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国峰的车开到椒金山南头的小胡同里，这里有一家“浪田菜馆”，是家普通的小饭馆，浪田人开的。
陆远征、柳叶、国峰三个人进屋要一个单间，点几个家常菜。
“柳叶，吃呀！”
“不吃，吃不下。”
陆远征叫的东北烧茄子、尖辣椒炒土豆丝、锅包肉，柳叶不吃。陆远征饿了，他没吃早饭，大吃起来。国峰吃得更猛，飞速扒拉完碗里的饭，到外面等候了。陆远征吃完一碗饭，柳叶把她的一碗饭推到陆远征面前。
“远征哥你咋的啦？饥鹰饿虎似的……”
“去，到卫生间洗洗去！先照照镜子，看你有多丑！”
柳叶嘴一噘跑去洗脸，陆远征又吃了一碗饭。柳叶回来样子好看些了。
“刚才我到汤书记那儿，樊月娥也在那里。”
柳叶自然一惊。
“汤书记真厉害，硬是把樊月娥手里的‘罪证’骗下来了：102封情书，231张照片！柳叶呀柳叶，你要把老姜彻底整垮才算完吗？千难万险也要嫁老姜，你们是这么打算的吗？”
“不嘛！不嘛！”
“你知道省委组织部正在考核老姜吗？”
“知道嘛。”
“这次作为副省长候选干部考核。你呀，你呀！你要当辛普森夫人吗？”
“谁是辛普森夫人？”
“英王乔治六世为了娶这个女人放弃了王位，这是日不落帝国崇高的王位啊！我说你们俩想通了也行，死活就这么点子事情，老姜放弃一切权位，回蓝钢当个普通工程师。这也挺好，伟大的爱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不嘛不嘛！我不干嘛！”
“到时候我给你们置办婚礼，就在蓝屿办。请华子衿写一首歌颂伟大爱情的诗篇，当场颂读……”
“行啦，你烦不烦人啊！”
“我这儿有一件好东西，给你看看！你看了不许跥脚，不许骂人。这件东西我和汤书记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好的，手腕子到现在还酸着呐！”
陆远征拿出刚刚签字的“承诺书”。柳叶翘起“二郎腿”一边看一边议论：
“……第一条……和柳叶乱搞男女关系三年！哼，这个臭婆娘，损到家了！远征哥，樊月娥叫你写啥你就写啥呀……第二条就是钱呗，樊月娥财迷心窍，老姜早说她是天生的守财奴！你也太向着她了……第三条……行，行，这条好啊！这条行啊！”
陆远征不知道柳叶想说什么。
“陆总，我这就嫁人！樊月娥不就想看这一条吗？”
柳叶横眉立目，一副要和人打架的架式。这是獐海县的渔家女，老龟脖子山下的柴禾妞啊！
“你嫁谁？”
“跟在我屁股后边有一个连呢，我嫁谁不行？为了老姜，我干啥都行！你信不信？我不要当什么辛普森夫人！远征哥，我下半年嫁个人，明年生个娃！他妈的，我就要叫樊月娥看看！今年是蛇年明年是马年，我就生个小马崽子！铁宁那个房子还给梁赞，俺们不住了。下个月我在工学院的课上完了，你把我调回来吧。铁宁那是什么破地方，比蓝屿差远了。我不能呆在铁宁，我保证三年之内不见老姜的面！我保证！”
柳叶攥起拳头摇一摇。她说话速度快——秋天的葡萄架，一嘟噜接着一串儿。她的一番表演叫陆远征愣住了。
“‘承诺书’给我，我给老姜拿去。我把这一切和老姜说清楚，从此一刀两断！”
柳叶把那张纸折叠好揣进口袋里，咧开嘴笑了。陆远征说道：
“柳叶，你信口胡说什么呀！”
“远征哥，我句句都是真话！”
柳叶一会儿叫“陆总”一会儿叫“远征哥”，刚才灰暗无光的大眼睛也变得明亮了。
陆远征说道：
“好了，今天就这样吧。先送你回家，我要去斯大林广场看看热闹。”
“我也去！”
柳叶跳起来在陆远征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谢谢远征哥！”
柳叶这孩子确有可爱之处，难怪姜东望迷上她。她真是豁得出去敢于担当啊！
上了车陆远征叫国峰开到斯大林广场，车到同泰街开不过去了，到处都是人。有的车还想往里开，喇叭声响成一片。人们举着各种旗帜和标语，无一例外都是支持学生的。好久没有遇到这么盛大的场面，想来北京的场面更加壮观。陆远征经历的最后一次群众自发的广场行动是13年前，被称为“四五运动”。那一次当局派出“首都民兵”和“首都工人纠察队”打散了人群，陆远征也挨了几棒子抓进去关了两天。那一次陆远征拍的照片差一点惹下大禍，幸亏有汤书记保护过了关。那一次人们表达的是对邓大人的同情，这一次恰恰相反。1985年和1987年已经发生了两次学潮，后一次学潮直接导致胡耀邦下台。这一次闹得更大了，这一次会有什么结果呢？
