰之工’”的说法,亦为曲解“校”字的原意而做出的推测之词。前述吴圣昔先生对此曾有驳论,此不赘述。

其二,胡文全篇没有一条证据能将阎希言师徒和小说《西游记》直接联系起来。在胡先生看来,因为茅山是“华阳洞天”的所在地,就只有茅山道士中的全真派才能称号为“华阳洞天主人”,其立论未免武断。再由此寻找全真派茅山道士中有可能创作《西游记》者,并得出《西游记》的作者是“阎希言师徒”的结论,实是考据上的本末倒置之举,并不是从证据出发所进行的考据。

其三,《西游记》中有不少反道教成份的描写,证明《西游记》的作者不可能是一位道士。其中最突出的是作品第四十四回,竟然让猪八戒将道教的三清圣像丢进“五谷轮回之所”,还让八戒对三清进行一番颇具讽刺意味的调侃,这在道教徒看来,是完全不能被允许的。

其四,胡先生在考据中出现了低层次的错误。据杨俊先生研究,阎希言师徒有著作《华阳真诲》[44]。而胡先生却将书名误作“《华阳真海》”,并说:“‘华阳真海’,意谓华阳洞天是全真教的海洋也。”如此误记却又强加解释,足见其考据的不严肃性。因此,所谓《西游记》作者为“阎希言师徒”的说法,只是“大胆假设”却又未能“小心求证”的产物,是很难有说服力的。

十四、明朝中期的胶东人蓝田说。这种说法见于网络文章《〈西游记〉的真正作者应是明朝中期的胶东人:蓝田》[45],作者李相钊。这种观点认为:“‘华阳洞天主人’即《西》书最后定稿人。”这里的华阳洞并不是茅山的华阳洞。“崂山山脉中有华阳山,又名华阳峰。……在华阳山南麓曾有华阳书院,为明代即墨进士、刑部右侍郎蓝章所建”。由此“西行1公里处为华阳洞,洞口悬空南向,二里外又有华阳洞,后世称为‘小钓台谈经地’”。“崂山的华阳山,系蓝氏父子所居有,那么蓝氏父子(主要指蓝田)称谓自己为华阳洞天主人,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山东胶东昆嵛山和崂山“相连”,“这两座名山构成了花果山的思维框架”,此外这里还有“与花果山相符合的其他条件”,如定海针、南天门、五指峰、菩萨洞,玉皇庙、天齐庙、水帘洞等。“蓝田在朝廷里力参群臣,而恼怒皇帝,最后被皇帝当庭杖击,差点毙命。而后康复后,依然不改前性,坚持与奸佞为敌。直接显示出他有大闹皇宫的气魄与胆识。这应该是大闹天宫创作的直接思想来源”。“蓝田一生有勇有谋,对皇帝又是忠心耿耿,他恰好把自己比成了孙悟空。把皇帝比做了良心不坏,但是耳根子软的唐僧之流,把猪八戒就直接比做了朝里那些既是无能,又喜欢在皇帝面前进献谗言的小人”。

这种观点的立论基础就不牢固。如前所述,虽然世德堂本题为“华阳洞天主人校”,但“校”并不等于撰写。至于说崂山有很多和《西游记》所描写的景物相近的地方,也不足以作为立论的依据。因为相近的地方太多了。就笔者所知,江苏连云港、山东泰山、山西娄烦、陕西彬县等地,都有和《西游记》描写的花果山相近的景物。至于把蓝田比喻为孙悟空,把皇帝比喻成为唐僧,把猪八戒比喻为“进献谗言的小人”,也只是论文作者的一厢情愿而已,并不符合作品的实际。

以上我们对《西游记》作者的种种说法进行了考辨。在这诸多说法中,并无一种说法能够真正成立。以上意见对否,还望学界同仁批评指正。

 

 

 

[1]陈元之:《刊西游记序》,世德堂本《西游记》卷首,《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

[2]秦志安:《金莲正宗记》卷四,《正统道藏》洞真部谱录类。上海涵芬楼中华民国12年影印本,第12页。

[3]陶宗仪:《辍耕录》卷十,《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五年版,第153页。

[4]伍守阳《天仙正理》卷下,《豫章丛书》,豫章书局1916年刊,第32页。

[5]《清史稿》卷四百八十一,新文丰出版公司民国七十年版,第1476页。

[6]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二十九,《四部丛刊》,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本,第288-289页。

