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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登符腾堡上空的鸡毛(第十 - 第十二章)

(2025-06-08 08:47:22) 下一个

第十章

宏进对吧台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斟酒,调酒,做咖啡的熟练程度也已经超过了三姐妹,三个女人催促他的唠叨声越来越少,李老板还时不时地跑过来拍拍宏进的肩膀,鼓励道:“宏进,好好干。“他说,楼上有好几间空房,让宏进搬过来住,不收房租,听罢,宏进真的有点心动,他想:如果吃住都在店里,自己基本就没有消费了,每个月的工资都可以存下来。

但他也越来越疑惑,当初自己豪情万丈,难道就只为了做这么个餐馆的小工吗?现在每天上班,
下班,睡觉,再上班,下班,睡觉的循环而无聊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他发觉自己干活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不需要动脑子了。长此以往,会不会有一天想动脑子的时候,却再也动不了呢?留下不甘,但如果辞了这活,下一个工作又在哪儿呢?

钱是好东西,放弃这个虽然不是很多,但却稳定的收入,再重新跳入未知前途的泥塘折腾,是一次很大的冒险。

想了几天,宏进对自己说:我得再逼迫自己一次,前面那几次困境,自己都能跳脱出来,再重新折
腾,我应该更有信心。

上班满两个整月的那天,拿了当月工资,宏进回到休息的地方,坐了一会,起身和几位越南难民告别,他让他们代自己感谢李老板这段时间对自己的照顾。他也很想和三姐说一声再见,但害怕对方如果开口挽留,也许自己走的决心就不再坚决了。

离开餐馆,宏进的心情比两个月前踏实多了,他的银行存款比以前多了将近三千马克,挺到寒假应该没有问题。

不再起早贪黑,宏进抓紧时间解决住宿问题,他临时寄居的住处,租期很快就要结束了。

斯大学生宿舍管理处的办事员,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德国老太太,她对宏进说:”目前大学宿舍房源非常紧张,你的租房申请近期很难满足“。

听罢此言,宏进暗暗一笑。以前在国内德语班学习的时候,老师总给他们宣传,德国人是世界上最正经,最守规矩的民族,但宏进知道,爱占小便宜的人性是各民族共通的。

宏进不动神色,悄悄拿出从国内带来的一块小丝巾,一边递给她,一边说:”这是我从中国带来的一点小礼物,您气质特别好,戴上它,您的气质会更好“。

接过丝巾,老太太紧绷的面孔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二话不说从抽屉里拿出钥匙,给宏进分配了一间宿舍。

搬家那天,宏进望着空荡荡的厨房柜子,一阵愧疚。那位租房给他的陕西人临走时留下一瓶油泼辣子,红艳艳的辣椒碎浸在琥珀色的油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宏进每次吃饭的时候常忍不住取一小勺调调味,结果今天拌面挖一勺,明天炒菜舀一勺,不知不觉间,竟把整瓶吃得干干净净。

搬进新的宿舍,宏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窝,再不需要疲于搬家了。

宏进此时的德语水平比在F所时候强了许多,但还没有达到完全自如地和德国人交流的程度。他深知自己的未来和德语水平息息相关,他必须把语言基础打好。

那一个月宏进哪儿也没有去,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认认真真地看电视。

德语与英语同属于印欧语系日耳曼语族西日耳曼语支,但是德语却没有英语在国际上的地位,被公认为是一门复杂、难学、难听的语言,大文豪马克·吐温认为德语是死人才有时间学习的语言,但与英语相比,德语的拼写和发音变化较少,在每个单词里,每个字母都有相对固定的发音,一个人根据单词的发音,完全可以毫无困难地把单词拼写出来。宏进看电视的时候,每听到陌生的单词,就会用笔记下来,然后去查字典。这个办法可以快速积累词汇量,也大幅提高了他的德语听说能力。

初冬的德国,周遭一片寂静,喧嚣的街道在寒风凛冽下显得十分冷清。宏进闭关苦读了几个礼拜,心情也随着季节的变幻越来越灰暗。

因为没有留意气温的变化,宏进病倒了,前额发烫,浑身无力。昏昏沉沉的他,似乎又回到了南京,迷迷糊糊间做了一个梦,梦中看见小菁带着女儿从远处走来,又看见父母在阳台上远远地对着自己张望;一会又看见小茹和小卉从眼前匆匆走过,头都不回一下。

