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佚本探考
曹炳建
摘 要 就今所知的《西游记》佚本中,孙绪所见本、耿定向所闻本、盛于斯所读本、周邸九十九回抄本、周邸百回刊本、吴承恩稿本、世德堂原刊本、前世本等,可以确定为《西游记》的佚本;荆府抄本、词话本等亦可大致确定为《西游记》的佚本;鲁府本,登州府本、大略堂古本、道教本等很可能并非《西游记》的佚本;蔡金注本、鲁府本的删节本、嘉靖十一年刊本等并非《西游记》的佚本。
关键词 《西游记》 版本 佚本
汇集各种典籍和学者们对《西游记》版本的研究可知,《西游记》的佚本主要有以下数种:1、孙绪所见本;2、耿定向所闻本;3、鲁府本;4、登州府本;5、盛于斯所读本;6、周邸九十九回抄本;7、周邸百回刊本;8、吴承恩稿本;9、荆府抄本;10、世德堂原刊本;11、大略堂古本;12、蔡金注本;13、前世本;14、词话本;15、道教本;16、鲁府本的删节本;17、嘉靖十一年刊本等。这些版本,有些确实曾在历史的某一阶段流传过,有些可能根本就不是描写唐僧取经故事的《西游记》,有些则是当今学者的推测。因此,对这些所谓的佚本,就需要进行一番甄别和研究。同时,这些所谓的佚本,有些可能并没有真正亡佚,而是保存在海内外某一角落,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而已。因此,将这些佚本开列出来,公布于世,并说明其源流变迁,如果真有哪位读者无意之间发现了这些佚本,对《西游记》研究将是重要贡献。
一、孙绪所见本与耿定向所闻本
所谓孙绪所见本,见于明代文人孙绪《无用闲谈》的一条资料。这条资料这样说:
……释氏相传,唐僧不空取经西天。西天者,金方也,兑地,金经所自出也。经来白马寺,意马也。其曰孙行者,心猿也。这回打个翻筋斗者,邪心外驰也。用咒拘之者,用慧剑止之,所谓万里之妖一电光也。诸魔女障碍阻敌临期取经采药,魔情纷起也。皆凭行者驱敌,悉由心所制也。白马驮经,行者敌魔,炼丹采药全由心意也。追荐死者,必曰往西天。人既灭亡,四大分散,何得更有所往?言往西天者,西乃兑地,为少女身中复生为人,不堕鬼道也。异端谬悠,本不足究,因与方外友谈之,漫识于此,不识明哲以为何如![①]
孙绪(1474-1547),河间府故城人,字诚甫,号沙溪。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官至吏部郎中。因为被人中伤而革职,嘉靖初复出为太仆卿。著有《沙溪集》二十三卷,包括文八卷,赋一卷,杂著一卷,《无用闲谈》六卷,诗七卷。《四库全书总目》称其《无用闲谈》“多深切著明之语,论文论诗,亦各有确见”[②]。
孙绪这篇文章主要是站在儒家的立场上,针对佛教的“谬悠之说”,企图通过自己的解释,“使归于正”。但是孙绪对佛教的解释却是十分错误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恶意的曲解。不过,纵有此等缺陷,从《西游记》研究的角度看,这篇文章却有着巨大的价值。
从文中所披露的材料看,孙绪所见本是介于平话本和百回本之间的一种新的《西游记》版本。文中所说“用咒拘之”一语,显然是指的《紧箍咒》。但是,在现存平话本《西游记》的残文中,并没有紧箍和《紧箍咒》之说。杨景贤杂剧本《西游记》中,观音曾对孙悟空说道:“与你个铁戒箍、皂直裰、戒刀。铁戒箍戒你凡性,皂直裰遮你兽身,戒刀豁你之恩爱。好生跟师父去,便唤作孙行者。疾便取经,着你也求正果。”又对唐僧说道:“这畜生凡心不退,但欲伤你,你念《紧箍儿咒》,他头上便紧。若不告饶,须臾之间,便刺死这厮。”[③]但是在杂剧本《西游记》中,却又没有孙绪所说的“经来白马寺”之说。所以,至少从目前我们所能见到的材料看,孙绪所见本很可能并非平话本或者杂剧本《西游记》。
那么,孙绪所见到的,有没有可能是百回本《西游记》呢?也不是。因为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一般认为是吴承恩。吴承恩大约生于1500至1510年之间,到1547年孙绪去世的时候,吴承恩仅四十岁左右,纵然取吴承恩中年写作《西游记》的说法,这时吴承恩的《西游记》还未脱稿或刚刚脱稿,还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入孙绪手中,更何况当今学者更倾向于《西游记》写于吴承恩的晚年。因此,孙绪所据以评论的这部《西游记》,当是我们所未知的一种《西游记》版本。过去曾经有人认为,在平话《西游记》和世德堂本之间,应该存在着不止一种《西游记》版本,这则材料的发现,证实了这些猜想。
