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在欢快的多彩的摆满珍馐异馔的晚宴之后,姜东望意犹未尽,他叫司机把褚随善夫妇及闫、谢二位校友送回城里,留下华子衿和蒋乃迪。姜东望安排的下一个节目是赏月聊天,地点即在索契堡二楼的克里米亚露台。当陆远征和段干玉翎,华子衿和蒋乃迪,姜东望和柳叶走上露台的时候,已经摆好鲜花和餐后酒,摆好普洱茶和水果干果。接着,今天的东主郑厚良亲自捧上一盘产自新西兰的灰色的长满细绒毛的奇异果。远征从未见过这种水果,更不知是何滋味。郑厚良送水果的同时送上一盒精致的哈瓦那雪茄。郑厚良对姜东望说,有什么需要叫服务员找他,并向露台上的客人一一作别,礼貌而又周到。随后身穿云南民族服装的伺茶小姐前来服务,把鲜红的普洱茶倒进每个人面前的茶盅里。
姜东望说道:
“玉翎,请喝普洱茶,70年的老普洱呢!”
玉翎柳叶坐在一起,露台上凉,她加了一条披肩,雍容华贵。她说道:
“好,我喝,我和柳叶干杯!”
华子衿是喜欢热闹的人,喝了酒更加兴奋:
“今天玉翎的一幅画,老褚的一幅字,我都收了,挂到我的客厅里,蓬荜生辉。这首《北芒山记》我拿到《海燕》去发表,有情有景有时局,妙绝!”
华子衿转向对面的柳叶:
“柳叶小姐今天闷声不响,心事重重。这里也没外人,你和东望的事,到底怎么办呀?还要远征替你写保证书吗?”
姜东望说道:
“子衿你小子喝多了!”
柳叶说道:
“子衿哥,不用你操心了。我和东望商量好了,和平分手,三年不见面。今天是为了看玉翎姐才来的,从明天起,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位,想见我也见不着了。”
华子衿说道:
“远征是你的领导,也不见了?”
“不见。”
“三年以后呢?缓兵之计啊!”
姜东望说道:
“行了行了!妈的,说点别的好不好?”
柳叶抱住玉翎作哭声道:
“玉翎姐,你看作家尽欺负人!”
玉翎说道:
“别理他!作家那张嘴,20年前就欺负我了。”
话题当然离不开时局,只听华子衿说道:
“赵紫阳会见戈尔巴乔夫,一句话把邓大人得罪了。政治斗争,有时候就是一句话。1962年刘少奇对毛泽东说:‘人相食,你我是要上书的!’于是毛恨得牙根痒痒,下决心整掉刘。赵紫阳下台,党内的改革派就垮了,没有顶大梁的了。几十万大军进京勤王,装甲车坦克车拉开了架势,这就陷进尴尬的境地。就像两个人在街头对峙,双方各退一步,就打不起来了:政府把军队撤走,学生呢,解散回学校……”
姜东望拿一支雪茄送到华子衿手里,再拿一支送给陆远征。陆远征不要,姜东望便拿回来自己点上,接着说道:
“哪有你说的这么轻巧!军队开进来还能退吗?政府的面子要不要了?最好的办法是把孩子们劝回去,政府呢,保证不会秋后算账。”
陆远征说道:
“政府要面子,学生也要面子呀!为什么上天安门,还不是‘动乱’这个词儿闹的。明明是和平请愿,明明符合宪法,非要扣上‘动乱’的帽子。”
段干玉翎说道:
“你们说这个局面怎么收场呢?”
蒋乃迪说道:
“不会开枪吧?”