他在床上躺了一天,才挣扎着起身,蹒跚着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可属于他的那个小格子空空荡荡,什么吃的也没有。正郁闷时,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宏进疑惑地走过去打开门,抬头一看,两个德国妙龄女郎站在门口。他问她们找谁,她们却微笑着说:“我们就找你啊。”宏进半天摸不着头脑,他不记得自己在德国有过什么“艳遇”,怎么会有女人来找自己?这时,其中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开口了,她们是传教士,来和宏进谈谈信仰。

出于礼貌,宏进给两位女子让座,寒暄之下,他们开始和宏进谈圣经。因为事发突然,没有心理准备,宏进一直敷衍对方。两位女子见他心不在焉,谈话很难进行下去,就约好下次拜访的时间,起身离去。

几天后年轻女郎又来了,这次是独自一人,她坐在宏进身旁,又拿出了圣经。半年多了,宏进第一次和年轻女性如此靠近,他有点心猿意马。德国女人的骨架一般都很男性化,没有法国女人细腻,可是眼前这位却很秀气,他有些胡思乱想,心猿意马了。

来德国后,宏进听说过有中国人因为没有合法居留身份而被遣返,有留学生因为宰杀广场上的鸽子而被驱逐,可是从来没有听说有哪个中国人因为非礼教会人员而被逮捕的,他想:我可不能成为被众人耻笑的第一人,那样可太丢人了。

早在中学时期宏进就读过中文版的圣经,但那个版本文笔很差,他根本没有耐心读完,可对于宗教,宏进还是有自己的看法的。

这个世界上所有宗教,无论教义怎么变化,根本上都是想解决人类的一个问题:了然生死。

死亡,意味着一切的终结和彻底的虚无。自古以来,虽然对于死后的世界传说众多,但从未有一位死去的人重返人世,亲口讲述彼岸的景象。

人类可以对所有问题进行思辨、探讨,唯独死亡,是无法被人类的理性完全参透的终极谜团。而宗教,恰恰试图为人生和死亡赋予意义和目的,世界上的宗教形形色色,教义千差万别,但它们都试图为人类提供面对虚无的慰藉。在印度教和佛教中,死亡被视为轮回的一部分,是灵魂不断转世的过程,生命在生与死之间循环往复;在基督教中,信徒相信通过信仰耶稣基督可以获得永生,死亡并非终点,而是通往永恒国度的门槛;在伊斯兰教中,信徒则相信死后可以进入天堂享受永恒的幸福,那是一个充满光明和安宁的所在。宗教的这些许诺,给绝望中的人们带来了精神上的寄托。

宏进眼前这对德国传教士,来自一个名为“耶和华见证人”的基督教分支。这个教派约在1870年由一位美国人发起创立,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目前在全球已经拥有八百多万信徒。然而,在西方国家的主流基督教社会中,这个教派却一直被视为“邪教”。

这个教派之所以备受争议,有以下几个主要原因:
● 不相信三位一体: 他们认为耶稣是上帝创造的第一个生物,而非上帝本身。这与传统基督
教的核心教义——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严重冲突,导致传统基督教团体对其持敌视态度。

● 拒绝庆祝传统节日: 他们不庆祝传统的基督教节日如圣诞节和复活节,也不庆祝生日。这
些做法与许多基督教和世俗文化中的习俗背道而驰,让他们显得格格不入。

● 拒绝国家效忠: 他们拒绝宣誓效忠国家,不参加投票或其他政治活动,也拒绝参军。这些
行为在许多国家被视为对国家的不忠,导致政府和世俗群众对其产生负面看法。

● 拒绝输血: 这是他们最受争议的教义之一。他们坚信输血违反《圣经》教导,这种坚持在紧急情况下可能会导致生命危险,引起了医疗界和政府的极大担忧。

当时宏进对这个教派的背景其实一无所知,但他们对于世界末日的预言却让他心生疑虑:他们宣称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人会看到世界末日的来临 - 因为这已经违反了任何成熟宗教“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特点,显得过于武断。

但此时的宏进管不了那么多,极度的寂寞和孤独,让他欢迎来看望他的任何人,哪怕对方只是为了传教。在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境况下,有人来访,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几个月后,那位年轻女子因事离开了斯图加特。但她的父亲,一位非常慈祥的德国老人,却继续着和宏进的约定,每个礼拜五晚上都会准时去他的住处,风雨无阻。老人的坚持,如同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给宏进带来了持续的温暖。

宏进在他们的鼓励下,参加过几次教会组织的周末活动。十几年严谨的科学训练和思辨习惯,使他最终也没有完全接受那个信仰,但他的内心却依然非常感激那一家虔诚的德国人。当一个个同胞对他落井下石的时候,他却从这些陌生人那里得到了难得的温暖与善意。

