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1989年5月22日,段干玉翎从蓝屿返回北京。
这天中午陆远征送她到炮崖机场。北芒山的一夜让她惊魂未定,一位热情的主人、潇洒的帅哥、腰缠万贯的时代红人倏然命丧黄泉,难以想像。远征到郑厚良的房间看到凶杀的现场,玉翎没有过去,她不敢看。她想起三年前一位出生于墨尔本的阔少忽然陨命,这位少爷前一天在肯尼迪中心向玉翎调情,送她一束玫瑰和一瓶1953年的勃艮第红酒。这年是玉翎的生年,找来这瓶酒不容易。可是他第二天就死了。少爷名叫威尔斯,不是被人开枪打死而是开飞机摔死的。威尔斯长一张爱尔兰乡下人的长脸,梳古典式背头。很多澳洲人都是这种脸型。唉,人生如梦!玉翎到蓝屿几天的时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她忽然觉得应该回去了,年幼的儿子,衰迈的伯父,一腔热血的侄女,以及混乱而又严峻的时局。几十万军队开进北京城,面对手无寸铁的学生和民众!谁也不知道时局会发展到哪一步,但是亿万中国人都揪着一颗心,包括她这个海外游子。
她在大厅里没有找到慕容容,她们约好一起回北京。安检之后也没有找到慕容容,她到哪里去了?容容也是想孩子,她的孩子只有两岁。项凯来给孩子起了个有意思的名字——项瓜瓜,他的原意是呱呱坠地。
玉翎登上弦梯,回头看见一辆黑色奔驰车开过来停在舷梯边,从车上下来的正是容容。容容看见玉翎,挥挥手。在80年代初,小汽车开到舷梯旁是常有的事,更不用说市长太太了。容容下了汽车就往弦梯上跑,在弦梯上跘了一下险些摔倒,涨红了脸。
“玉翎,我到棒锤岛接你,谁知你早被远征接走。”
“哈,远征接我到子衿家坐一坐。十几年的老朋友,不去也不对啊!”
“怎么不叫上我呀?我和他家很熟的。”
她们手拉手进了机舱,女人之间的亲昵是不管身份和场合的。这是一架北方航空公司的麦克唐纳﹒道格拉斯82型客机,过道上站满了乘客,漂亮的空姐忙忙前忙后。在80年代,空姐都是十分年轻漂亮的。玉翎的座位是经济舱,慕容容的座位是头等舱。
“这怎么行!哎,乘务长,请把这位女士的座位调到头等舱。她是项市长的客人,我们尊贵的美国朋友,回头市政府办公厅会为她补票的。”
领头的空姐笑靥如花,殷勤有加。她显然同市长太太熟悉,市长和市长太太都是这趟航班的常客。市长太太是蓝屿的著名律师,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办事是既合法又合理的。
慕容容把玉翎让到头等舱靠窗的座位,然后坐在她身边。玉翎很少坐头等舱,在美国的国内旅行都坐普通舱,即是和卢人谦到欧洲的蜜月旅行也是坐普通舱。她觉得头等舱太奢侈了。慕容容穿一条牛仔裙,娇俏可爱。她比自己小五岁呢。在红石滩第一次见面,她穿一套咖啡色西装裙,显得有点傻气,今天好得多了。
“容容,这裙子好漂亮!”
“是吗?这是凯来在梅西百货买的。”
项凯来会给太太买裙子,真是恩爱夫妻!但是项凯来去纽约为的是玉翎啊,还跑了两趟!送了珍贵的手镯。他居然有时间跑一趟梅西百货公司!那时玉翎没有想到送凯来的太太什么礼物,她为什么不送几件时装呢?比牛仔裙气派多了!
“容容,我送你几件衣服裙子,拉夫劳伦的。都是自己的产品,还有我的作品。我到纽约就寄给你。”
“别忘了签名哦!”
飞机升空了,晴空丽日,看见远去的蓝屿和环绕着城市的蔚蓝的大海。玉翎从手袋里拿出墨镜戴上。容容转头看着她的优雅的一举一动,是欣赏和仰慕的表情,叫玉翎有点难为情了。玉翎想看看红石滩、北芒山,却是看不到。
“玉翎,今天下了飞机就去我家作客,我给你做西餐。”
“改天吧,我着急看儿子呢。你家住在哪儿?”
