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喜欢拉二胡(又叫胡琴)。在他小的时候,当小姨婆教母亲吹拉弹唱时,少不了他也来凑热闹、捣乱。在小姨婆的各种乐器里,他唯独喜欢二胡。他常听小姨婆对母亲说:“弓沉沉,弦悠悠,马尾胡琴诉哀愁。”说的是拉二胡可以排忧解闷。犹如阿炳的《二泉映月》,琴声流露出一位饱尝人间辛酸和痛苦的音乐盲人的思绪情感与意境,透视着一位经历生活艰难和沧桑的民间艺人的演奏技巧与风格,那是无与伦比的、动人心魄的乐曲。
舅舅知道阿炳和他的二胡曲,当他缠着小姨婆教他拉二胡时,她对他说:“你太小,左手指把不住内外弦,右手也拉不开弓。等你长到姐姐这么大,我再教你。”
几年后舅舅长大了,小姨婆也出嫁了。舅舅对二胡的兴趣不减,在他参军离开蔡宅时,带走了小姨婆留在蔡宅最好的那把二胡。在部队里,他学会了拉二胡,拉得有鼻子有眼。在孤独想家的时候,拉二胡成了他的习惯,给他带来慰籍。他也常拉给战友们听,一有机会就为部队表演。
舅舅喜欢体育运动,特别喜爱打篮球,在他高中几年里,他一直是校篮球队的一员。到了部队后,只要有篮球比赛,比赛场上少不了他的身影。他的口才和文字能力很强,张口成文,提笔成章,还写一手漂亮的行书钢笔字。加上部队几年文书工作的锻炼,如虎添翼,做起文字工作来更是得心应手。在他回乡后的短暂时间里,就帮合作社的领导书写了好几个文件。所以,他很快就被分配到离金带场十里路外的鱼溪镇当老师。当时鱼溪镇中心校没有编制,他被分配到鱼溪镇的乡村小学校去教书,开始了他一生的教书生涯。
那时的城镇乡村学校,每到周六的下午,学生放学回家,所有老师都要去镇上的学校集中学习、开会。一到周六的下午,舅舅就去鱼溪镇中心校。他的乡村小学校距离中心校有几里路,徒步走路需要三十分钟。全鱼溪镇的老师几十人,大多数是年轻人,跟舅舅的年龄相似,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舅舅是新来的,也是最扎眼的。他不但长得精神,而且文武双全,是一位全面发展的年轻老师。
鱼溪镇中心校每周六下午开会结束后,都要进行教师之间的篮球比赛。中心校校长是个篮球迷,他把男老师组织起来,分成红蓝两队,他自已任红队的队长,舅舅任篮队的队长。红蓝两队的水平旗鼓相当,校长和舅舅的技巧也是难分伯仲。这周六是红队胜出,下周六一定是篮队领先。每周六下午的篮球比赛,就像一场愉快的盛宴,为当时娱乐活动极为贫乏的年代增添了不少乐趣。他们的口号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校长和舅舅经常作为正副队长率领鱼溪镇学校篮球队参加资中县举行的教师篮球友谊赛,有时还能打入前三名,捧回来一张大红奖状,那可是鱼溪镇全体教师的荣耀。
在每次比赛开始之前,参加比赛的红蓝两队的队员在篮球场内热身,伸伸胳膊扭扭腿,排队练习投篮传球等;不参加比赛的男老师自由组合成红蓝两队的啦啦队,他们从食堂搬来几个开水桶和取来一些陶瓷水杯,放在篮球场外的两端,为运动员补充水分准备的。女老师从教室里搬来学生上课坐的长板凳,排列在篮球场外的两侧,她们坐在板凳上,等待比赛开始,为红蓝两队的运动员摇旗呐喊、加油助威。每人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准备在场间休息时递给运动员擦汗。
“嘘”的一声哨子声,裁判宣布比赛开始。
篮球场内外鸦雀无声,只听见“啪咚、啪咚、… ”篮球击地声和运动员奔跑的脚步声。
“嗖”的一声,红队进球了,“劈哩啪啦 … ” 篮球场外一片鼓掌声和欢呼声。
“唰”的一声,蓝队进了一个空心“两分球”,篮球场外又是一片鼓掌声和欢呼声。
比赛激烈地进行着,纠结着观战老师们的心。
每到场间休息时刻,女老师们纷纷上前把毛巾递给运动员擦汗,嘴里说着:“你的篮球打得真好”或“你投篮好准啊”或“你辛苦了,擦擦汗吧”等吹捧、恭维、关心的话。