在读《圣经》之余,宏进也和老人聊起了自己的困境。没想到,下一个星期,老人就领着教会的一位中年人登门拜访。这位中年人是位工程师,也许老人觉得宏进对于科学和宗教之间纠结的困惑,可以通过同样接受过系统科学教育的工程师来解答,达到更好的劝导效果。

虽然那位工程师最后也没能说服宏进加入他们的行列,可是他的一席话却给了宏进很大的启示,如同醍醐灌顶。他告诉宏进,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忙着去找专业工作,而是先去一座砖窑厂打工,他想通过那个过程来强化自己的精神。砖窑厂的劳动非常艰苦,工人绝大多数是难民。

宏进听罢,不解地问道:“当你和那些工人一起干同样苦累的活儿时,你是怎么打发那些难熬的时间呢?”

工程师回答说:“我告诫自己,我和他们不同:他们干这个工作是长期的,也许一直到老,而
我是暂时的,我不属于那儿。”

这番话,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光,瞬间点亮了宏进的心。它给他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来审视自己的困境。以后的岁月里,每当宏进熬不下去的时候,工程师的回答都会在他脑海中回荡,让他一次次地坚持了下来。

在大学宿舍住了几个月的宏进,对留学生这个群体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出国前,他虽然也读过不少这方面的文学作品,然而,阅读和亲身体验从来都不是一回事,现实的丰满远超想象的骨感。

宏进发现,所谓“岁月静好”,其实必须以生活安定为先决条件。无论一个人此前受过多么良好的教育,有着怎样光鲜的履历,当他或她每一天都必须面对巨大的生活压力时,那些深藏于内心的本性,无论是善是恶,是坚韧还是脆弱,都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来,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现实的放大镜下。

斯图加特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大概有一千多人,但鱼龙混杂,参差不齐。九十年代的互联网还不发达,他们的生活圈子大多局限在校园之内,与当地德国人的接触少之又少。这种单一的文化环境,加上远离故土的孤独感,让不少人陷入了苦闷。

苦闷且胆子大的男留学生,为了打发这无聊的业余时间,通常有两大“去处”:

● 赌场:斯图加特附近的古城巴登巴登,是著名的赌城,那里的赌场名列欧洲前十。不少留学
生在空闲时会去那儿试试手气,希望能一夜暴富,却往往事与愿违。很多人由此背上了一
身赌债,却又欲罢不能,于是只能拼命打工挣钱来填补窟窿。有钱了再赌,再输,然后再打
工......这成了他们永无止境的循环,仿佛被困在了一个自我毁灭的漩涡里。

● 红灯区:还有些留学生会去色情场所寻求刺激。斯图加特虽然比不上欧洲四大“性都”汉堡、法兰克福、巴黎和阿姆斯特丹,但这里的红灯区也相当红火。斯图加特大学的大部分中国留学生,即使自己没去过,也都知道“三色楼”的名号——这是斯图加特最著名的妓院,地处闹市区,因楼体有三色而得名。走进这栋小楼,昏暗的灯光映衬着一间间门面极小的开
间。每个小房间门口都端坐着一位妙龄女郎,她们身后的小屋空空如也,只有一张俗艳的
大床。这里明码标价,40马克15分钟。妓院雇有打手,如果时间到了,进去的人还没有完
事,就必须加钱,否则会被立刻推出门去,毫不留情。去三色楼的留学生,往往是在屋外看
热闹的多,进门的少,或者只能偷偷摸摸溜进去,生怕被熟人撞见,颜面扫地。

既不敢赌,也不敢嫖的,则把中文杂志和中文电视剧当作化解自己思乡之情的最大安慰。校园里如果有谁能弄到国内当红连续剧,或者春节联欢晚会的录像带,他/她便会在很长时间内成为留学生圈子里最受欢迎的“香饽饽”,备受追捧。

斯图加特大学的留学生群体,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前者数量远远多过后者。这种失衡,也催生出了一些特殊的现象。

寥寥无几的中国女性中,有些是来陪伴在德读书的丈夫的,还有些则是孤身一人前来求学。无论她们长相如何,是否单身,都会吸引周围异性关注的目光,因为“物以稀为贵”。宏进在斯图加特虽然也认识了不少中国女性,但她们似乎没有一位是真正单身的,都先后有了同居对象,这让他颇感诧异。

一个中国女人,独自生活在陌生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经济窘迫、学业压力、身份问题,甚至于在冰天雪地中独自去超市买菜这样的小事......所有的困难都会像一座座大山,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而当女人面临的困难越多,男人“乘虚而入”的难度就越低。