孙绪文中还有个特别容易引起人们注意的问题,就是“释氏相传,唐僧不空取经西天”等语,似乎孙氏所见到的版本并非描写唐朝僧人玄奘取经,而是描写唐朝僧人不空取经。
不空(705-774),狮子国(今斯里兰卡)人,从小失去了父亲,随叔父来到中国,十五岁即拜密宗大师金刚智为师。金刚智去世后,他奉唐玄宗之命从海路前往西天取经,自开元二十九年(741)出发至天宝五年(746)归来,前后经历六个年头,取回经书一千二百卷[④]。
不过,现存所有西游故事演化史的资料,都没有谈到过不空取经。宋代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明确说明取经的是“玄奘僧行七人”、“玄奘取经壮大唐”[⑤]。平话本《西游记》虽已佚,但在《朴通事谚解》中,也明确说明取经者“即玄奘法师也”,并在其注文中注明:“三藏,俗姓陈,名伟(当为“祎”——引者),洛州缑氏县人也,号玄奘法师。”[⑥]杂剧本《西游记》中的三藏法师,指的亦是“陈玄奘”。因此,所谓的“唐僧不空取经西天”是不是孙绪的误记,还有待新材料证明。
所谓耿定向所闻本,见于《明文海》卷三百四十三“纪怪”条下一段文字。其文曰:
儿时予闻唐僧三藏往西天取经时,其辅僧行者,猿精也,一翻身便越八千里,至西方,如来令登渠掌上。此何以故,如来见心无外矣。[⑦]
耿定向(1524-1596),字在伦,号楚侗,湖广黄安(今湖北红安)人,著有《冰玉堂语录》、《天台文集》等。耿定向为官耿直,敢于直言进谏,因此曾被贬官。晚年辞官不作,于天台山设立书院,专门从事讲学与著述,学者称为天台先生。耿定向曾与李贽交好,后因思想不合,终至分道扬镳。
百回本最重要的版本世德堂本刊刻于万历二十年(1592)。因此,耿定向“儿时”所听到的“唐僧三藏往西天取经”的故事不可能出于百回本《西游记》。其中“一翻身便越八千里”,显然是指孙悟空的筋斗云。但是在平话本《西游记》的残文中,并无孙悟空翻筋斗云的记录。杂剧本《西游记》中说孙悟空“一筋斗,去十万八千里路程”,并不只八千里。特别是文中“至西方,如来令登渠掌上”的故事,不仅不见于平话本,就连杂剧本中也未能见到。如果耿定向没有记忆错误的话,这也同时证明,在吴承恩百回本之前,的确有一种以上的《西游记》版本存在。不过,耿定向所闻本是否即孙绪所见本,则不可确知。
二、鲁府本和登州府本
明人周弘祖《古今书刻》卷上,记录山东鲁府刻书有:“《群书钩玄》、《萨天锡诗》、《西游记》、《蓬莱图》。”又记载山东登州府刻书:“《海道经》、《西游记》。”[⑧]这里所记录的两种《西游记》,便被学者分别称之为鲁府本和登州府本。
现存最重要的《西游记》版本世德堂本,题名为“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学者们认为,世德堂本既然题为“新刻”,相应的还应该有旧刻。但也有学者认为,所谓“新刻”,即指第一次刊刻。所以单纯从“新刻”二字,还看不出是不是有旧刻。但是,“官板”二字,却毫无疑问地说明世德堂本并非百回本《西游记》的初刻本。因为世德堂作为私人出版商,是不可能题自己的刻书为“官板”的。这里的“官板”,当指它的旧刻是由政府或王府所刻的版本。缘于此,有学者认为,鲁府本便是“《西游记》百回原本的初刻本”,登州府本“也许是鲁府《西游记》的重刻本”。这些学者还推断,《古今书刻》“所著录的书籍必然都是嘉靖以及嘉靖前的刻本”[⑨],因此《西游记》也必然是嘉靖年间的刻本。
周弘祖,生卒年不详,湖北麻城人。嘉靖三十八年(1559)进士,官至南京光禄卿,约万历年间去世。其著作《古今书刻》共两卷,分上下编。上编收录各地刊刻的古籍两千多种,除福建部分有书坊所刻书目外,其它基本上都是各地所刻官板图书目录;下编著录各地碑刻、匾额、雕像等古迹九百余种。《古今书刻》所记载的鲁府,指的是山东兖州(今兖州市)的鲁王府;登州府即今山东省蓬莱市。