有好几次舅舅注意到有一位女老师,每次把毛巾递给他,嘴上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她笑起来很好看:有两个大酒窝挂在脸上,给舅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外侄像舅爷,此话一点不假。舅舅遗传了大舅公的温文儒雅,继承了幺舅公的英俊帅气。每次去鱼溪镇中心校学习、开会,要不穿一身旧的没有徽章的军装绿,要不穿一身新的笔挺中山装的卡叽蓝,显得他格外的精神、干练、潇洒。他看上去比舅辈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生于水而寒于水。他文学素养好,音乐感强,篮球健将,器宇轩昂,浓眉间透出一股自信的豪气。就像戏迷追求舞台明星一样,球迷追逐体育球星一样,他成为众多年轻美貌的女老师倾慕的对象。
舅舅注意到经常递毛巾给他的那位女老师,微笑而不语,文静而美丽,娴淑而羞涩。她总是穿一件小花布上衣,配一条深色的裤子,在天冷时会套一件深黄色的、双排扣的列宁装外套。她有一头过肩浓浓的黑发,飘飘洒洒,随风摆动,使她瘦削的脸庞若隐若现,动人楚楚。每次开会时她总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角落,半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一句话。
周六的下午又到了,在开会中途休息的时候,舅舅主动找到那位女老师,上前打招呼,自我介绍道:“我叫郑志均,是团结小学校的老师。”
那位女老师马上微笑着说:“我叫张玉书,是鱼溪镇中心校的老师。”
他又说:“这是我听到你说的第一句话。”
“有吗? 上课时不停地说话,不上课了就不想说了罢。”她笑眯眯地回答道。
就这样,他与她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上了。从那以后,他就盼望着周六下午去鱼溪镇中心校,那样就可以见到她。也盼望着在篮球比赛场间休息时,她上前把毛巾递给他,冲着他微笑。后来他不是周六也去鱼溪镇中心校取个邮件送个报表什么的,找机会去看她一眼。
一年后舅舅与张老师很熟了,有时他们会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坐在一棵大树下,屈膝谈心;或在一个周日的傍晚,坐在小山坡上,他用心地拉胡琴,她静静地听琴声;或一起去鱼溪镇上的杂货店,买一些日常用品;他也把旧衬衫给她,请她帮忙缝补穿烂了的袖口(其实他自己会缝补)。不过,张老师的针线活,舅舅是不能比的。
在与张老师的交谈中,舅舅了解到,她比他小一岁,毕业于资中县城洋人办的进德女中,她在女中时是品学兼优的大美女,是省六中众多男生追逐遥望的身影。她出生在一个相当富裕的家庭,父亲是一个商人,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从小就是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千金小姐。她有一匹心爱的小白马,还有一个马倌专门为她照顾这匹小白马,她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小姐生活。
时局多变,令人始料不及,在她就读女中时,中国大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迁,她的父亲被镇压、母亲暴病而死,她的家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她成了孤儿。当这一切来临时,她还蒙在鼓里。
天无绝人之路,她有一个大伯,就是她父亲的亲哥哥,赶到女中把坏消息告诉了她。可想而之,她当时是多么惊恐万状、万念俱灰!大伯用他所有的爱去安抚她那颗悲伤和孤独的心。
他把她抱在怀里,流着泪对她说:“玉书,不怕,你还有大伯,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
她趴在大伯的肩上泣不成声。大伯大婶同情她不幸的遭遇,对她很好,视她为自己的亲生骨肉。大伯夫妇有一儿一女,儿子刚上中学。当时大伯家也家境困难,生活拮据,没有能力供养两个孩子同时上学。大伯一咬牙,让自己的儿子退了学,全家人省吃俭用,供她读书。既使这样,女中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迫使她曾偸偷地去卖过五次血。用卖血得来的钱和大伯寄给她的钱,总算是撑到了她从女中毕业。