有人甚至仅凭一辆400马克的破车,就非常轻松地让好几位中国女人“就范”——因为有了这辆“破车”,女人去再远的地方打工,都有人接送;天气恶劣的时候,女人也不再需要孤身一人坐地铁,肩扛手提地去买菜。有些居心不良之徒,仗着自己来德国时间久,对当地情况熟悉,专门对那些刚来德国、人生地不不熟的女性下手,屡屡得逞。后来,其中一位女人的丈夫来了,得知内情后,气势汹汹地去找对方算账,肇事者吓得躲进了校园后面的树林,一整天都不敢出来,狼狈不堪。

如果说自费出国对中国男人是一种挑战,那么对单身中国女人而言,则是一种磨难。很多年后,中国作家闫真曾根据自己的切身经历,写过一本风靡一时的小说《白雪红尘》。在书中,男主人公感叹道,如果一对夫妻准备出国,女方千万不要在男方之前出国;即使万不得已,女方在男方之前出国的时间也千万不能超过两年,否则婚姻很可能不保,这句话道出了许多留学生婚姻的残酷现实。

住进斯图加特大学校园后,宏进才知道,原来表面看似平静的留学生活,其中竟有那么多暗潮涌动,充满了人性的复杂与挣扎。但作为旁观者,他却无心参与到那份“热闹”当中,因为眼下,更紧迫的问题摆在他面前——寒假就在眼前了。他即将加入浩浩荡荡的打工大军,和那些虎视眈眈的

中东人、东欧人、中国人,去争夺为数不多的几块“肥肉”,为自己的生存拼尽全力。

第十一章

初到德国的留学生,中餐馆基本是他们打工的唯一去处。那里不在乎什么打工许可,但工作强度大,薪资微薄,收入全靠顾客慷慨解囊的小费。

随着语言能力的提升,留学生的选择逐渐拓宽。有人尝试大学的科研助理,但尽管申请者众多,却往往一职难求。更多人则将目光投向了工厂假期工。

斯图加特,这座以奔驰总部闻名的工业之城,因其发达的汽车制造业,成为留学生的"打工圣地"。

每到假期,来自亚琛、汉堡、柏林等地的留学生便如候鸟般来到这儿,让平日宁静的大学宿舍瞬间热闹起来。校园小径上,匆匆而过的面孔写满了对机会的渴望。

宏进,一个对打工申请一无所知的新人,在别人指点下走进了劳动局 - 这儿是留学生假期工的管理部门,是广大留学生寻找机会的地方。推开二楼大门的那一刻,他恍若置身国内春运的火车站——满眼都是三五成群的华人面孔。

大厅中央的告示墙是所有人的焦点。每当新的招工卡片贴出,留学生们便如饿虎扑食般蜂拥而上。负责张贴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金发女士,因其外貌神似网球名将格拉芙,被留学生们亲切地称为"格拉芙小姐"。

在这里,地域形成了天然的社交圈子。上海帮、北京帮、东北帮......各据一方。他们闲时打牌聊天,一旦"格拉芙"现身,便立即进入战备状态。更妙的是,同一圈子的成员会相互照应,将抢到的工作机会分配给最合适的人选。

形单影只的宏进根本没法和团体作战的他们争抢,接连两天都铩羽而归。第三天,他决定改变策略。当众人再次涌向告示牌时,他却径直走向办公室,对“格拉芙”说:"我要刚才贴出的那份工作!

"虽然他连工作内容都不清楚,"格拉芙"上下打量了他半天,然后莞尔一笑,递给他一份申请表。

宏进接过表格,原来自己抢来的第一份工作,是电镀厂的短期工——虽然只有三天,但时薪高达25马克,填完表格走出办公室时,他感受到大厅里投来的灼热目光——羡慕、嫉妒、不甘,混杂在一起。空等数日的郁结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意。

次日清晨,宏进按地址找到了那家电镀厂。车间不大,十几名工人跑前跑后地忙碌。他的任务很简单:将待电镀的小零件一个个挂上架子,送入电镀池;待镀层完成,传送带自动推出架子,他再逐一取下成品。这活听起来轻松,实际却是一场耐力考验 - 流水线永不停歇,架子一个接一个进进出出,他必须全程站立,连喝水都得见缝插针,更别提吃饭。好在宏进在中餐馆经历过锻炼,咬牙坚持了下来。