“新街口。”
“容容,学潮闹成这个样儿,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也没有心思到你那儿去作客。”
“玉翎姐,你不来我家,更闹心了!”
玉翎到是有兴趣到中南海的政坛大佬项仲一老爷子家看看,慕容容爸爸是退休中将,气派差得多了。但是玉翎也想看看容容的爸爸,这个老将军是将军中的另类,他叫慕中奇,不是行伍出身而是知识分子出身,1936年学潮时候是北大的学生。1957年慕容容的妈妈被划为“右派”(划“右派”的将军只有一位,划“右派”的将军太太只有两三位)军队总政治部找慕中奇谈话,要他同妻子离婚,否则不能呆在现有岗位。慕中奇不离婚贬到新疆军区去了。容容是将门之后,却有个“右派”母亲,也是难得。她嫁给项凯来,但是项凯来太好色,见到漂亮女人就走不动道儿。如果容容是柔顺忍让的女人,这婚姻也就罢了;如果容容不肯容忍,他们的日子又将如何呢?容容是聪明的女人,也是厉害的女人,她凭本事考上北大法律,凯来在北大进修,她就把凯来追到手,逼凯来与前妻离婚!凯来的前妻家是个大官呢,前政治局委员呢,与项家门当户对;容容的家自然低一等。这些事情都是远征说的。
玉翎拉住容容的手说道:
“今天不去了,过两天我们电话联系,好吗?”
“也好,后天是我爸爸的生日,你来一起玩吧!”
这次航班只50分钟,两个女人没有来得及说话,飞机落地了。容容有她家的司机接,玉翎有玉山接。段干玉山开着单位的面包车,他现在当了校办工厂的厂长,不上课。玉翎和容容贴个脸道声别,各自上了车。
“段干薇红在哪里?”玉翎问玉山。
“天安门呀。”
“我去把她找回家!”
玉山的工厂停工了,他的一百多号人每天的事情就是到安定门外堵军车,那里的部队是29军。玉翎觉得一进北京气氛就变得严峻了。
“29军军长是杨在军,杨上将的儿子。”玉山一边开车一边说道。“杨上将是上书中央反对动武的七个上将之一,他的儿子却带着部队杀过来了,你说有意思不有意思!”
玉翎知道杨家的院子,大门正对着那株高大的银杏树,他家院子里的梨花也漂亮,雨打梨花深闭门。
面包车绕小道转圈子,以避开戒严部队的军车和围堵军车的民众。面包车在三元桥下了机场路,远远看见京密路上排列着长长的军车,卡车、坦克车和拥挤的民众。玉翎从小生活在北京,除了国庆阅兵,哪有坦克车开上街头的啊!真是天下大乱了。在西方国家,自从坦克发明以来,没有一国的政府敢把坦克开上街头对付学生和百姓,只有共产党政府干过这种事,1956年的布达佩斯,1968年的布拉格,这是有传统的。现在上百万北京市民上街堵军车,阻止戒严部队进入市中心,这是多么伟大的行动!这件事是前所未有的。
车到东直门,进城回家的路已经堵死了,只有二环路是通的。玉山向北绕,开到德胜门。德胜门外京昌公路上也堵满了人和车。进城的小路还通,他们从德内大街回到柳荫街。
玉翎进得家门,伯父在焦急地等她。
小华拉住玉翎的手说道:
“妈妈,我们快回纽约吧,这里要出大事了。”
段干钺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双目无光,愈发憔悴了。玉翎上前抱住伯父说道:
“我真的该回去了。”
段干钺说道:
“回去也好,北京城呆不下去了。”
段干钺叫小芹给玉翎弄点东西吃——春天得过重感冒之后,段干钺的话少了,懒得说话了。过去伯父是最爱发表议论的,碰到今天的大事,伯父的话要有几箩筐呢。玉翎说不饿,吵着要去天安门。玉山说他和赵朵一两天前去过广场,找到薇红。但是把她叫回家是不可能的。
“反正我要去看她。”
玉翎换了一身衣服和玉山上了车。车仍走德胜门,绕到建国门上长安街.长安街也是通的。到了天安门,已是下午五点了。玉山把车拐进南池子,找个胡同停下车,走过去。此时看见了广场上的示威学生,在落日的余晖下是黑压压的一片。玉翎想起上一次参加天安门的集会是23年前,以后再没有来这里集会过。那一年她13岁。那一年8月18日,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13年前这里的集会被称为“四五运动”,远征来了并且被“首都工人纠察队”抓去。天安门广场半个多世纪以来即是中国政治的风波地。
“有几十万人吧?”玉翎说道。
“一百万。”玉山说道。“外面是市民,学生在中间。晚上来助威的市民就更多了。”
“今天怎么没声音了?”