[7]汪象旭:《西游证道书》卷首,《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

[8]王裕明:《〈西游证道书〉成书年代考》,《明清小说研究》,2004年第4期。

[9]黄永年:《论〈西游记〉的成书经过和版本源流——〈西游证道书〉点校前言》,《古代文献研究集林》第2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亦见《黄周星定本西游记·前言》,中华书局1998年版。本文据后者录入。

[10]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九,《如是我闻》(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90页。

[11]桂馥:《晚学集》卷五,《书圣教序后》,《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五年版,第162页。

[12]许谦:《白云集》卷三,《上宪使刘约斋启》,《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1199册,第574页。

[13]许谦:《白云集》卷首,《元史載白雲先生行實》,《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1199册,第531页。

[14]许谦:《白云集》卷三,《上宪使刘约斋启》,《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1199册,第574页。

[15]冯从吾:《元儒考略》卷三,《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453册,第790页。

[16] 《钦定续通志》卷五百五十二,《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400册,第569页。

[17]冯从吾:《元儒考略》卷三《四库全书》,《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453册,第790页。

[18]许谦:《白云集》卷三,《与赵伯器书》,《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1199册,第588页。

[19]平步青:《小栖霞说稗》,《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九),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93页。

[20]杨基:《眉庵集》卷二,《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1230册,第365页。

[21]俞樾:《九九消夏录》卷十二,转引自朱一玄《西游记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8-179页。

[22]宗泐:《全室外集》卷首,《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1234册,第785-786页。

[23]黄霖:《关于〈西游记〉的作者和主要精神》,《复旦学报》,1998年第2期。

[24]吴圣昔:《〈西游记〉鲁府本揭秘》,见《西游新考》(二),《明清佚本追踪篇》;“西游记宫”网站,网址:http://www.xyjg.com/0/21/WU/xinkao/21-wu-3-2-004.htm

[25]赵国栋:《〈西游记〉的作者应是开封人》,《汴梁晚报》,2003年3月27日。

[26]盛于斯:《休庵影语》,《西游记误》,上海开明书店民国二十年版,第36页。

[27]《明史》卷一百十六,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2册,第3569页。

[28]朱睦?:《授经图义例序》,《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675册,第235页。

[29]张晓康:《〈西游记〉的作者是个“发心”的群体》,百度贴吧,网址:http://tieba.baidu.com/f?kz=5786529

[30]陈君谋:《百回本〈西游记〉作者臆断》,《苏州大学学报》,1990年第1期。

[31]廉旭:《〈百回本《西游记》作者臆断〉质疑》,《苏州大学学报》,1991年第1期。

[32]吴圣昔:《西游新证》,新疆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93页。

[33]沈承庆:《话说吴承恩——〈西游记〉作者问题揭秘》,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版,第199页。

[34]平步青:《小栖霞说稗》,《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九),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93页。

[35] 同上

[36]张燕、胡义成:《〈西游记〉作者和主旨再探》,《甘肃社会科学》,2001年第1期。

[37]《性命圭旨》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第7页。

[38]李安纲:《心路历程·性命之妙·西游记的原型》,河东学刊社2000年版,第14页。

[39]周召:《双桥随笔》卷六。《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724册,第448-449页。

[40]《大清一统志》卷七十九,《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本,第475册,第572页。

[41]陈勇:《〈西游记〉作者是古徽州人唐皋》,《中国新闻网》,网址:http://www.chinanews.com.cn/cul/news/2009/06-05/1721384.shtml

[42]陈勇:《〈西游记〉与徽州状元》,网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91de9f0100efdu.html

[43]胡义成:《茅山道士阎希言师徒:今本〈西游记〉定稿者》,《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人大复印资料),2003年第3期,原载《柳州师专学报》,2002年第4期。

[44]杨俊:《也论百回本〈西游记〉定稿人与全真教之关系》,《阴山学刊》,2005年第6期。

[45]李相钊:《〈西游记〉的真正作者应是明朝中期的胶东人:蓝田》,百度贴吧,网址:http://tieba.baidu.com/f?kz=197617550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