三天后,他拿到600马克的支票,疲惫中涌起一股成就感——这短短三天的收入,是他在F所半个月的工资。

告别电镀厂,再次踏入劳动局大厅时,宏进已不再是那个手足无措的新人。每当"格拉芙"现身贴工卡,众人蜂拥而上时,他就淡定地直接走向办公室。

"格拉芙"素来以脾气暴躁著称,对围着她七嘴八舌的留学生常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但宏进却成了例外——或许是因为他从不挑三拣四,又或许是他的德语流利,沟通顺畅,她对他非常和蔼。


有时,她甚至会主动递出第二份工作:"这份结束后,你可以接着干这个。"

渐渐地,宏进,这个没有"圈子"的独行者,竟成了劳动局里最受欢迎的人。那些抢不到工作的留学生,纷纷围住刚从办公室出来的宏进,打探内幕消息:"请问,'格拉芙'手里还有别的活儿吗?",或者”‘格拉芙’今天情绪怎样?”。

夜幕降临,宏进的宿舍也从冷清变得门庭若市。虽然曾被同胞伤害,但宏进却依然热心。当他同时拿到几份时间冲突的工作时,他会留下适合自己的一份,而把其余的工卡转给他人。校园里开始流传:宏进的宿舍就是"地下劳动局"。白天一无所获的留学生们络绎不绝地登门,希望能从他这里分到一份工作。

宏进对于突然被人如此簇拥,有些小得意,但他从未想过从中牟利。他始终觉得曾受惠于人,如今帮助他人,天经地义。然而,他错了——人心远比想象复杂。

宏进在劳动局的"直闯战术"虽屡试不爽,却也遇过“盲目的惊喜”。

这天,他拿到一份语焉不详的半天短工,工卡上写着"轻松工作,需要两人",地点是一位医生家中,和他一起拿到这份工作的另一个人 - 小吴,是宏进在劳动局结识的朋友。

"肯定是让我们在豪门派对上做服务员!"看着工卡,小吴两眼放光,"说不定咱们还能蹭杯啤酒!"

宏进却盯着自己邋遢的外套,心里打鼓:"如果真是需要我们在宴会上服务,怎会不要求正装?"
来到目的地,那位医生把两人带去后院,宏进和小吴的幻想瞬间破灭。后院没有香槟塔,只有一座被雨水泡发的泥山。"今天你们的任务是铲平它。"医生微笑着说。

接过医生准备的工具,两人略作分工,开始劳动。宏进挖泥,装车,小吴用独轮车把泥土运到门
外。每个小时,两人轮换。雨后的泥土特别黏,重,浓稠的泥浆裹着腐叶,每一铲都非常吃力。

小吴边推独轮车边嘟囔:"早知如此,我宁可去工地搬砖!"宏进抹了把汗,想起劳动局里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咬牙道:"你就知足吧,有活总比空手而归强。"


他俩一刻不停地干,黄昏时,终于把坡铲平。结果100马克的工钱,宏进笑着对小吴说:“医生对工作量的计算还是蛮准确的,说两人干半天,咱俩还真的半天给他干完了。”

不知不觉,宏进在德国已经半年多了,他发觉这儿的节日特别多,有啤酒节,葡萄酒节,狂欢
节......每到此时,平时严肃,拘谨的德国人就会放飞自我、纵情欢乐,大口喝酒,大声唱歌。
德国人纵情潇洒的狂欢节,却是宏进们的提款机。每一个节日派对,都会衍生出各种工作机会。

在斯图加特啤酒节上,宏进拿到一份为期三天的工作。

工作很简单: 在广场卖椰子,没有底薪,全靠提成。

去上班的那天,办事员交给宏进一把斧头,一筐椰子还有一口袋吸管,要他拿到王宫广场上叫
卖。每个椰子卖20马克,每卖掉一个椰子,宏进赚8个马克。

王宫广场位于斯图加特市中心,是斯图加特最热闹的地方。

广场中央矗立着为庆祝威廉一世国王在位25周年而于1841年建成的纪念柱,纪念柱旁边是1863年浇铸的天使喷泉,宏进提着一筐椰子来到广场,他长这么大从没有当众卖过东西,更不要说要在这么大的广场,在这么多陌生的外国人面前吆喝了。

放下筐子,宏进拿起一个椰子,扬起头准备嚷嚷,但他的嗓子里面好像堵着什么东西,声音发闷,
怎么也叫不出来。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他没有卖掉一个椰子,烈日爆嗮下,宏进不停地冒汗。看着那一筐椰子,他开始焦急起来 - 我总不能傻乎乎地在这儿无声无息地示众三天啊。

犹豫半天,宏进一咬牙,一闭眼,气沉丹田,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开始嚷嚷:“Kokosnüsse zu
verkaufen! Frische und leckere Kokosnüsse!(卖椰子了,香甜可口的椰子)!”