玉翎话音未落,广场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了。从广场东面望去,广场的外围是一辆接一辆的救护车,里面是一片片的帐篷、旗帜、标语和来往的人。靠近纪念碑的地方矗立着中央美术学院制作的“自由女神”像,女神梳着“五四运动”年代的发型,纪念碑下刘开渠的浮雕中有这种发型。
玉翎随着玉山走进广场,越向中间走越挤。到了学生的中心区,凡是路口的地方都有站岗的学生,有的围坐成几排,一个挨一个,不许外人进入。玉山几天前来过,知道怎么走。他领着玉翎从一处帐篷的缝隙钻进学生区。学生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躺着。除了北京的,天津、河北、河南、山东的大学生也来了,打着各自学校的旗号。天气热了,所有的帐篷都是敞开的。到处堆着瓶装水和食品箱。虽说是“绝食”,孩子们有的显得疲惫,有的还是很精神的。但是广场上杂乱不堪,完全是无序的状态,垃圾堆散发出臭气。
他们找到清华的学生驻地,找来找去没有找到段干薇红。玉山看见一个薇红同班的女孩,那女孩说薇红回学校了。
“回学校了?”段干玉山大惑不解。
“同学们是轮流回学校休息的。薇红明天回来。”女孩这样说。
于是玉翎说到清华园去找薇红,她不回家玉翎也要看看她。
远处纪念碑的台阶上有人在演讲,但是太远了,喇叭里的声音听不清楚。
玉翎和玉山走到近处,只见演讲者不是学生而是30岁左右的青年。玉山说道:
“这是刘晓波,很有名!”
只听刘晓波挥着手慷慨激昂地说道:
“亲爱的同学们:是到了收的时候了!应该说,学运当初提出的目标,我们已经达到了!你们的目的是唤起民众,反对腐败,深化改革,已经深入人心了……游行,绝食,本身不是目的……目前局势已经僵持不下去了,同学们已经十分疲劳,面对强大的戒严部队和专政机器,再打持久战是非常不利的……要考虑社会的承受能力,现在已经造成了社会生活的不安定,这就可能成为军队动武的口实!戒严部队进城了,还没有动武。如果出现混乱,镇压,后果不堪设想!亲爱的同学们,我们到了以胜利者的姿态凯旋的时候了……”
刘晓波演讲之后,上来一个女孩。玉翎一看,不是别人而是衣兰儿!衣兰儿还是穿那身迷彩服,雪白的皮肤和蓝色的眼睛。玉山认识刘晓波不认识衣兰儿。
只听衣兰儿手持话筒说道:
“亲爱的同学们,你们要按照宪法来争取自己的权利!民主政治的建立,要靠一点一滴的积累!我们争取民主,我们的行为要符合民主的规范。伟大而又仁慈的甘地说过:水晶一般的目的,要用水晶一般的手段来达到!那些下令戒严的人,已经在全国人民面前输了理!现在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机会,这个机会只有几天,一瞬即逝。我们要抓住机会……”
玉山第一次见到漂亮的年轻女作家,啧啧称奇。衣兰儿演讲之后上来一位音乐人,乃是台湾作曲家侯德健,头上扎一根红布带。台下的学生和市民爆发出欢呼声,他们高叫着“侯德健!侯德健!”侯德健不是上来演讲的,而是上来唱歌的,只见他手持吉它弹唱起来:
新鞋子没有缝好以前,
先别急忙把旧鞋子脱。
旧鞋子没有穿破以前,
先别急忙把新鞋穿上。
老先生老太太都这么说呀,
从前的生活就这么过。
老先生老太太都这么说呀,
现在的年轻人不会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