陆远征和柳叶下了车，叫国峰自己去找停车位。他们向广场走去，刚到少年宫围上来一群人。
“陆总好！”
“陆总来啦！”
“感谢领导支持！”
原来是蓝钢人，柳叶出溜一下钻到人群里去了。他们是白楼机关的，面善叫不出名字，一个个就像过节一样，精神焕发，情绪激昂。有几个女职工带着十岁左右的孩子，总之所有的学校都停课了。他们举的横幅和标语上写：
“30万蓝钢工人支援革命的学生运动！”
“反腐败！反独裁！”
“民主不是梦！”
“爱国工人和爱国学生心连心！”
陆远征向大家摆摆手。但是在蓝钢的队伍里有一个熟人，他们彼此看见了。她是技术处的钱文娟处长。钱处长离他五六米远，向他招招手说道：
“陆总，你来了。”
陆远征有点尴尬，不知是否上前打招呼。他的尴尬有三个原因，第一，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作为公司领导不能随便说话；第二，他当工程师的时候，钱处长就是技术处长，是陆远征的领导，后来陆远征变成领导了；第三，她是衣兰儿的妈妈。衣兰儿在北京，三天前和玉翎不期而遇呢。钱文娟是稳重且办事认真的企业女干部，衣兰儿和她妈妈一点儿也不像。衣兰儿像谁呢？陆远征只有向钱文娟点点头，加快脚步走过去。
走过公安局的楼，柳叶冒了出来，大个子女孩儿这会儿猫手猫脚的。她是怕再遇上蓝钢人。这孩子有个突出的优点：总是替别人着想。对比樊月娥的自私，姜东望怎么能不喜欢柳叶呢？她只有22岁，她的青春和美丽因为有善良陪伴而更加诱人。柳叶说“一刀两断”，可能吗？他们的将来还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柳叶不知从哪儿捡来一面蓝色小纸旗，她指着前面更加密集的人群对陆远征说：
“斯大林广场正开大会呢。”
陆远征这才看到很多人挥舞着蓝色小纸旗。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代表蓝屿这座城市吗？是代表精英们宣扬的“海洋文明”吗？是表示和平反对武力吗？他们穿过中山路上散落的人群，来到斯大林广场。广场上人山人海，北头是市府大楼，南头是临时撘建的舞台，有人在上面讲话。这广场刚刚整饬一新，项凯来挪走了苏联大兵的雕像，在安放雕像的地方修建音乐喷泉，今天的大台子就架在喷泉上。项凯来从国外买来的草坪草是价钱不菲的“百慕大矮脚虎”，今天被数十万人踩在脚底下，上面丢满了包装纸、易拉罐、面包皮和鸡骨架。项凯来也许正躲在他的办公室里，他今天不会去红石滩的。他会叫接待处的人陪着玉翎和几个洋人去玩，请他们吃海捕的活对虾和一切能够搞到的美味。十多天前在华子衿家与项凯来同桌吃饭之后，有两个人向他描述了项凯来对于学潮的态度。一个是宁心仪，她说项凯来下令组织拍摄“蓝屿学生照常上课”的假新闻；另一个是段干薇红，她在市长的晚宴上与主人顶嘴，而项凯来严厉地批驳道，“学生就是精英们的玩偶。”项凯来的态度让陆远征感到厌恶。此时的项凯来会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眼睁睁地看着广场上的一切，无可奈何。
“陆总，往前去啊！”
柳叶兴致勃勃，把汤万铭断的官司全忘了，一心扑在这个大场面上。姜东望是官员里的“学潮派”，尽管他是项凯来的好朋友，他们对待学潮的态度完全不同。柳叶当然是“夫唱妇隨”，尽管她没有一丁点名份，面临“被迫出嫁”的结局。这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学生运动激动着十亿中国人的心，也激动着全世界向往民主、正义、进步、和平的人类的心。
年轻的学生主持人在大喇叭里喊道：
“请蓝屿大学校长顾海洋先生发表演讲！”