世人最放不下的就是脸皮,一旦舍弃了它,原先的顾虑都会云开雾散。他嚷嚷了没几分钟,就见很多人从四周聚拢过来。那天斯图加特比较热,众人口渴难耐,鲜甜的椰子正当其时。

宏进一边收下客人递过来的马克,一边用斧子在椰壳上砍出一个小口,塞进一根吸管,递给对方。

他此前只喝过椰子汁,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椰子,想不到椰子的外壳竟然如此坚硬,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砸开一个口子。

收钱,砍椰子,塞吸管,递椰子,一次次重复,一次次嚷嚷,宏进早已忘记自己卖了几只椰子。

夜色降临,广场上人流终于散去,宏进收拾停当,把剩下的椰子送回组委会,乘车回家。回到宿舍已是晚上10点,他热好饭菜,在空无一人的厨房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双手竟不由自主地发抖,既抓不住筷子也捏不紧勺子,没有办法,他只能用双手夹起碗来,把饭菜嘴里
倒......后面的2天,宏进卖椰子的生意越来越好。

三天结束,宏进从组委会接过300多马克的支票,因为激动,因为自豪,更因为连续砍了四十多个椰子,他的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了许久。

作为曾经共患难的工友,宏进和小吴走得越来越近。

小吴是安徽人,年龄和宏进相近,但却没有结婚,也许是长年独居,习惯了照顾自己,他有一手让
人称道的烧菜手艺。每当宏进去他宿舍聊天,他多半都在厨房忙活,才走进那层楼道,就能闻到一股浓油赤酱的香气,这个时候,小吴总会带着一份自豪,热情地邀请宏进品尝他的徽菜手艺。

他既不会过分炫耀,也不会藏着掖着,只是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来表示自己的热情。这种老实而又随和的性子,让宏进在他身边感到格外放松和自在。

周末的午后,小吴神秘兮兮地钻进宏进的宿舍,压低声音说:"听说了吗?山上新搬来个极品。"他刻意停顿,等着宏进接茬。

"怎么个极品法?"宏进漫不经心地问。

"听说这人原来是F所的,后来转了学生身份,搬来大学,但这人很不靠谱,借人钱拖了好久才还,
连句谢谢都没有。"小吴掰着手指数落,"更绝的是,这人专门在劳动局抢工作,搞得乌烟瘴气......"


宏进脑子里嗡的一声,F所出身、借钱不还、劳动局抢工作——难道这说的是自己?他强作镇定:"这人哪来的?"

"江苏的,N大毕业。"

宏进突然笑了:"你说的这个极品,现在就坐在你面前。"

小吴瞪圆了眼睛:"开什么玩笑!"他猛地站起来,又讪讪坐下,"肯定是有人造谣......"

送走将信将疑的小吴,宏进盯着窗外的蓝天发呆。他想起上周送邻居小彭回国时,几位相识的留学生躲闪的眼神和敷衍的寒暄。当时只当是离别伤感,现在想来,分明是避之不及。

他抓起外套冲出门,在食堂堵住了"饭友"小赵。

"是唐。"小赵搅着咖啡,"他在到处说你坏话。"

"唐?"宏进愣住了。自从搬出合租屋,他和唐再无交集。

"想想火车上那次。"小赵提醒道。

宏进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

德国火车票非常昂贵,从斯图加特到当时的首都波恩,区区350公里行程,来回的票价高达200马克。为了让一般民众和学生可以便宜地在德国旅行,了解各地的文化、历史和自然风光,德国铁路局推出了特价票,每张票价15马克,可供最多五人在周末2天共同使用。持票人可以在全国境内的区域列车上无限次数地乘坐,包括城市轨道交通、公共汽车和轮渡。宏进,小赵,还有其他三人曾经组成五人一团,利用这种周末票游览了德国南部的很多城市 - 法兰克福,维尔兹堡,科隆,波恩......

前不久的一个周末,五人又一次结伴去慕尼黑游玩,那天回程的火车特别拥挤。他们五人挤在座位上谈笑风生的时候,唐从别的车厢走过来找座位,宏进挥手打了个招呼,又转身和小赵们继续聊天,现在他才知道,那个没让出的座位,成了点燃唐对自己愤怒之火的火柴。

唐心底的这股恨意慢慢弥散,开始有意地中伤宏进,连小赵这样和唐关系一般的人都听到了那些谣言。宏进听罢小赵的叙述,倒不是很生气,却有一点不解,自己当时因为疏忽,没起身给唐让座,确实有所不妥,但有关借款的事,明明当天就还了啊,对方怎么能说自己拖欠呢?

