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好像一直都不是个省心的孩子,吃饭睡觉都很麻烦。
我吃饭总要剩下许多。每天吃饭前,爷爷都要对我说:饭要吃完喔,不要剩喔,剩下了爷爷就打个眼倒进肚子里喔。爷爷说的时候奶奶会在一旁笑着看。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些担心,有些疑惑,不知道怎么样打个眼就能倒进肚子里。我吃饭很慢,爷爷奶奶吃完了也不会离开桌子,就在那儿等着,爷爷的筷子会放在空碗上面,那是还没吃完的意思。我每次都会剩下饭,无论如何都再也吃不下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把碗放下,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然后爷爷就会把我剩的饭拨进他的碗里就着剩下的菜汤吃完。时间长了,爷爷的话就像饭前礼仪一样,说完我就可以吃了,吃不完的爷爷就会接过去吃完。吃完了就不用打眼倒进肚子里了。
小的时候没有什么零食,一直觉得锅巴很好吃。那时候没有电饭锅,做饭先是一锅水煮米,煮到大半熟的时候把水滤掉,再把米放进锅里小火焖。那时候也没有不粘锅,饭熟后底下会有一层锅巴,饭快好的时候,坐在堂屋的爷爷就会冲着厨房喊一声:把锅巴捏了拿来我吃。奶奶就会把铲出来的锅巴捏成一大一小的两个锅巴团,我和爷爷坐在门口吃,奶奶接着炒菜。有时候爷爷不想吃太硬,就会说:把锅巴用米汤煮了我吃。我也会跟着吃。后来大一些才明白,大人其实都是喜欢吃米饭的,可锅巴又不能扔掉,所以都是爷爷吃了。不过我还是觉得硬硬脆脆的锅巴好吃,什么调料都没有,只有大米的清香。
后来到城市和父母一家人一起生活,妹妹也会剩饭,吃不完的总是爸爸接过去吃掉。慢慢的我们都长大了,爷爷奶奶走了,爸爸妈妈也老了,剩饭有我们来吃了。我每次回家,都是睡眠特别好,早上总是被妈妈在睡梦中叫起来吃早饭,豆浆、油条、豆腐脑、油饼,还会有煎鸡蛋、煎香肠,爸爸还会帮我泡一杯鸟窝咖啡。睡眼朦胧地看着一大桌早饭,听着妈妈地催促,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吃,爸爸总会在旁边说:想吃那个就吃那个,剩下的爸爸吃,好像我还是五岁。几十年来剩饭从未影响他们的胃口,好像也没有影响他们的身体,剩饭也是粮食。
几年前看过一期家乡台讲田园生活的节目,两个明星导师带着几个年轻的明星幸福地过着城里人向往的生活。看到明星们嘻嘻哈哈地水田里踩来踩去地插秧时,我的眼前出现的却是爷爷弯着腰在田里的模样,忽然觉得心好痛。
一直以来家乡都是种的双季稻。早稻插秧时春寒料峭,爷爷每天一大早去犁田、育苗、拔秧苗,然后再把一把一把的秧苗按算好的距离扔进水田,这才开始插秧,每次脚踏进水里的时候都会打个寒颤。插秧是不能在水田里乱走的,一个脚印就是一个坑,有坑秧苗就会站不稳,倒下去就泡死了,回头要么补种,要么收成少。插秧的人两脚一下田,弯下腰会一直插到田埂另一头,爷爷说来回不停地站直既耽误时间又会让腰更疼,但我知道无论怎样,晚上爷爷都会让奶奶给他贴爸爸买回来的伤势止痛膏。
收早稻是在三伏天,烈日下弯下腰割稻子时爷爷总是光着膀子,脊背上的汗珠在毒日头底下亮晶晶的。收完早稻马上又是犁田、插晚稻,就像在打仗。早稻收割一定要掐好时间,早了谷壳是空的,太熟了会压趴稻杆,一场暴雨就全废了。稻子收回来要赶快晒干,不然会发霉。夏天经常有雷雨,在家晒谷子的女人一会儿收一会儿晒也像在打仗。那是一家人大半年的口粮。一个夏天村里的男人们都是都是光膀子的,他们说夏天不适合穿上衣,会蛰得皮肤疼,其实那不过晒伤的皮肤在疼。这样一直到秋天寒风开始时再收晚稻。
随着社会的发展,愿意在农田里忙生计的年轻人也不多了,毕竟即使是在发达的西方工业国家,农牧民依旧是要风吹日晒靠大自然的恩惠的生存的。每次看到有人对田园生活发出羡慕和向往的感慨时,都忍不住想说,田园生活只是衣食无忧者们闲暇时的诗与远方,辛劳才是农牧民的日常。当暴雨来临时,农民想到的不是衣服会淋湿,而是拼命地去护住田里的稻子和秧苗,因为那是一家人一年的生计。当鸡蛋大的冰雹落下来时,牧民们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要拼命地将牛羊赶回家,因为那是一家人的活路。对于他们,每一粒粮食都意味着一个季节的辛勤劳作和汗水,每一口剩饭都是香甜可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