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陸沈》連載三 告別復旦

@ 01 嫁娶三

看思翰低了頭不語，老太爺喊了聲「王媽」，就聽見門一響，王媽邁著小腳扭進來，用托盤端了一碗臘肉，一碗白飯，一路走一路說：「三少爺哇，快吃點東西吧，老爺專門給你帶的臘肉，今年過年做的，你最愛吃的，用香樟木燻的，我剛借了灶頭煮的，趁熱吃吧。」

思翰看看她，她還是老樣子，頭髮用刨花水抿得紋絲不亂，緊繃繃的發鬏兒，眉目端正的臉白白淨淨。這個矮小精幹的女人是他的奶媽，只要有她在，誰也別想委屈思翰。【刨花水：從榆木等木頭上刨出的薄木花，浸泡在熱水中，變成含油質帶粘性的水，儲存起來。用梳子蘸刨花水梳頭，能使頭髮光亮潤澤、氣味清香，且能殺菌去汙、固定髮型，相當於現在的摩絲，刨花水就是天然摩絲。——作者註】

思翰叫聲「王媽」，看著她把托盤裏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放在桌上，把筷子塞到他手裏，老太爺咳了一聲，站起身來說道：「你吃，我出去走走。」王媽跟老太爺走到門口，看著老太爺出門走了，立刻關上門，扭著小腳奔過來，叫思翰快趁熱吃，思翰哪兒吃得下。

王媽嘆口氣，勸道：「三娃兒，莫急，老太爺都是為你好，老太爺也不容易，還不都指望著你？如今你大學也唸完了，書也讀得夠了，恐怕狀元也沒你這麼有學問呐！再說，你都二十二了，總歸是要成親的噻，老太爺給你聘的這位任家的大小姐，也是讀過學堂的，親家老爺又是老太爺的朋友，老太爺的詩本子裏還有他寫的字呐！聽說也是有學問的人，還是我們合江縣的商會會長呐，有頭有臉的。成親的日子早都定好了，喜帖子也都發了，你不回去，讓老太爺咋辦好？讓人家姑娘兒咋辦好？還有哦……」

王媽頓一頓，好像很得意地續道：「下聘的時候，王忠這莾子去了合江縣城送聘禮，我囑咐他要想辦法看看這位小姐的相貌，據說這位任大小姐從不在外抛頭露面，是真正的閨秀，連去女子學堂讀書，都是家裏轎子接送，所以輕易見不到。這莾子打聽了任大小姐讀書的女子學堂，跑去學堂外面等了兩天，纔在任大小姐走出學堂，上轎子之前，認了認人。據他講這任大小姐確實是個美人，配得上少爺這份兒人材，聽說還是那學堂裏的啥子花……花呐……」王媽臉上露出巴望的神情，想讓思翰高興起來。

臘肉的香味在房裏飄散開來，聞著這香氣，聽著王媽的絮叨，思翰恍惚又回到了家。他未滿周歲時母親過世，是王媽一手將他帶大，後來思翰去了瀘州城讀中學，只要放假都會回去，再後來到了上海讀大學，每年暑假也都回家，王媽的聲音就代表著舒適、安逸和溫暖。於是思翰邊吃邊問起家裏的情形，王媽一路絮叨，提到王三兒，思翰忙問他怎麼樣。王三兒是王媽的小兒子，思翰的奶兄弟，跟思翰同年，只比思翰小兩個月，從小一起玩。王媽興致很好，說王三兒很好，力氣大，肯幹活兒，還總惦記著三少爺，問幾時回去。看著思翰把臘肉白飯都吃完了，王媽十分滿意，給他倒了杯熱茶，看他喝完，又囑咐他：「幺兒，老太爺已經把娶親的所有事情——六禮中的五禮都幫你做完了，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三書也已經送過了聘書和禮書，兩家裏來回送禮好多回了。現下就只剩個送迎書親迎，非你親為不可。婚姻合兩姓之好，這樁親事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兩家裏親友故舊都鬧盎（盡人皆知）囉??你乖點兒嘛，莫要搞得兩邊都吆不到臺（無法收場）噻，莫要讓老太爺慪氣嘛，啊？」說罷摸摸他的頭，這纔端了托盤出去。王媽和所有上年紀的婆婆媽媽一樣，對婚喪嫁娶的各項禮節瞭若指掌，絮叨起來如數家珍。

