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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殇(31)-- 别离难

(2018-11-29 16:54:46) 下一个

第三十一章

 

1972年12月,陆远征领段干玉翎到沙窝子里看望父母,他们在王家营子住了三天。最后这天早上,陆远征一觉醒来,忽地坐起身,拍拍身边的玉翎:

“玉翎快起来,晚了晚了!”

陆远征说“晚了”其实天还没有亮。他们要赶中午的长途班车,班车在荷叶乌苏,要走50多里路,就是他们来时的唯一的一条沙窝子路。

他们吃过陆远途做的小米稀饭贴饼子咸鸡蛋便上路了,父母和远途送到村子口。

“嫂子,春天就搬家啦,你们再来就到乌拉汉啦!”远途这样说。

“远征,到技术科工作,该把专业捡起来了。”陆刚毅这样说。

“回到蓝屿就去找赵叔叔啊!”乔南这样说。

陆远途拉住陆刚毅的手臂,乔南不停地挥手。陆刚毅高大瘦弱的身躯在清晨的寒风中摇摇晃晃。

这一幕长久地留在陆远征的脑海里。

陆远征拉着玉翎上路了。脚下是艰难的路,陆远征的心情倒是很好的,是他考上大学以来最透亮最幸福的时光。虽然他只是小小的车间技术员,看不到前程在哪里;虽然父母在最偏远贫穷的乡村,看不到何时才能回到铁宁或者回到北京;虽然妹妹得不到上学的权利;但是他感觉到欣慰和无比的幸福。他得到了玉翎,这是最重要的,爱情是幸福的源泉、幸福的河流、幸福的水库、幸福的大海,有这一条就足够了。玉翎此刻就在他的身边,他们手牵手走在沙窝子路上。她头戴皮帽脚穿“棉靰鞡”像个村姑,这就是他朝思夜想的心上人哪!他为了她有多少痴迷多少颠狂啊!他痴迷颠狂了六年到如今她才19岁啊!这是世上最伟大的爱情,它摆脱了政治的选择,金钱的选择,社会地位的选择,文化教育程度的选择,唯有爱的选择。“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可是她来拜了,得到母亲大人的认可。母亲交到他手里800元,叫他自己办理结婚事情。啊,他一下子变成大富翁了!他可以给玉翎买漂亮衣服了。他不必像姜东望那样,挤到“348”大楼四平方米的鸽子笼里,那地方太恶心啦!那地方住的是清一色的知识分子、大学生,那地方再悄声地说话隔壁也能听见,再轻慢地做爱隔壁也能知道。姜东望在鸽子笼生了两个孩子啦!姜东望的惨状还在继续着。等到明年,最多是后年,玉翎就会来到蓝屿,他们可以在椒金山后面租一间12平方米的公寓,月租金只要六块钱,两家共用厨房和卫生间。母亲叫陆远征去找赵文虎叔叔,赵叔叔“结合”到蓝屿市领导班子,出任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这是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啊!这是权力很大的官啊!母亲的意思是请赵文虎解决玉翎的工作和户口,这件小事对赵文虎算不了什么。当年父母在苏北解放区结婚,赵文虎是他们的“伴郞”。父亲和赵文虎同为“盐阜区”的县委书记,陆刚毅在东台县,赵文虎在宝应县。这样的老同志老战友老朋友还有什么问题吗?在50年代,在父母没有打成右派之前,赵叔叔每次到北京,都到北长街做客。父母从乡下辗转来到铁宁后,赵叔叔也到铁宁来过。陆远征记得赵叔叔那张“地包天”的长马脸,就像画像上的明太祖,哈哈!母亲给的钱可以买衣服租房子办酒席,办几桌酒席也是必要的呀!他们在蓝屿没有亲戚,但是有同学,有朋友,有关心他爱护他喜欢他崇拜他羡慕他的人。老学长褚遂善是要请的,工友大刘是要请的,唯一要请的领导是汤万铭,他是领导是朋友是老大哥。没有乐队有姜东望就行,叫他拉一首婚礼进行曲吧。蓝钢公司开始兴建职工住宅,汤万铭说两年后姜东望陆远征就会有自己的房子,这是多么美妙的前景!父母的家要搬到乌拉汉,也许再过两年可以回铁宁。“林彪事件”之后,一些老干部在不知不觉中回来了。

中午之前远征和玉翎赶到荷叶乌苏。这里没有长途车站,班车停在公社的大门口。令人不解的是:开往乌拉汉的汽车不是那辆解放牌卡车,而是一辆带棚的客车!原来,跑这一条线路的长途车有卡车也有客车,替换着跑。远征来的时候两天全是卡车,把人冻成冰疙瘩,回去的两天全是客车了。啊,真是意外之喜!