虽然周弘祖于鲁府刻书和登州府刻书均记载有“西游记”,但是却没有说明它是不是百回本小说《西游记》。因此,吴圣昔先生就怀疑,所谓的鲁府本和登州府本,“极有可能并不是被称为神话小说的《西游记》”[⑩],而是丘处机的弟子李志常所写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其原因就在于,前人不少典籍都将《长春真人西游记》简称为《西游记》,并且将其归于丘处机名下。如元代樗栎道人秦志安《金莲正宗记》,就记载了丘处机的著作“《磻溪集》、《鸣道集》、《西游记》”11等。元人陶宗仪《辍耕录》亦有大致相同的记载。可见,不能排除鲁府本和登州府本为《长春真人西游记》的可能。特别是长春真人丘处机老家就在“登州栖霞”,登州府出于对乡邦文献的宣传,刊刻《长春真人西游记》是极有可能的。而鲁府本《西游记》只不过是登州府本的重刻本罢了。
吴圣昔先生还认为,从明代嘉靖朝的实际情况来看,鲁府和登州府也不大可能刊刻百回本小说《西游记》。明世宗在位期间,崇信道教,服食金丹,并修炼房中术。当时道士邵元节、陶仲文等人,就因献房中术而得宠,位至一品。在嘉靖皇帝宠信道士的社会背景之下,让鲁王府去刊刻这么一部讽刺皇帝宠道昏乱的《西游记》,无疑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因此,鲁王府和登州府不大可能去刊刻这部有着反道教内容的小说《西游记》。
那么,鲁府本和登州府本《西游记》是不是有可能是杂剧本《西游记》呢?也不是。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杂剧本《西游记》,是万历四十二年(1614)刊刻的。此剧有勾吴蕴空居士所写《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总论》,其中说:“《太和正音谱》备载元人所撰词目,有吴昌龄《东坡梦》、《辰钩月》等十七本,而《西游记》居其一焉。然仅见抄录秘本,未经镂板盛行。”12这里就明确说明杂剧本《西游记》没有“镂板盛行”。
由以上论述不难看出,所谓的鲁府本和登州府本《西游记》,最有可能的是《长春真人西游记》,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是平话本《西游记》或者是前述孙绪所见本与耿定向所闻本的可能,甚至还有可能是一部游记或者地理性质的著作。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关键就在于《古今书刻》提供给我们的信息量实在太少,令人实难判断其真相。但其不是杂剧本《西游记》,也不大可能是百回本《西游记》,却是比较清楚的。
三、盛于斯所读本、周邸本与荆府抄本等
所谓盛于斯所读本和周邸本的记载,均见于明代盛于斯《休庵影语》中的一段文字,并且吴承恩稿本、荆府抄本、世德堂原本都与之有一定联系,故我们一并研究。
《休庵影语》的文字如下:
余幼时读《西游记》,至《清凤岭唐僧遇怪,木棉庵三藏谈诗》,心识其为后人之伪笔,遂抹杀之。后十余年,会周如山云:“此样抄本,初出自周邸,及授梓时订书,以其数不满百,遂增入一回。先生疑者,得毋是乎?”盖《西游》作者,极有深意:每立一题,必有所指,即中间科诨语,亦皆关合性命真宗,决不作寻常影响。其末回云:《九九数完归大道,三三行满见真如》。九,阳也。九九,阳之极也。阳孩于一,茁于三,盛于五,老于七,终于九,则三三,九数也。不用一而用九,犹初九潜龙勿用之意云。三三九九,正合九十九回。而此回为后人之伪笔,决定无疑。13
盛于斯,字此公,初名筷篯,晚年笔名错翁,号休庵,安徽南陵(今南陵县)许镇镇盛村人。生于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卒年一说是崇祯十一年(1638),一说是崇祯十三年(1640)。有《毛诗物考》、《休庵杂抄》、《群书考索》、《休庵影语》等著作传世。
盛于斯在文章中所提到的周如山,名文炜,如山是他的号。王重民在《中国善本书提要》“国色天香”条说:“原题:‘抚金养纯子吴敬所编辑,大梁周文炜如山甫重梓。’……文炜亦无考,封面题‘敬业堂梓行’,当为文炜书坊。又是书不似大梁刻本,殆文炜有书坊在江南;或文炜本江南人,其族源自大梁也。”14可见,王重民对周如山的生平和籍贯并不了解,但其推测却是正确的。王清原等《小说书坊录》著录“金陵周氏(周如山、周希旦)大业堂”所刊小说,如《唐书志传通俗演义》、《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等共五种15。从这些资料来看,周如山应是金陵一位书商。
