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正是如火如荼的“大跃进”年代,全国上下进行着热火朝天的砸锅卖铁运动。“大跃进”是指1958年至1960年间全国开展的社会生产运动,上至中央、下至地方、从老到幼全体总动员,要达到工农业生产的高指标。全民修高炉,大炼钢铁,工业钢产量要翻倍;建立人民公社,农村集体化;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我就是借着“大跃进”的东风,被吹到了这个世界。
我出生得不是时候。父母都是教书匠,还两地分居。我的母亲是四川资中县金带场小学教师。父亲是资中县铁佛中学教师,他只有周末回家与母亲团聚。我出生前,父母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大哥,十二岁;二哥,八岁;三哥,四岁。如果不是父母盼有一个女儿,我就不会出生了。外婆帮衬母亲照看三个哥哥,大舅公(外婆的大弟)的二女儿西仁(哥哥们叫她二孃),十四岁,跟着外婆,也住在我家。母亲是上有老,下有小,学校工作很多,要上课、备课,还要烧高炉、锤铁、送钢等,她已经是家事公事忙得找不到北了,加上我的出生,简直就是添乱。
我家所在的金带场小学,位于金带场上街的头端,是占地约四、五亩的大院子。民国前这个大院子是女王庙(又叫禹王宫),在民国大兴办学时,就改成了学校。学校坐北朝南,严实封闭,只有开向街面的南大门和去操场的东小门与外界相通。两扇门早晨打开,傍晚上锁。我家在教师居住生活区前后两院之间的一个大房间。这个大房间的房屋顶很高,有两扇门和两扇小窗户,两扇门开在一侧:一门开向前院;另一门开向后院。两扇小窗户开在两扇门对面的墙上,墙外是金带场场头延伸的一条大石板路,通往向阳大队。母亲用两张床把大房间分隔成两间:门开向前院的一间带一扇小窗户为厨房和吃饭的地方;门开向后院的一间带一扇小窗户为卧室,有父母和三个哥哥的四张床。我家大房间在学校的深处:安全、幽静、舒适。
我没有出生在学校我家的大房间里,而是出生在金带场中街的后房子里。这是一小一大的两间瓦房。后房子不临街,在邮局的后面,邮局紧邻茶馆,在邮局和茶馆之间有一条窄巷子,从窄巷子往里走就是小间的门,从小间进入大间。大间有一扇后门,从后门出去是十来级石梯台阶,走下台阶就是金带场主街的背后,那里有一望无际的麦地和稻田。
后房子是土地改革运动那年,外婆被定为城镇贫民成分,农会分给她的。后来舅舅“抗美援朝”凯旋归来,农会没有空房子分给舅舅。外婆高风亮节,认为妈妈的房子就是儿子的房子,她把后房子的房主转给了舅舅。舅舅当时是单身,后来安排工作去了鱼溪镇当小学教师,不住在金带场,所以,外婆和西仁二孃就住在了这里。
母亲要在学校上课,大哥和二哥跟着她在学校读书,三哥就去后房子跟外婆和西仁二孃在一起。放学后母亲带着大哥和二哥回到后房子,所以这里也搭了四张床,大家都住在这里。只有周末父亲回来时,后房子住不下,父母就带着三哥回学校大房间的家去住。
母亲已经生产了三个孩子,轮到生我的时候一点儿都不紧张,很镇静,还有一位好友(哥哥们叫她郭孃)一直陪着她。郭孃毕业于资阳师范学校,分配到金带场乡村小学教书。她与母亲很投缘,其实她们是没有血源关系的亲戚,郭孃是母亲二表舅妈的亲妹妹,她比母亲高一辈,可她只年长母亲四岁,所以她俩就以姐妹相称。郭孃的丈夫(哥哥们叫他大叔),本来是四川仁寿县汪洋镇合作社的会计,1957年“反右运动”中,在一次响应共产党号召的仗义执言大会上,说了一句“共产党也有缺点”的话,被认为是说了共产党的“坏话”,就被打成“右派分子”,下放到农村金带场团结大队劳动改造。郭孃也由原来任教的金带场乡村协合小学,调到了金带场乡村团结小学,离大叔劳动改造的茅草房只有一、二里路,这样相互有个照应。郭孃曾得过一场结核病,治愈后落下不能生育的后遗症。经好心人的介绍和帮助,郭孃和大叔收养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取名祝一,比三哥小两岁。每个周六郭孃来学校开周会,都把她带来交给外婆,让她与哥哥们和西仁二孃一起玩。
接生我出生的是外婆和刘妈。刘妈和她的丈夫张爷是蔡宅的旧人。蔡宅是老外公和老外婆在金带场的大宅子,是母亲和舅舅成长的地方,也是刘妈和张爷的家。在土地改革运动中蔡宅被摧毁。老外婆等人被划为地主成分,赶到乡下的破草棚里。刘妈和张爷是穷人,他俩膝下无儿无女,农会把中街一个杂货店面的楼上两间瓦房分给他俩居住。张爷被安排在中街的小面馆掌厨,刘妈就去张爷的小面馆帮忙,洗洗涮涮。其实刘妈只比外婆大几岁,她与外婆情如姐妹,是看着母亲和舅舅长大的,与母亲情同母女。只要她有空,总来后房子帮着外婆照看孩子们。
大哥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父母都很紧张,母亲肚子疼痛刚发作,就去资中县医院待产,所以大哥是在医院出生的。后来母亲生产二哥和三哥时简单多了,就在家里由外婆和刘妈接生。她俩接生孩子很有经验,为了我的出生,已经忙碌好几天了。
那天周六下午学校周会刚结束,母亲告诉郭孃她感到有些腹痛,郭孃担心她要生产了,就陪她一起回到后房子,那晚郭孃和祝一在后房子住下不回团结小学了。母亲躺在一张大床上,郭孃在床边陪她说话。父亲从铁佛中学刚回家,听说母亲要生了,也来到后房子,等待我出生。外婆叫大哥带着二哥和三哥回学校的家去睡觉,他们不走,要等我出生。西仁二孃带着祝一自然也不睡觉,也要等我出生。刘妈忙着烧热水,水凉了又烧热。外婆准备我出生后要用的毛巾、尿布、小抱裙,打开了又叠上。一大家子大人小孩等到半夜我也没出来,父亲和孩子们熬不住上床先睡下,外婆、刘妈、郭孃三人轮着打盹,养足精神迎接我的到来。
我终于在周日寅时出生了,就是早晨三到五点的时辰。我刚离开母亲的身体,郭孃直接抱住了我那光溜溜的身体,大声地嚷嚷:女孩,女孩,是个女孩。外婆剪断了我连着母亲的脐带,熟练地包扎好伤口。刘妈在我的小脚丫上拍打了几下,我就“哇、哇、哇”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惊醒了熟睡的父亲和孩子们,他们一咕噜地从床上爬起来,看着我正声嘶力竭地哭泣,把稚嫩的小脸挣得通红。
外婆和刘妈忙着料理和照顾产后的母亲,郭孃很快用热毛巾把我全身擦干净,用尿布裹着我的下半身,用小抱裙把我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可能是我听见了郭孃的心跳,好像在母亲的体内听见她的心跳一样,有了安全感就不哭了。我就这样赤条条地来到了人世间,是福是祸无人知晓。不管怎样,父母天遂人愿有了女儿。我的到来,给一家人增添了喜庆和欢乐。
写于202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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