两个年轻人坐上大客车,窗外是光秃秃的山,看不到一条像老哈河那样的河。乌拉汉就是一块干旱贫脊的土地,若不是大革命,陆远征的家怎么会搬到这里来呢?这一带本来是内蒙古的地界,因为闹“内人党”,分而治之,划到黑山省来了。陆远征有一个蒙古族同学叫特木尔,从呼和浩特考上清华。特木尔和陆远征很不错,他叫陆远征教他游泳。有一回腊月天大家到游泳池砸冰冬泳,为了拍照而做秀。有一张照片,陆远征和特木尔穿游泳裤坐在冰上搂抱在一起。特木尔在照片背后写道:“小人之交,搂着脖子抱着腰,哈哈!”特木尔是豪爽而幽默的小伙子,可是他的叔叔和堂兄都死于“内人党”的惨剧。1925年成立过一个“内蒙人民革命党”,到了40年代便不存在了。而在1968年,为了批斗“内蒙古最大的走资派”乌兰夫,凭空捏造出一个“新内人党”,构陷出一个乌兰夫把持的“暗党”,自成体系的“乌兰夫反党叛国集团”。内蒙最高军代表滕海清在中央文革小组指挥下在全内蒙范围内清剿“内人党”。特木尔说,他们采用的手段就是刑讯逼供,极其残忍。特木尔的堂兄脑袋上被钉入四根钢钉而死。内蒙省军区政治部200人抓了180个“内人党”。有的地方凡是蒙古族必为“内人党”,又挖出“沙窝子党”、“嘎达梅林党”、“成吉思汗党”,一年多抓捕34万余人致死致伤7万余人,乌拉汉这地方也不能逃脱“内人党”之灾。这种整人模式是承续了30年代整肃“AB团”和40年代“延安整风”的传统。毕业分配的时候,机械系有呼和浩特的指标,但是特木尔找“工宣队”申明,坚决不回内蒙古。后来他去了青海省最边远的冷湖。他的女友是江西赣州人,跟他去了冷湖。“内人党”惨剧同“516”惨剧是一样的,在中国,为什么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同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有什么两样?特木尔我的朋友,你如今在哪里?

陆远征和玉翎傍晚到了乌拉汉,仍然住那一间大车店,几个蒙古人还在啃羊蹄子。这一次没有罚钱,而是逼着陆远征喝了半碗烧刀子吃了两只羊蛋子。额头上生个瘤子如同长了一只角的蒙古人做一个杀鸡抺脖子的动作,哈哈大笑。陆远征没吃过羊蛋子心中犯嘀咕:莫非是恶作剧,吃这玩意儿会有什么恶果吗?蒙古人大笑之后说道:

“嘿,小伙子,吃了这两个宝贝蛋,儿女双全啦!”

可是陆远征的胃不舒服了,一直闹到半夜。玉翎不干了,她坐在炕沿上正色道:

“陆远征,从今往后,你要再敢吃一口羊心羊腰羊哈利巴羊鞭子羊蛋子,总之你再吃一口羊肉,我就一脚把你踹出去!”

玉翎是最怕羊膻味的,今天发作起来。一只柔顺的小绵羊,为了羊食变得凶神恶煞一般!

陆远征嘻笑说道:

“玉翎,看看你是什么样子!难怪贾宝玉说,天下的女儿个个都是好的,天下的女人个个都是不好的。女儿出了嫁,虽是颗珠子,也失去了光彩宝色,变成颗死的了。”

“我还没嫁给你呢!就按贾宝玉说的,不嫁给你,免得失去光彩宝色呢。”

陆远征上去拧玉翎的嘴巴:

“你嫁不嫁?你嫁不嫁?”

“不嫁不嫁就是不嫁!”

两个人打作一团。

第二天玉翎换上自己的蓝印花布棉袄,把丑陋的棉大衣和棉靰鞡丢在大车店里。

接连两天坐上有篷的客车,玉翎高兴了,她唱起儿歌:

“小皮球,香蕉梨,马藺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这是北京女孩在胡同里跳皮筋唱的。她接着哼北京儿歌:

“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爱吃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到了西阳,也就到了两个人分手的地方。陆远征给玉翎买了一张到宁远的票,晚上八点的车,从宁远换车到北京;给自己买了一张到铁宁的票,半夜12点的车,从铁宁换车到蓝屿。他向厂子里请了五天假,可是从蓝屿到王家营子600公里,往返花在路途上的时间就要五天啊!玉翎从大西北出来,花在路途上的时间更多了。这么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火车的速度比起詹天佑时代快不了多少,又有敞篷卡车的严冬之旅,叫人有什么办法呢?莫非爱情的炼狱就是冰与火的考验?西阳火车站的大厅肮脏而嘈杂,到处是痰迹,空气中飘散着关东老旱烟呛人的气味和玉翎受不了的羊膻味。啊,检票的时间到了,让我们高贵的小姐赶快离开这鬼地方吧!