华子衿说道:
“怎么会开枪呢?如今是什么时代了?‘五四运动’烧了赵家楼,政府没有开枪;‘一二·九’闹得更大了,而且是地下党搞的,也没有开枪;47年‘反饥饿反迫害’也是共产党搞的,内战正在打呢,还是没有开枪。中国历史上开枪打学生只有段琪瑞政府那一回,‘三·一八’惨案,鲁迅先生写了《记念刘和珍君》。开枪时段执政不在铁狮子胡同,开枪是卫队长下的命令,打死47人,是很大的惨案了。段琪瑞为此解散内阁,他自己在刘和珍的遗体前长跪不起,直至晕倒。他为赎罪从此戒荤腥而吃素,还是留下千古骂名。邓大人愿意留这个骂名吗?戒急用忍,这是当权者唯一的办法。学生闹一个月,闹两个月,行了,还能闹三个四个月吗?到时候就偃旗息鼓了。”
姜东望说道:
“息不了鼓。我看,可能是1976年的办法.‘工人纠查队’上去,用棒子打一顿,抓几千人,过两天放出来。76年远征不也挨了棒子?不也抓进去了?今天没有‘工人纠查队’了,因为工人全站在学生一边。但是可以上部队,部队变成棒子队。据说已经准备好了,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的地下全是军队的棒子队。”
玉翎说道:
“东望,如果你坐在总理的位子上,你会怎么做?”
姜东望说道:
“我就是这个办法呀!忍耐,忍耐,还是忍耐。等到学生筋疲力尽的时候,等到学生们明白了不能死抗到底的时候。你们想一想,文化大革命闹了好几年,我们这些当年的大学生,从1966年6月起,直到离开学校,再也没有上过一天课!现在的乱,只是乱在北京,乱在学校嘛。”
段干玉翎说道:
“东望,你这个政治新星,真是踌躇满志哦!”
此时柳叶已坐到姜东望的身边,姜东望一只手搂住柳叶的腰,另一只手挥动着说道:
“玉翎,你别说我,我先说说你。你在国外事业有成,做的又是自己最感兴趣的事,佩服!华人进入主流社会不容易,有很多二代三代侨民还是进不了主流社会,而你只用了七八年时间!这得益于你的素质,文化背景,英语基础,还有聪明。机遇也重要,比如你夫家的社会地位,你的职业机会,等等。机会来了能够抓住它,就是聪明人。子衿是作家,到了‘伤痕文学’的时代,他就崭露头角了嘛。我和远征也有机会。未来的20年,在中国,无论政治经济文化,是‘老五届’的时代。‘老五届’指文革在校大学生,现在40出头50不到。这一代人有文化又有政治历练,大革命虽然不是好事,却锻炼了这一代人。而在这一代人之后,大学停摆13年,断代了,空白了。因此这一代人更显得重要。特别是学理工的,有机会走上政治舞台。这个时代我叫它‘后共产时代’,像苏联,掌权的都是工程师,政治家是从大企业里挑选出来的,这也是规律……”
华子衿说道:
“你们大家听明白了?这是东望的政治蓝图。”
玉翎说道:
“项凯来,他算哪一代呢?”
姜东望说道:
“项凯来和你一样,都是‘老三届’呀!‘老三届’是高中三届,初中三届,实际上是六届。项凯来年轻,靠老子的背景上来的。但是不能小看红二代,也许在‘老五届’之后,当权的就是红二代了。”
姜东望说完,用他的右手在柳叶的脸颊上轻抚了一下,而他的左手仍是抱在柳叶的小蛮腰上。如此的缠绵,他们可能分手吗?他们的未来将会怎样?
聊了一阵,姜东望站起来说道:
“好了,好了,别拿我开涮了。玉翎明天回北京,我们给他俩留点时间好不好?茶会到此结束,撤!”