毕业后她很快就在鱼溪镇中心校找到了当老师的工作。工作后,除了她在学校吃住的必需费用外,把每月发下来的工资都省下来给大伯家。堂弟为了她能从女中毕业已经辍学了,她希望能用她的钱供堂妹上学,让她多读些书。
与她相比,舅舅幸运多了。高中毕业后,去部队历练了几年,回来后受到英雄般的待遇,顺顺当当地成为了一名老师。尽管蔡家也经历了难以忍受的痛,不管怎样,外婆和母亲仍然在家乡等着他的归来。他熟知她的身世后,更加怜香惜玉了。他愿意牵着她的手,与她一起走完这辈子。
在得到张老师同意后,舅舅带她回到金带场的后房子。母亲得知张老师要来后房子,早一天就回来了。外婆已经把房前屋后打扫了一遍,两间房子干净明亮,一走进去就感觉舒适惬意。张老师刚见到外婆和母亲时,有些缅腆、害羞,当她们聊了一会儿后,她就自然多了。女人们在一起,越说越有话。后来她们熟悉了,她也不把自已当外人,她也跟舅舅一样,有回家的感觉。外婆和母亲很喜欢她,她漂亮、清纯、娴静、庄重,是外婆心目中的儿媳、母亲想象中的弟妹。后来她又跟着舅舅回了几次后房子,她跟外婆和母亲很亲热,总有好多话对她们说。她喜欢小孩子,每次都带些糖果给西仁、大哥和二哥。
随后舅舅跟着张老师去了她的大伯家,大伯大婶很喜欢眼前这个小伙子,他朝气蓬勃,意气风发,能说会道,还会做饭,洗浆缝补也不在话下,是他们中意的女婿。他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如发,只要听见张老师咳嗽一声,马上就给她添一件外衣。她找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他们完全放心把她交给这个年轻人, 让他照顾她一生。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舅舅和张老师登记了结婚。他们的新房很简单,就在他学校的单身宿舍里。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铺上大红床单,放上大红被褥和枕头。床头上的墙壁挂着他俩朴素而甜蜜的结婚照。床底下有一个扁木箱子,装有他的换洗衣服。这间宿舍除了一扇门,还有一户窗,在窗户下有一张书桌,书桌上放着一盏台灯、一个蓝水瓶和一支钢笔。书桌前还有一把木椅子,书桌下有一个滚动的皮篮球。在书桌和床之间的墙壁靠放着一个简易的书架,书架上堆放着小学课本和一些文学书籍。紧靠书架的墙上挂着一把二胡。在邻近门的右侧还有一个洗脸盆架子,上面放着一个洗脸盆,晾着一张崭新的毛巾,下面架着一个洗脚盆,挂着几张旧毛巾。这就是他们的洞房了,也是舅舅的全部家当。
他们的婚礼没有敲锣打鼓的热闹场面,在他们登记结婚的那一周的周六下午,在例行周会之前,由鱼溪镇中心校的校长主持,宣布他俩结婚的消息,然后就把他们早已准备好的喜糖、瓜子发给大家。大家吃着喜糖,嗑着瓜子,说一些恭喜、祝福的喜庆话语之后,婚礼就结束了。一群年轻男女老师还没有尽兴,会后又邀邀约约地随他俩去了舅舅的学校闹新房。他们在新床上洒些红枣、花生、桂圆等,祝愿他们早生贵子,也搞了不少“恶作剧”。比如用一根麻绳拴一颗糖果,吊在屋子中央,荡来荡去,叫他俩同时去含这颗在空中摆动的糖果。他俩不好意思,这边男老师推他,那边女老师推她,他俩糖果没有含着,却抱在了一起,引得大家一阵大笑。… 这群男女老师一直闹到半夜才离开。
第二年的冬天,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临。随后的十年里,他们又添了三女一男。舅舅牵着张老师的手,领着孩子们,走过一个个春和秋。
(修改于2018年3月8日从原创发表在:http://mp.weixin.qq.com/s/LrHZ9kof7X-xPe5orj7m6w )
(图片上:来源于网络,图片下:来源于郑莉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