陆远征把玉翎送到检票口。玉翎检了票,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站住了,抻着她的长脖颈,像一只荒滩上的孤雁。

陆远征大声说道:

“到了北京就写一封信。想着我!”

玉翎点点头,走了两步,再次回头。她的眼睛红了。

“进去,快进去吧!”

只见泪水从她明亮的眼睛流出。陆远征使劲地挥手,玉翎却跑了回来,隔着铁栅栏一把抱住远征。

“不嘛不嘛,我要你跟我一起走!”

她像个十岁的孩子。

“呜呜呜……到宁远……呜呜呜……半夜到宁远,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陆远征看看表还有十分钟开车,他掏出手帕丢给玉翎,飞快地跑到售票处,退掉铁宁的票,买一张宁远的票。

陆远征拉着玉翎上了开往宁远的火车。走进车厢,看见玉翎哭湿了的脸被月台上的寒风吹苫了,发梢结了霜。她的模样好可怜啊!

他们半夜12点钟到宁远。开往北京的火车早上七点开,他们只能在候车大厅等待。宁远是黑山省西部的大城市,陆远征上中学时候在《文史哲》杂志上读过明史专家段干钺写明末大将袁崇焕的文章。250多年前袁崇焕镇守宁远,他用“红衣大炮”毙伤大金朝开国皇帝努尔哈赤,致使“太祖高皇帝”死于撤军的营帐中。这是袁崇焕一生最辉煌的战绩。袁崇焕,何等的英雄!糊涂的崇祯帝中了满人的反间计,将袁崇焕凌迟灭九族,断送了大明的江山。北京大学批斗段干钺,老头子是当然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而他写的关于袁崇焕的文章是“为彭德怀招魂”。文革前史学界有两个明史大家:一个吴晗一个段干钺。一个写海瑞一个写袁崇焕,罪名是相同的;一个亡命西天一个蹲进大牢,命运是相似的。

宁远火车站的候车大厅比西阳好得多,干净明亮,暖气很足。大厅里挂着应时的标语:

“《571工程纪要》是篡党篡国纲领!”

“彻底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

“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墙上的政治口号同一对幸福的年轻人似乎没有关系。他们找到座位,玉翎便倒在远征的怀中睡去,路途的艰辛和感情的震荡早已使她疲惫不堪。陆远征不大敢睡,迷迷糊糊,就像手心里捧一块羊脂玉,生怕掉在地上。玉翎肤腻若脂呼气若兰令陆远征如沐金汤如饮琼浆荡气回肠疲劳顿消。这丫头会撒娇,撒娇撒到这地步也不容易。会撒娇的女孩儿一旦以身相许便要撒娇到底。陆远征啊陆远征,你昨天是人家的出气筒今天是人家的撒娇壶,有钱难买乐意你就是呆头鸟你就是痴哥哥,你就是天下独一的情种享得了这个福遭得了这个罪!

陆远征捱到天将晓,他轻轻地把玉翎放到椅子上,自己去买车票。他给玉翎买七点半到北京的票,给自己买九点钟到铁宁的票——绕了半个圈子还要回到铁宁,从铁宁去蓝屿。

“玉翎起来,天快亮啦!”

玉翎坐起身,噘着小嘴揉着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呀?”

他们到卫生间洗漱一番,找到车站前的早点铺。所幸有豆浆油条还有玉翎爱吃的炸糕。这不是东安市场的奶油炸糕将就吃吧。总算离开乌拉汉,离开乌拉汉也就离开了羊膻味。玉翎说了,到北京她要把所有的衣服用开水煮透。

“到北京能见到伯母吗?”陆远征边吃边问。

“差不多。我和伯母说了,我是圣诞节前后回来,她从白洋淀回来。真的,我好想她。”

都是沈南溪教的,这年头有谁记得圣诞节?

陆远征笑道:

“我也好想她。你敢不嫁给我,伯母也不答应。”

玉翎睡了觉洗了脸,恢复了生气。

“不嫁你嫁谁?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

“好乖!”

“古人折箭为誓,这就是我们段干家的由来。段干就是‘断干’,你懂吗?”

玉翎的话,叫陆远征的心颤抖了。他拿开玉翎手上的炸糕,把玉翎一把抱在怀里。他想亲她,却又不敢。早点铺子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一对年轻人。

他拉着她赶紧跑回候车厅。

又该检票了。虽然难舍难离,重逢的日子不会太远。也许是明年夏天,也许是秋天。他们会在蓝屿办结婚手续,在椒金山派出所,陆远征户籍所在地。他们会在秀山街或者木棒街租一间房子。他们会到友谊商城买好看的衣服。他们会到天津街的海味馆办两桌酒席……

走到检票口,他松开紧握的手,推她一把。

“走吧,不哭。”

这一次她票也不检了,泪滚滚如断珠:

“不嘛……呜呜呜……不嘛,我要你和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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