思翰在屋裏呆坐一陣，老太爺回來了，坐在椅子上嘆口長氣。思翰站起來說：「伯伯，我回學校去收拾一下，就跟你一起回去。」老太爺唔了一聲說：「好，你去吧。」思翰不動，接著道：「但是我已經和學校談好，下學期就要在系裏做助教，還是要回來的。」老太爺捏著水煙壺，瞪著思翰，見思翰一臉堅決，老太爺不說話，只朝他揮揮手。

思翰回復旦打點行李，書本就裝了幾大箱，再加衣服幾大箱，周志摩默默幫著他收拾，心裏同情他，卻不知道怎麼安慰他。直到行李和思翰分別上了四輛人力車，思翰和他揮手告別，去了四川會館，周志摩還兀自在校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心裏暗嘆：又一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犧牲品！

本來老太爺要立刻就走，因為迎親日子是定好的，趕著回去，思翰可以歇幾天再去迎親，可是思翰勸老太爺，既然水陸迢迢五千里來了上海，總要看看，至少復旦要看看吧？老太爺想想，兒子已經順他意回去成親，不妨順兒子意罷，兒子的學校也確實該看看。

思翰帶老太爺看外灘，坐有軌電車，吃西餐，逛百貨公司，去年剛剛開業的大新公司樓高十層，是亞洲最大的百貨公司，從地下到三樓都是百貨商場，有自動扶梯、冷暖空調，中外百貨，琳瑯滿目??老太爺看得眼花瞭亂，應接不暇，最後卻忽然問：「幺兒，田地在哪兒？我沒見上海有田地，這地方這樣平坦，開成田地，能種多少稻子啊……」思翰一怔，笑道：「有田地，都在城外，等去復旦路上就能看到。」

離開上海前一天，他帶著老太爺出城，父子倆一前一後坐了兩輛人力車，一路北行十幾里，去江灣復旦。路上果然看見田地，江南的田壟，精耕細作，阡陌縱橫，一片錦繡，復旦校園就在大片田疇中，占地百餘畝。

復旦建校於清末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是中國人自主創辦的第一所高等學府，校名是民國元老于右任先生建議，從《尚書大傳·虞夏傳》舜帝高歌《卿雲歌》「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中擷取「復旦」二字命名，嚴復、張謇、熊希齡、孫中山、王寵惠、陳英士、程德全、唐紹儀、于右任、邵力子等均任過復旦校董。

與著名教育家馬相伯先生共同創辦復旦的校長李登輝先生，是畢業于美國耶魯大學的南洋華僑，主持校務三十多年，復旦購地建校舍都得到南洋華商和上海富商大量捐款，國民政府也常年對復旦有教育資助，因此復旦是當時中國獲得資助最多的私立大學之一。

復旦大學校園整體規劃及建築群的總設計師，是美國建築設計師亨利·墨菲Henry Murphy，他曾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在中國設計了雅禮大學、福建協和大學、金陵女子大學、廣州嶺南大學、清華大學、燕京大學（今北京大學校址）、復旦大學、滬江大學（今上海理工大學校址）等多所重要大學的校園，並主持了首都南京的城市規劃，他還設計了國立北平圖書館（位於北京北海公園西面）、漢口花旗銀行大樓等優秀建築，是當時中國建築古典復興思潮的代表人物。

復旦大門朝南，進校門是一條向北的筆直大道，左右都有開闊碧綠的草坪。西邊是中央大草坪，草坪北側是男生第一宿舍，西側有簡公堂等三座教學樓，南側是圖書館奕柱堂，都是中式歇山飛簷瓦頂和西式磚牆大窗的中西合璧二、三層樓，其中奕柱堂更是四面歇山、飛簷翹角；第一宿舍西側是第二宿舍，西式磚牆瓦頂大窗，兩層磚木結構。

思翰住在第二宿舍二樓，木地板、木樓梯鋥亮，進房卻不見周志摩。房間裏四張單人牀，統一的牀單被褥十分整齊，每人有自己的書桌、椅子和書架、儲物櫃，形制規格一致，大玻璃窗外高大的樹木枝葉伸展，滿窗綠蔭，每個宿舍樓都有門房、茶房照料。

東邊大草坪北側是子彬院，純西式羅馬風格的四層樓，門前四根石柱撐起二樓的白色大理石圓形陽臺，富麗堂皇。子彬院北面，是四層高的男生第四宿舍。草坪東側還有一排教學樓，中式歇山瓦頂、西式磚牆大窗，兩層磚木結構。

這一片是復旦最初的校園，以後逐漸東擴，從子彬院往東，還有教學樓、宿舍樓、科學館、養病院、洗衣房、餐廳、浴室、體育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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