送走了朋友们,山窝里的小村落顿时变得安静了。玉翎和远征从梨花客舍的大门踱步回来,远征抱住玉翎的肩膀,玉翎便把脸靠在远征的肩窝里。石板小路,幽暗的路灯,雨后的春夜。鸟语花香,他们好像回到初恋的岁月。玉翎到蓝屿四天了,他竟然没有和她做爱的机会!啊,有多少年?八年?九年?上一次是1980年的秋天,在北京的和平里,那是父母刚到北京的临时的家。那一次父母和远途到南京去了,把房子留给一对恋人。那一年的年底有了北堂的圣诞唱诗会,又过了一年有了卢人谦这个免崽子!那一回她到和平里变着法儿陪他玩,临了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的债还完了。”
今天,爱情生活迎来新的开端。今天,最重要的事不是一时的欢娱,而是未来,两个人都到了重新安排生活的时候。
他们在相携相扶中,在难以抑制的欲望中,回到索契堡的大门口。两个小姐在收拾露台。索契堡的一楼是会议厅和宴会厅,没有客房;二楼有两套客房,露台的右侧是玉翎的房间,左侧还有一个套房,亮着灯。
他们上到二楼,忽然看见郑厚良站在跑马廊边。
“啊,陆总,玉翎老师!”
“郑老板,今天太感谢你了,这么丰盛的晚餐!”玉翎高兴地迎上去。“到我这里坐一坐?”
玉翎的一句客气话,把郑厚良请进了客厅。远征不愿意有人打搅,而这个人又是他最不喜欢的人。客厅里摆好了鲜花和水果,显然也是郑厚良安排的。
玉翎并不着急,而是招呼郑厚良坐下。
“郑老板,你做的什么生意呀?这么年轻,听说是蓝屿的首富呢,真不简单呀!”
“谈不上,谈不上!蓝屿比我强的人不少。”郑厚良有点拘束,又有点羞怯。
陆远征说道:
“坎坎的生意很多,五花八门,是吧?玉翎,坎坎是开舞厅起步的,现在做这么大!采矿、远洋运输、金属原料、酒店,如今生意做到蓝钢来了。坎坎我问你:废钢的合同,谈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差不多。”
向蓝钢供应进口废钢的合同,本来尚武总经理叫远征管,后来自己又去管了。有传言说,坎坎包下了尚武的儿子在英国留学的费用,每年十万英镑。哪个大学?这么贵?如今有钱好办事啊。
“玉翎老师,我在郎哥山下有个酒店,是海边最好的酒店。下次你到蓝屿,请到我那里住,免费。”
“是吗?我可能会常来蓝屿的,搞服装节嘛!免费就不必了。”
“我那里有独幢别墅,很漂亮的。”
“别墅好呀,我可以包租三个月,你给打个折好了。”
“行,行。”
妈的,有钱人就是狂。可是坎坎外面光鲜,家里闹得一塌糊涂呢,昨天远征到小平岛看宁心仪呢。
郑厚良站起身告辞,远征挥手止住了他。
“坎坎,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你现在是社会名流、大众楷模,可是你和太太闹得有点不像。你是不是太欺负她了?你太太也是蓝屿的名人啊!当然这是你的私事,按理说我不该问。我只是从老大哥的角度,提醒你一下。”
“陆总,你说的对。我家的事,两口子打架,不是啥了不得的事儿,您放心,今后好好过日子就是了。陆总,我参加了一个秘密组织,这个秘密组织的目的就是积德和行善。陆总,这个组织历史悠久,名气极大,我可以推荐您参加——它就是共济会。”
陆远征大吃一惊.玉翎的眼睛也睁大了,说道:
“纽约有共济会,蓝屿也有共济会?这个组织有二百多年了,很神秘啊!在《战争与和平》里,彼埃尔参加了共济会。”
《战争与和平》是玉翎最喜爱最熟悉的小说,而陆远征最先想到的是雅各宾党人,是罗伯斯庇尔、法国大革命。共济会并不是宗教组织,它是由基督教、犹太教、印度教的有神论者组成的,它的隐秘性叫人觉得可怕。
郑厚良接着说道:
“中国的共济会也有一百年,周恩来参加共产党之前,是共济会的成员。现在复兴的共济会是上层人士的秘密组织,陆总,您如果有兴趣,我推荐您参加,会费我来缴。尚武总经理是我推荐的。”
“不,不,我不参加。”
郑厚良礼貌地弯一下腰,退出了玉翎的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