宏进一直以为,唐帮了自己那么大忙,除了感谢,实在难以报答,只能等以后唐需要帮忙的时候自己再回报。

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别人帮了你,你就欠了人情债,钱财好还,人情债难还,而且是否
偿还也不由借债者而有债主决定。

夜深人静时,宏进盯着天花板苦笑。他没想到:在异国他乡,最贵的原来不是两百马克的火车票,而是十五马克特价票里那个没让出的座位。

再多的困惑,再多的迷茫,宏进暂时无暇多想,因为摆在他前面的那条路依然崎岖,依然看不到明确的方向。


第十二章

这天清晨,宏进来到劳动局。刚一进门,他就察觉到大厅里的氛围与往日大不相同。告示牌前围着一群人,却不见往日的推搡拥挤,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他挤进人群,一张来自博世公司的招工启事赫然映入眼帘。


博世有限公司(Bosch),创立于1886年,从斯图加特一间简陋的机械车间起步,历经百年发展,如今已成为全球最大的汽车零部件供应商和家电制造商。这次它的科研中心招聘的虽只是为期一个月的科研助理,但高达四千马克的月薪让在场所有人都眼红不已。然而"物理专业大学文凭"的硬性要求,也让众人望而却步。

宏进心头一喜,看来上帝终于对我垂青了,这不是专门给我这个物理系毕业的安排的机会吗?他走进房门,告诉格拉芙,他要申请,对方让他在外面等候。

经过首轮面试筛选,最终只剩下宏进和另一位年长他十余岁的物理系校友,姓冯。两人在"格拉芙"办公室外等待第二轮面试时,老冯打破沉默:"看在校友情分上,这次机会让给我如何?日后定当回报。"

宏进淡然一笑:"这不是让不让的问题,还是让格拉芙决定吧。"

对方沉吟片刻,竟主动退出,宏进就这样意外获得了这份工作。

宏进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几个月后,他居然又和老冯撞了个满怀。

离开F所以后,宏进又一次穿上笔挺的西装。他昂首踏入博世公司的大门,换上洁白的工作服,置身窗明几净的实验室,与工程师们共事,测试样品、记录数据、汇报结果...这一切恍如梦境。一边测试,宏进一边想:岁月就好像是一条铁轨,成功者坐在疾驰的火车上,渴望成功者跟着火车跑,困惑着在轨道旁徘徊,自暴自弃者在铁轨旁躺倒。拿到德国签证后,自己以为已经上了那列火车,谁会想到,这么快就被甩了下来,但即使一时上不了车,还是要一路小跑,要让呼呼前行的火车始终在自己的视线内,即使什么时候能再次跳上车,他不知道。

宏进胡思乱想的时候,命运的隧道前方也终于露出了一线光亮。

蔡康永有段话令人深思:"选择权,是幸福最后的底线。当世界对你关上每一扇门,连窗户都钉死时,那才是真正的绝望。"宏进这一路走来虽然坎坷跌撞,但好在命运尚未将他逼至绝境,残存的选择权,就像暴雨夜里摇曳的烛火,虽微弱,却足以照亮前方。

初春的一个周末,宏进去大学礼堂观看学生会组织的国产电影,进门的时候,他看见一位苍白瘦小的中国人举着一张白纸,站在门口,上面写着,特大喜讯,加拿大开放技术移民,本人代理一切申请事宜。广告做得粗糙随意,来往人流熙熙攘攘,却很少有人驻足留意。

宏进认出那人是学电脑的小高,来斯图加特大学好几年了,一直埋头念书,不知道怎么做起移民生意来了。宏进随便和他聊了聊,小高看宏进和其它人一样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让宏进有时间去他宿舍一次,他会详细解释。

次日宏进如约前往,小高拿出所有的材料,耐心地和宏进介绍。目前他代理的是加拿大魁北克的一家移民公司,但到那时为止他还没有介绍成功一个客户,他本人也正处于申请阶段。
当时没有互联网,人们很难对外界信息核实真伪,但对于留德前景混沌不清的宏进而言,去遥远的加拿大,一切从头开始的想法让他有些向往。