但是,清人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二十八“周文炜”条下却说:
周文炜(号如山,江宁人,亮工之父),《诗学》,又《四留堂诗集》,又《旅尘集》,又《适倦集》。16
如果说周文炜名不见经传,那么他的儿子周亮工就不同了。查周亮工(1612-1672),字符亮,一字缄斋,号栎园,自称笠僧,学者称栎下先生,河南祥符(即大梁,今开封市)人,官至浙江道监察御史。明朝灭亡后,他投降清朝,先后担任福建按察使等职。其著作有《赖古堂集》、《书影》等传世。
以上一个书商周文炜,一个周亮工的父亲周文炜,姓名相同,字号相同,籍贯相同,当为同一人无疑。综合各种史料可知:周文炜,字赤之,号如山,河南大梁人,国子监监生,曾任浙江诸暨县主簿。生年不详,清顺治十五年(1658)卒于江宁(今南京)。所以周文炜不是普通的书商,而是一位做过小官、有着浓厚文人气质的书商。
盛于斯的这一段文字,至少透露了三种《西游记》的版本信息:
第一种版本,即盛于斯所读本。从盛于斯文章中所透露的信息看,这是一种百回本,基本情况和世德堂本差不多,但也有不同。盛于斯所提到的《清风岭唐僧遇怪,木棉庵三藏谈诗》一回,在世德堂本中为第六十四回,回目为《荆棘岭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谈诗》。其中“清风岭”既不见于流传的西游故事,也不见于世德堂本;“木棉庵”也和“木仙庵”不同。另外,盛氏所读本的末回为《九九数完归大道,三三行满见真如》。这大致同于世德堂本第九十九回《九九数完魔灭尽,三三行满道归根》,但和世本第九十八回回目“猿熟马驯方脱壳,功成行满见真如”也有相同之处。相互对读之下,倒是世本第九十八回的“行满见真如”与九十九回的“行满道归根”,两个“行满”重复。由此可见,盛于斯所读本和世德堂本既有不同,但在基本用语上又有着明显的继承关系。这证明,盛于斯所读本并不是现存《西游记》版本中的任何一种。因此,如果有人能发现其回目同于盛于斯所记录的这两回回目的《西游记》版本的话,很可能就是盛于斯所读本,至少也和盛于斯所读本有一定关系。
第二种版本,即周邸九十九回抄本。周如山所谓的“周邸”,指的是明代周王府。明太祖朱元璋第五子朱橚先是被封为吴王,后改封周王,建藩国于河南开封府。透露这个抄本的周如山本身就是一位书商,对有关图书的信息比较敏感,同时他又是大梁人,可见周如山提供的这个抄本的信息还是可信的。从周如山的话里可以看出,除了九十九回与一百回的区别外,周邸抄本和流行的百回本并无太大差别,否则,在和盛于斯的讨论中,周如山不会不有所透露。所以,这个抄本还是比较接近世德堂本系统的一个版本。这充分说明,百回本《西游记》成书之后,也同《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一样,经历了抄本流传的阶段。
第三种版本,即周邸百回刊本。从周如山的介绍看来,刊本与抄本的最大区别,当然是增加了一回。但是,究竟是增加了哪一回,周如山的话却是不肯定的。或者说,他对盛于斯所怀疑的《清风岭唐僧遇怪,木棉庵三藏谈诗》这一回是否“后人之伪笔”的问题,并无完全肯定的正面回答,而只是用“先生疑者,得毋是乎”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来回答。这个周邸刊本,完全可以称得上“官板”二字。陈元之在世德堂本《刊西游记序》中称:“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17唐光禄所购买的《西游记》,很可能就是周邸刊刻的百回本(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唐光禄所购买的,是周邸刊本和世德堂本之间的其它刊本)。否则,唐光禄不会无缘无故地称自己书坊的刻书为“官板”。
那么,周邸的九十九回抄本来自何处呢?笔者在拙作《〈西游记〉世德堂本研究二题》中曾经说过:
世德堂本卷首陈元之的《刊西游记序》谈到作者时说:“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这里的三个“或曰”,共同的指向都是王府,可见《西游记》的作者和王府有一定关系。查吴国荣《射阳先生存稿跋》,记吴承恩有“荆府纪善之补”;吴承恩的棺材板上,也写有“荆府纪善”等字,如今还保存在淮安的吴承恩纪念馆内。所谓荆府,即湖北蕲州的荆宪王府。因此笔者怀疑,吴承恩在荆府写完自己的《西游记》后,至少在荆宪王府留下了一个抄本。大梁周王府的抄本《西游记》很可能就来自于荆宪王府。18
如果以上推证不错的话,那么前世本的版本流变就应该是:吴承恩稿本——荆府抄本——周府九十九回抄本——周府百回刊本——(?)——世德堂本。可惜的是,世德堂本之前的稿本和抄本都已经亡佚。
那么,我们为什么又说世德堂的原刊本亦是佚本呢?这是因为,现在保存下来的四套世德堂本,都不是世德堂本的原刊本。现存世德堂本的卷九、卷十、卷十九、卷二十又题“金陵荣寿堂梓行”,卷十六题“书林熊云滨重锲”,其它各卷则均题“金陵世德堂梓行”。这种情况说明,“世德堂本是由世德堂和荣寿堂两家共同刊刻的。其中世德堂财大气粗,刊刻了其中大部分卷目;荣寿堂可能经济基础不如世德堂,仅投入了百分之二十的资金,故仅刻了 其中四卷二十回”;世德堂和荣寿堂刊刻的板片,“很可能在某一时期被建阳书林熊云滨得到,但其中第十六卷却因为损坏无法利用,于是熊云滨便按原书的版式重刻了其中第十六卷,然后一并出版发行”19。所以,现存的世德堂本,准确的说应该是熊云滨补刻世德堂本,而世德堂本的原刊本已经亡佚。
四、大略堂古本与蔡金注本
首先来看大略堂古本。有关这个版本的记述,见于清初汪象旭《西游证道书》第九回回评:
童时见俗本竟删去此回,杳不知唐僧家世履历,浑疑与花果山顶石卵相同。而九十九回历难簿子上,劈头却又载遭贬、出胎、抛江、报冤四难,令阅者茫然不解其故,殊恨作者之疏谬。后得大略堂《释厄传》古本读之,备载陈光蕊赴官遇难始末,然后畅然无憾。20
此外,同书卷末黄周星所写的《跋》说:“单阏维夏,始邀过蜩寄,出大略堂《西游》古本,属其评正。”21其中“单阏”表示卯年,此处指的是清康熙二年(1663)。“蜩寄”是汪象旭的书斋名。
综合汪象旭和黄周星的论述,所谓“大略堂古本”有三种可能。第一,比较通行的观点是,这个版本其实是汪象旭删节世德堂本而成的一个本子。这样的事情在明末清初并不少见。如清初著名文人金圣叹,就曾经删去百回本《水浒传》后三十回,模仿创作了“梁山泊英雄惊恶梦”一回,并把这个七十一回本称为新发现的古本。汪象旭的作伪与金圣叹如出一辙。如果这样看,则所谓的“大略堂古本”,其实就是现存的《西游证道书》,并没有真正亡佚。第二,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即前人删节了百回本的有关文字,经“大略堂”排印出版,并被汪象旭见到。如果这样看,所谓的“大略堂本”便是一种佚本了。第三,据徐朔方《西游证道书前言》注中说:“承美国维斯联(Wesleyan)大学魏爱莲(Ellen Widmer)教授据《尺牍新语》(1663)查出大略堂是查望的堂号,很可能‘大略堂《西游》古本’只是他的藏书之一,不是他的刻本。”22徐朔方先生的推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就笔者看来,汪象旭所谓的“大略堂《释厄传》古本”,实际上应该是查望所收藏的明代《西游记》简本《唐三藏西游释厄传》,因为明代惟有《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才“备载陈光蕊赴官遇难始末”。汪象旭在得到这个版本后,改写了其中有关唐僧身世的故事,并根据世德堂本或者李评本,删节而成一个新的《西游记》版本。
蔡金注本的记载最早见于清代道士刘一明的《西游原旨序》。刘一明在指出《西游证道书》的评点者汪象旭对《西游记》评点的缺陷之后说道:“其后蔡金之辈,亦遵其说而附和解注之。”23正是由于这句话,孙楷第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五,就专门开列了“蔡金注西游记”一条,似乎是一位叫蔡金的人,曾经评点过《西游记》。实际上这是一个小小的误会。
