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山三人到达北平的头一天没找到闵参议,转过天来起了个大早,奉山心急,先到前柜跟旅店老板打听打听。
这旅店是个两进的大四合院,前院是大通铺,专门给脚夫、车把式、远途贩运的客人居住。房子间量大,宿费便宜,随到随住,想走就走。
后面那院子就上讲究了,都是正房,独立的三间,分里外屋。宿费也贵,平日里住的人也少。
旅店前柜在大门口前廊下面,店主人五十左右岁,收拾的干净利落,一看就是正经买卖人。
奉山上前拱手:"老板,讨扰了。"
店老板一看有客人过来搭话,忙拱手答复:"客官起的早啊,住的还算合适?"
石奉山就怕人家客气,昨晚几乎没睡,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老板,跟您打听件事,这民国政府在哪公办?"
店老板又打量了下石奉山,心说这人穿着体面,还打听民国政府所在,保不齐是个赴京上任的官员,于是更加客气起来。
"哟,您是问国府衙门啊,就在长安街上,金水桥再往……"店老板话没说完,何君然从后面转出来,这老板一看见老何,竟然停住口直楞楞,不往下说了。
石奉山纳闷,怎么了这是,老何脸上开花了,没有啊。
老何走到近前,先跟店老板拱手打招呼,又对石奉山道:"咱们今天去找一朋友,就不让弟妹跟着了,灰尘暴土的别遭那罪。"
奉山听老何有朋友帮忙,自己也不用再问了。可那店老板从柜台里走出来,上下打量何君然,忽然间一拍大腿,把奉山二人吓了一跳。
"哎呦喂,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前清红透京城的何先生吗,您的黄脸书我听过呀,我可是追了半个北平城才听完的,有日子见不到您了,您去哪了您。"
店老板这通话说完,石奉山明白老何是被听众认出来了。刚进北平就有人认得,想当年得红成什么样,这可不像自己,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昨天进旅店的时候已是傍晚,接待的是个伙计,故此店老板没见着老何,遇上这么个"熟人"还把老何弄的不好意思。
"让您费心了,我在外地说了段日子,也是蒙朋友相托,差事办完了,昨天才回来。"老何敷衍了几句。
店老板那是人精,知道老何是敷衍,也就不细问了。您想想,去外地帮朋友忙,用不着回来住旅店啊,家都没了,这帮的什么忙这是。
老何跟店老板作揖辞别,带着奉山赶忙出胡同口奔正街。老何如此慌乱倒把奉山搞糊涂了:"何大哥,您这么急干嘛,刚差点踩到袍襟,要是摔了可怎么整。"
何君然眉头紧皱,听奉山这么一说走的更快。到了个僻静地方才止步言道:"奉山你有所不知,当年我与北平书行约法三章,有一条就是今生不得踏入北平城,刚才被店老板认出来,保不齐立马就能传出去,这要是被行会的人听到,麻烦就来了。"
石奉山不以为然,定那规矩的时候还是前清,眼下民国都有几年了,已是物是人非,谁还会盯着你老何不放。
想是这么想,可北平城里的事自己不懂,何大哥说危险那就是危险。
"何大哥,这可如何是好?"
"咱们今天去找我一好友,如果方便咱们就得搬家,借他那暂住,再抓紧找房子,先安顿下来才行。"
何君然说的没错,时下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闵参议没找到,再被旁的事缠上,那可累了。
石奉山分不清东西南北,老何领着他过大街穿小巷,不大会的工夫来在一处小院。
何君然见四下无人,上前轻扣院门。
几下院门响,里面有人说话:"谁呀?"