离开小高,宏进反复琢磨这件事情。思来想去,他决定尝试一下,大不了肥皂泡再破灭一次,对他来说从希望到失望也非初次。

宏进最初知道加拿大这个国家,来自曾经倒背如流的老三篇之一《纪念白求恩》,但他对这个国家的历史和现状所知甚少。宏进的同学留美的很多,而去美国的邻居加拿大的却很少。在宏进的印象里,加拿大就是寒冷和爱斯基摩人的代名词。

加拿大国土面积九百九十八万平方公里,在世界上排名第二。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几千年前就有原住民在此生活。15世纪末,英国和法国殖民者开始探索北美洲的东岸,并在这儿建立了殖民地。1763年,七年战争结束后,法国将其几乎所有的北美殖民地都让予英国。1867年7月1日,安大略,魁北克,新不伦瑞克、新斯科舍组成加拿大联邦 - 这一天也成为加拿大的建国日。在随后100多年里,其它几块英属北美殖民地陆续加入联邦,组成现代加拿大。

1906年,加拿大历史上第一部《移民法》正式出台,1967年加拿大正式推出了评分制作为挑选技术移民的客观标准;1995年,加拿大政府开始允许中国公民直接申请技术移民,不再把有加拿大当地雇主聘用作核准移民申请的先决条件。宏进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加拿大移民新政策出台刚刚2个月。

小高也向宏进介绍了一下移民费用,如果移民申请获准,小高代理的移民公司收取4000美金,同时加拿大政府还要收取每个申请者1450加币的登陆费。宏进算了一下,全部办下来,他和小菁加上女儿,大概需要一万三千马克,对于当时的宏进来说,这是一个难以置信的天文数字。

坐在上下班的巴士上,宏进反复计算:按照每年学生可以打3个月工的规定,如果每个月都像在博世这样,可以挣到四千马克,那么全年大概可以挣到一万二千马克,可是这一年自己的吃喝加上房租,每个月还要花费600马克左右,除去生活费用,他一年大概能存下四千马克,要挣够一万三千马克,自己必须在德国耗三到四年,为了虚无缥缈的加拿大移民,在德国打工3,4年?宏进每问自己一次,就觉得加拿大离自己又远了一步。

除了金钱,宏进遇到的另一个障碍来自小菁。

几个月来,小菁虽然不太清楚宏进在德国的具体情况,可是从来信的只言片语,凭女性的直觉,她大略知道遥远的他日子过的并不好,现在宏进又起心动念,让她抛弃掉在国内的稳定工作和优渥收入,带着刚懂事的女儿去一个前途未卜,举目无亲的地方,说什么她也不同意。

虽然万事开头难,但宏进没想到会这么难。

那时从德国打回中国的国际长途非常昂贵,每分钟5马克,以前给家里打电话,为了省钱,他都是匆忙说几句就挂,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手握一大叠50马克的电话卡,一张用完,再换上另一张接着讲。

快打完第十张电话卡的时候,宏进对小菁说:“你还相信你当初的眼光吗?如果依然相信,就让我试一次。我必须有一个机会去证明我自己。”

小菁说:“你就是试成功,我们到了加拿大,不还是白手起家?“”宏进说:“你要相信我,如果能移民加拿大,我一定能成功地在那儿安家。”

终于,小菁答应了。

此前宏进心心念念的只是如何在德国这片天空下尽快生存下来,现在看来,这个目标是达到了,但要移民加拿大,一年打工净收入一万三千马克只是底线,在遥远的那个北方国度,宏进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才能找到工作,要彻底说服小菁带着女儿和自己一起去加拿大,他必须再挣出在加拿大至少一年的生活花销。

要实现上面的目标,宏进知道别无选择,他必须突破每年打工不超过三个月的限制,当初那个三个月打工,九个月读书的幻想已经彻底破灭,自己必须彻头彻尾地成为全日制的打工者了。

那些天,宏进坐在博世宽大的咖啡厅,一边想着心思,一边看着窗明几净的环境,他觉得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彷佛在做梦,恍惚自己已经成为世界五百强的一名正式员工。但每想到加拿大,他就觉得离自己的梦想近了一步。慢慢地,移民加拿大的信念在他心里越来越坚定了。
离开博世的那一天,宏进和相处了一个月的工程师们握手而别。走出大门的那一刻,也是宏进的梦醒时分,短暂的白领生活就此结束,他知道自己依然在为生存而挣扎,但这次他不仅是为自己,也是在为将来的小菁和女儿。

喜欢音乐的宏进,在国王街口的那家书店买了一张唱片 - 卡拉扬指挥的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 -《自新大陆》,在激扬的旋律感召下,宏进迎来了离开中餐馆以后的最大挑战 - 巴西夜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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