据吴圣昔先生披露,他在浙江图书馆曾经见到了所谓的“蔡金注西游记”版本24。这个版本扉页上端横书“圣叹外书”四字。扉页下部右侧题有“西陵憺漪子笺注”、“秣陵蔡元放重订”等字样;左侧上部题《绣像西游证道书》,下部题“文盛堂藏板”。其中所谓的“憺漪子”,就是清人汪象旭的号。“圣叹外书”中的“圣叹”,指的就是清初人金圣叹。金圣叹曾评点过不少古代小说戏曲,但是,并没有证据证明金圣叹批评过《西游记》。因此,所谓的“圣叹外书”的题款,只不过是出版商招徕顾客的一种促销手段。至于“蔡元放”,也是清初著名文人,曾改写《新列国志》为《东周列国志》,并加了评语。就在浙江图书馆所藏的“文盛堂藏板”《西游记》的卷首,有题名为蔡元放撰的《西游记读法》一篇。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刘一明所说的“蔡金之辈”,实际上指的是蔡元放和金圣叹,而不是指一位叫蔡金的人评点过《西游记》。其实,孙楷第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五注录《西游证道书》时,已经注意到了怀德堂本、怀新楼本的《西游证道书》,亦是“评人于汪象旭、黄太鸿外,更加入蔡元放、金圣叹、陈士斌、李卓吾诸题”25。所以,所谓的蔡金注《西游记》,只是《西游证道书》的一个翻刻本,并不是《西游记》的佚本。
五、学者推测之佚本
学者推测的《西游记》佚本,除笔者前面所推测的荆府抄本外,主要有前世本、词话本、道教本、鲁府本的删节本、嘉靖十一年刊本等。
一、前世本。所谓前世本的概念,主要是由当今学者吴圣昔先生提出来的。世德堂本陈元之《刊西游记序》中曾经说:“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唐光禄购买到的这个版本,实际上就是世德堂本据以刊刻的版本,吴圣昔称之为前世本。根据我们前面的论述可知,所谓前世本,很可能便是周邸刊本,故前世本和周邸刊本似乎可以看作同一种版本。但也不能排除前世本是周邸刊本到世德堂本之间的过渡性版本的可能。
二、词话本。词话本主要是由程毅中、程有庆和张锦池等先生提出来的。程毅中、程有庆先生比较全面地考察了《西游记》中的诗词韵语,认为在世德堂本之前,“也可能另有一本《西游记词话》。世德堂本《西游记》里的许多唱词,可能是《西游记词话》留传下来的残文,也可能是《西游记平话》里就有的”26。张锦池先生也认为:“世本中诗赞和词话之多所以居中国六大古典小说之首,盖由于它来自词话本《西游记》。”27就中国古代通俗小说来看,《西游记》的确是诸小说中诗词赞语最多的一部。其中特别是大段的介绍人物出身的唱词,都说明词话本存在的可能性。但可惜的是,至今还没有见到词话本《西游记》的任何线索。
三、道教本。道教本的提出,是基于百回本《西游记》之中存在着不少与道教相关的内容。如在回目与诗赞中,就用到了不少道教丹道学的名词术语,其中有些诗赞甚至是直接引自于道书;作品中还塑造了不少道教人物;穿插了不少道教修炼方法、神仙法术、宗教仪式描写等。于是有的学者就推测,在百回本《西游记》产生之前,“也许还有一个现在已经散佚或失落了的全真教本子的小说《西游记》存在的可能”28。
其实,百回本《西游记》中有关道教的内容,很可能并不是来自于道教本《西游记》,而是来自于当时道教徒对《西游记》的曲解。前面所引孙绪之文,就说明在百回本《西游记》之前,已经有道教徒在曲解《西游记》。所谓的“西天者,金方也,兑地,金经所自出也。经来白马寺,意马也。其曰孙行者,心猿也”,“白马驮经,行者敌魔,炼丹采药全由心意也”等语,就明显不是西游故事本身所具有的内容,而是当时人对西游故事的评论性内容。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无疑受到了道教徒对《西游记》的曲解的影响,因而在百回本中外加了不少道教修炼内容和名词术语,以适应这部以描写宗教取经故事的作品的需要。所以,所谓的道教本《西游记》很可能是并不存在的。徐朔方先生就认为,所谓的道教本《西游记》,只是“子虚乌有的主观臆测”29。