老何低声道:"是我呀师哥,何君然。"
话音未落,只听见院子里脚步声音急促,院门呼的一下打开,一白发老者站立眼前。
老者眯起眼瞅着何君然,慢慢眼泪可就下来了:"君然,果真是你。"
老何也不搭腔,拉起奉山闪进院子。老者关好院门,把二人让进屋里。
这院子不大,一间正房一间西厢房,再有空地堆满劈柴煤渣,很是凌乱。
屋里一铺炕,一眼灶台,一桌两椅,还有个破旧的衣柜。
三人坐定,老何给奉山引见:"奉山啊,这位是我师哥牧德忠。"又转向牧德忠:"这是我在奉天的兄弟石奉山。"
老何跟师哥介绍石奉山说是自己兄弟,这跟朋友可大大的不一样。称兄道弟皆有过命交情,而朋友就差了一层,有酒有肉既为朋友。
牧德忠一听就明白了,让二人稍候自己烧水沏茶。
何君然道:"师哥,我走以后没人找你麻烦吧。"
一听麻烦二字老者笑了:"什么麻烦,不过是门口多了几条看家狗,见天的盯着这儿,就怕你再回来,溜溜盯了小一年儿。"
奉山闻听知道老何惹的祸还真不小,北平城里真有怕他的人,不是怕老何豪横,艺不压人,他但凡在这儿,真有人吃不上饭。
老何接茬道:"唉……没法子,我这又得回来给你添麻烦了。"
牧德忠端上茶水,三人喝着茶说话,老何把在奉天城惹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牧德忠听说何庭也在出逃,长叹一声,说仁义礼孝的老何怎么养出这么个孽子。
又问石奉山闵参议的名字,具体在哪谋职。
石奉山哪知道闵参议的大名,连宋局长的名字他也不知道。被人家这么一问,哑口无言。
牧德忠说你三人先搬过来,找人的事慢慢来,自己在街面上熟人多,用不着你们到处跑。
老何让奉山帮牧德忠收拾西厢房,他们两口子住那间,他自己去旅店把文珊接过来。
西厢房也是一铺炕,还有些杂物,到处灰尘。牧德忠有些不好意思,连连道歉,说实在没有办法,先将就住上几日。
石奉山见都没见过这种场面,要不是走投无路他宁可睡桥洞都不会住这。人得走一步说一步,已然落难就甭矫情了。
把屋子打扫干净,牧德忠让石奉山歇会儿,他出去买菜,晚上给三人接风。
牧德忠刚走不大会儿,老何带着文珊回来了。敢情这地方离旅店不远,老何选这旅店也是为了离师哥家近点。
俩师兄弟前后脚,牧德忠也回来了。这老头不但买了鱼肉菜酒,还带回来两床新被褥。石奉山一看心里难过,老牧都穷成这样了还不忍让我等受苦,真朋友啊。
打发走送东西的伙计,几个人动手做饭,饭菜做得围在小炕桌前晚饭。
席间老哥俩聊了不少清末民初北平城的事,很多事石奉山听不明白,待他二人间歇时,奉山问道:"牧大哥,议院里的人说议会散了,那些议员会到哪里去呢?"
老牧看了眼老何,老何点点头,那意思照直说吧。
石奉山看出来老牧好像有些话不太想说,便道了句但说无妨。
老牧说袁世凯称帝,各省通电全国讨袁,气的袁大总统呜呼哀哉。如此一来天下就又乱了,各省督军拉帮结派,谁有枪谁就有理,实际上已然独立。
再说众参两院那些议员,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可哪有地方容他们施展,个个心灰意懒,有的回乡,有的投了明主,有的自己拉人马自立。奉山说的那个闵参议,八成是没法找到了。
此言一出,石奉山心中一颤,如果真如此,那回奉天报仇雪恨的念想就算断了。不但大仇未报,连家都回不去了。
想那钱通天得不到金佛,哪能放过自己。没有京城的高官压住帮会,自己难道真的要客死他乡了?
何牧二人都明白奉山所想,眼下先把丑话说在头里,别等找不到的时候过于失望,凡事还得从长计议。
老牧知道奉山难过,开导道:"奉山啊,我这么说只是让你有个准备,咱们不是还没去衙门口找呢嘛,明天我就去,衙门里有熟人,让他们帮你找。"
石奉山也知道这都是宽心话,不管怎么说先去试试,接下来就得琢磨怎么在北平落脚谋生。
再说那文澜,被人围在琉璃厂街上,进退两难。正此时有个老头在人群中吆喝了一嗓子。
"关外人好欺负怎么的,你们夹枪带棒挤兑他一个,我是真看不下去了。"
老头一声断喝,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除了声音太大,透着威慑,再有就是语音太怯了,标准东北口音,垮的让北平人实在受不了。
文澜一听乡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恨不得过去跪倒磕头叫爹。
老头分开众人走到夹包袱那人面前,个头比人家矮一截,说话得仰着脸。
"朋友,包里的东西真值二百块呀?"老头问。
那人一看有老乡帮文澜出头,到也没怕,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弄坏了东西就得赔,不相信这个乡下老头能讲出什么歪理。就是动起手来他也不是个儿,又干巴又瘦。
"老先生,我跟他去了三家铺子,个个都说玩意儿没毛病,您若不信咱们再找一家,他要坐地撒泼我可叫巡警了。"
一听巡警老头和文澜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但那老头还是满不在乎,从自己兜里掏出张银票拈在手里:"你的东西我瞧一眼,瞧不出毛病我全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