嘿，顾校长胆子大啊！他敢登台亮相不怕“秋后算账”，而项凯来们此时肚子里念叨的就是这句话：“别看今天蹦得欢，小心秋后拉清单！”陆远征在华子衿家见过顾海洋，他是华子衿的校友，北师大文革前的毕业生，学哲学的，学社会科学的人比学自然科学的人思想更解放更能识别前进的方向。华子衿的家最有趣，是蓝屿顶极的知识分子沙龙，是咖啡之屋美食之乡，是纵论天下放浪形骸的“二流堂”。不仅是蓝屿的知识分子，许多外地的名家也光顾这里。画家韩美林在这里酩酊大醉，诗人北岛在这里号啕大哭，作家张贤亮在这里向女主人调情。女主人蒋乃迪即时公开了张君的调戏之言，使张君的好色之名远播，他的大作《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多卖了几万本。时代不同了，人们已经摆脱了头脑禁锢思想专政的毛泽东时代，共产党越来越开明了，包容度越来越高了，否则会有今天的学潮吗？
顾校长的出场引起海潮般的欢呼声，但是他的老西子口音让人听不大清楚，陆远征和柳叶站的地方声音效果不大好。正在此时，两个老者相携着从陆远征面前走过，陆远征定睛一看，不是别人乃是褚遂善和老伴黎丽雯。老褚也看见陆远征，两人对视了一刹，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老褚捋一把长髯说道：
“小陆，今天50万人上街，我不遇上别人偏偏遇上你！”
“我是头一回上街看游行啊。”
“我也是头一遭呀。这一位小妹妹是……”
“她叫柳叶，是我的部下。丽雯大嫂，你们把棋社关了门吗？”
“关了好几天了。”
黎丽雯的手上也拿了一面蓝色小纸旗。老褚穿一件中式对襟褂子，手上一把雨伞是当拐杖用的，他双手拄雨伞站在草地上，长髯飘飘，恰如50年前江南古镇里的私塾先生。老褚说道：
“我看呐，学潮闹大发了。学生在气势上占了上风，政府呢，一步不让，这就顶上牛了。”
陆远征想听一听老褚对于时局的看法。
“老褚，照你的看法，现在是僵持阶段。下一步呢？请你来个预言吧。上次你预言胡耀邦下台，果然应验了。”
“不幸言中，不幸言中。”
“这一回呢？”
“说不好，说不好。政府是很难妥协的，有一点妥协的征兆吗？毛泽东评价邓小平：‘柔中寓刚，绵里藏针，外边和气一点，内部是钢铁公司。’说到现在的局面，白棋吃掉黑棋五六个子，可是黑棋还有手段，来一个‘倒脱靴’……”
老褚用围棋做比喻说的正欢，舞台上顾校长讲完话主持人宣布“请著名青年作家衣兰儿发表演讲”。
“陆总，陆总！是衣兰儿，你看！”
远远望去，果然是衣兰儿出现的舞台的中央。广场上卷起欢呼和尖叫的浪潮。衣兰儿穿一身时髦的迷彩军装，像过去一样梳两根辫子。只见她向台下挥一挥手，说道：
“蓝屿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好！我昨天还在天安门广场，今天回到了人民广场……什么叫人民意志？什么叫人心向背……”
柳叶兴奋起来，双手拉住陆远征的手臂。陆远征的这点老底柳叶全知道。陆远征刚刚遇到钱文娟，这会儿又见到衣兰儿！有多少人知道他和衣兰儿的故事呢？钱文娟会不会也知道他和衣兰儿的故事呢？
“陆总，咱们往前去啊，这儿听不清也看不清！早知‘美女作家’的大名，今天头一次见到。都说衣兰儿娇小玲珑，眼睛皮肤长得像二毛子，今天一看，真的漂亮啊！远征哥，谁也比不了你啊！远征哥，咱们往前去看看啊！”
衣兰儿下面的演说顿时让全场鸦雀无声：
“……有消息说，政府将在今天晚上宣布对天安门广场的戒严令，对全北京城区的戒严令！同学们，乡亲们，政府的高压政策吓不到学生，吓不倒人民！北京周围成百辆上千辆的军车，被无数的北京市民阻拦了！‘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国的学生运动有着光荣的传统，但是从没有达到今天这样的高峰。1919年的‘五四运动’，上天安门的只有几百人；1935年的‘129运动’，上街的学生也不多，北京、天津、上海加起来不过几千人；今天，北京举行了两百万人的大游行，全国上街的学生和民众超过五千万！这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胡绩伟先生说的好：戒严令不经人大常委会通过是非法的！于光远先生说的好：这一场伟大的学生运动将把中国的民主化进程向前推进20年……”
陆远征没有想到衣兰儿有这样好的演讲才能，他激动不已。他忽然想起老褚，扭头一看，老褚和老伴早已没了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