四、鲁府本的删节本。这种观点是由黄永年先生提出来的。他认为,现存明代的《西游记》刊本“唐僧西游记本、杨闽斋本”都是百回本《西游记》的删节本,二者删节的文字既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这说明“唐僧和杨闽斋本同出于一个已删节过的旧本,而两本在因袭此删节本时又各自再有所删节”30,并且二者并不是根据世德堂本删节的,而是根据一个共同的删节本再删节的。这个共同的删节本,就是根据鲁府一百回刊本删节的。黄永年先生认为“唐僧西游记本、杨闽斋本”有一个共同的“已删节过的旧本”,这种结论是可信的;但是由此认为这个“已删节过的旧本”就是根据鲁府本删节的,则不免推测的成分过大而显证据不足。因为鲁府本是不是小说《西游记》,如前所述,都还很值得怀疑。
五、嘉靖十一年刻本。这种观点亦是黄永年先生提出来的。他认为,世德堂本所载陈元之《刊西游记序》并不是“专为世德堂本撰写的”;陈序末尾所署“壬辰夏端四日”,“应是明嘉靖十一年而不是一个周甲以后的万历二十年”;序中提到的唐光禄,不是“金陵唐氏世德堂的主人”,“这‘唐光禄’的唐和世德堂书商之姓唐只是偶然巧合”,“‘唐光禄’的光禄不像是人的字号,而是对光禄寺职官的通称”31。
黄永年先生的观点系统地表述了其对《西游记》版本的意见而自成一家,当然值得我们重视,但是却也存在着证据不足的缺陷。这里的关键问题,就在于弄清陈序中的“唐光禄”,是世德堂的主人还是姓唐的光禄寺官员。根据相关史料,世德堂的主人的确叫做唐光禄。台湾谢文华先生指出,《南北两宋志传题评》和《唐书志传题评》,都是金陵世德堂刊刻的小说。其中《唐书演义叙》云:
因略缀拾其额为演义题评,亦怂恿光禄之志。书成,叙之。……时癸巳阳月书之尺蠖斋中。
《叙锲南宋传志演义》亦云:
光禄既取锲之而质言鄙人,鄙人故拈其奇一二首,简以见一斑,且以为好事者佐谭。时癸巳长至,泛雪斋叙。
谢文华先生由此得出结论:这两篇叙和陈元之的《刊西游记序》,“三篇序文不约而同言及‘光禄’一词,由此以观,此‘光禄’若非世德堂书坊主人,则三位序者又怎会留下内容相似之纪录?由此可知,世德堂书坊主人——唐氏,在当时应有‘光禄’之誉,不应与实际官名一概混同”32。这种结论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因此,陈元之序中的“壬辰”,只应该是万历二十年(1592),而不是一个周甲之前的嘉靖十一年(1532),所谓的嘉靖十一年刊本实际上是并不存在的。
综上所述,《西游记》的佚本表现为四种情况:一是可以确定为《西游记》的佚本的,主要有孙绪所见本、耿定向所闻本、盛于斯所读本、周邸九十九回抄本、周邸百回刊本、吴承恩稿本、世德堂原刊本、前世本等。二是大致可以确定为《西游记》的佚本的,主要有荆府抄本、词话本等。三是很可能并非《西游记》的佚本的,主要有鲁府本、登州府本、大略堂古本、道教本等;四是可以确定并非《西游记》的佚本的,主要有蔡金注本、鲁府本的删节本、嘉靖十一年刊本等。当然,我们以上结论也仅仅是根据现存史料据理而论而已。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或许有一天,包括那些我们推测可能并不存在的某种佚本会重见天日。读到此文的诸君子当留心焉!
注:
1[明]孙绪《沙溪集》卷十五《无用闲谈》,《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版,第1264册,第649页。
2[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上),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98页。
3《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商务印书馆1954年影印本。
4参[宋]赞宁《宋高僧传》卷一《唐京兆大兴善寺不空传》,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6-12页。
5《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本,第5、42页。
6转引自朱一玄《西游记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页。
7[清]黄宗羲《明文海》卷三百四十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册第3520页。
8[明]周弘祖《古今书刻》卷上,《观古堂书目丛刻》,叶德辉编,光绪三十二年长沙叶氏观古堂仿明刊本,第40-41页。
93031黄永年《论〈西游记〉的成书经过和版本源流——〈西游证道书〉点校前言》,《古代文献研究集林》第二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2月版。亦见《黄周星定本西游证道书·前言》,中华书局1998年版。本文据后者录入。
10吴圣昔《〈西游记〉鲁府本揭秘—兼谈登州府本之真相》,《西游新考》(二)“明清佚本追踪篇”,“西游记宫”网站,网址:http://www.xyjg.com/0/21/WU/xinkao/21-wu-3-2-004.htm.
11[元]秦志安《金莲正宗记》卷四,《道藏》“洞真部·谱录类”,上海涵芬楼中华民国十二年(1923)影印本,第12页。
12[明]勾吴蕴空居士《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总论》,《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卷首,《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商务印书馆1954年影印本。
13[明]盛于斯《休庵影语》“西游记误”,上海开明书店1931年版,第36页。
14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新刻京台公余胜览国色天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01页。
15王清原等《小说书坊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
16[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二十八,《适园丛书》第二集,[清]张均衡辑,吴兴张氏采辑善本汇刊,1916年,第29页。
17《西游记(世德堂本)》卷首,《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
1819曹炳建《〈西游记〉世德堂本研究二题》,《东南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
20[清]汪象旭《西游证道书》第九回,《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
21[清]汪象旭《西游证道书》第一百回,《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
22徐朔方《西游证道书前言》,《小说考信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55-556页。
23[清]刘一明《西游原旨序》,《西游原旨》卷首,《古本小说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
24吴圣昔《蔡金注〈西游记〉究为何书》,《西游新考》(二)“明清佚本追踪篇”,“西游记宫”网站,网址:http://www.xyjg.com/0/21/WU/xinkao/21-wu-3-2-004.htm.
25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90-191页。
26程毅中、程有庆《西游记版本探索》,《文学遗产》1997年第3期。
27张锦池《西游记考论》,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78页。
28柳存仁《全真教和小说西游记》,香港《明报》月刊1985年第223-237期。
29徐朔方《评〈全真教和小说西游记〉》,《文学遗产》1993年第6期。
32谢文华《金陵世德堂本〈西游记〉成书考》(硕士学位论文),(台湾)“国立”东华大学中国语文学系研究所,2006年,第24页。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