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送走陆远征，段干玉翎看看腕上的百达翡丽表，将近12点钟了。当她返身走上楼梯的时候，想起段干薇红还在阳台上。贝贝没有下楼送远征，叫小姑独自送。玉翎忽然感觉到面颊和双唇刚刚被远征吻过的地方，一种温柔的在遥远的过去才有过的感觉。
玉翎回到阳台上。
“贝贝，该睡了，明天去红石滩呢。”
段干薇红摇一摇手中的高脚杯：
“我不困，酒没喝好呢！”
玉翎其实并不着急睡觉，每到一处陌生地方，头几天总是睡不好的，困极了再睡才好。
“小姑，你干嘛把远征叔撵走了？”
“放肆！”
“嘻嘻，情人嘛！”
薇红拿酒瓶给两只杯子分别加了酒，把玉翎的杯子递过去。
“得了，我10岁时候我妈就讲你们的故事了。小姑，当年我爸用尖刀抵住远征叔的胸口，像个牛仔嘛。我爸一个书生，用刀子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妹妹？哈哈，太精彩了！太伟大了！你和远征叔之间，不是一般的故事。”
“你和汪聪之间没有吗？”
“没有。”
薇红喝一口酒，把双脚跷在铸铁的阳台桌上。
“女孩子不许这样！”
“小姑，像你这样的淑女现在没处儿找了！再说你和远征叔的故事，用今天的话，就是‘高峰体验’。20多年还是情深似海，叫人羡慕啊！看你们在门廊下接吻，就像看好莱坞电影一样！”
薇红收回了修长的腿。
“贝贝，闭嘴！我叫你闭嘴！”
“再不，打个电话把远征追回来……”
“我叫你闭嘴行不行？”
“好，好，我闭嘴。”薇红转过来搂住小姑的脖子。“嗯，小姑我问你一个事儿：你和远征认识多久上的床？”
“贝贝，你今天没大没小的！是三娘教子，还是子教三娘？看我撕烂不你的嘴！”
玉翎伸手抓薇红，薇红绕桌子跑一圈，闪开了。
“小姑，现在是啥时候？现在就是子教三娘的时候！小姑你给我说实话：你们多久上的床？”
玉翎被贝贝追问得有点无奈。在服装节筹备会的欢迎酒会上，项凯来不也是被追问吗？
忽然之间落雨了，玉翎仰头看天，冰凉的雨滴打在脸上。两个女人跑回玉翎的房间。二楼有三间卧房，两个女人各自占一间。
“贝贝，这回该睡了，下雨天好睡觉。”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玉翎坐在沙发上，单手托腮。薇红一条腿跪在床上，看着窗外。窗外是潮声和雨声。
“六年。你和汪聪呢？”
“三天。我是第一次，而且怀孕了。那是清华给汪聪分的新房子，在北门外边，靠近圆明园。”
“圆明园？多少年没有去过了。”
玉翎上次去圆明园是1967年的冬天，20多年了。那一回远征用自行车载她去，在西洋楼的残垣断壁下，在荒草丛中祭奠父亲。
“汪聪说要这个孩子，叫我休学一年。他的态度叫我感动，三天就认定了我嘛，就要这个孩子嘛。这样的好人去哪儿找？但是不行。小姑，这哪儿行啊！再说没有不透风的墙，系总支书记找汪聪谈话，就这样。汪聪陪我到积水潭医院打胎，哎呀，疼得我受不了，一把拽起床头櫃，扔到护士怀里！就这样。学潮以后没有人管了，不上课了，校园里完全是无政府。不单是清华园，全北京都是无政府状态。再不能做这样的蠢事了，不能休学，正常完成学业。未来20年，建筑学是首屈一指的专业，开放的中国要盖多少高楼大厦啊！小姑，你看过赖特的‘流水别墅’吗？在芝加哥的郊外，每年吸引50万游客呢。一幢小小的房子，评为20世纪最伟大建筑。以后去美国，你要陪我去看那个杰作哟……”
玉翎想今天的大学生和她那个时候大不相同。汪聪嘴皮子很溜，是个会耍嘴皮子的教授，这一点和贝贝像。贝贝可以去参加大学生电视辩论大赛了。
“你就打算嫁汪聪了？为什么不在清华的学生里找男朋友？研究生也好嘛。”
“汪聪挺好的，你不是看到了吗？我喜欢年龄大的男人。小姑，我明天不去红石滩，我要回北京！今天我就睡这儿，陪你。我实在不能悠哉游哉地玩了。”
玉翎换上一件塔西提图案的十分稚气的睡袍，这是一件范思哲睡袍，有范思哲的签名。她在行程中生活细节都是不马虎的。
“啧啧，小姑穿啥衣裳都漂亮！”
“说好了陪我，一共四五天，贝贝，你打算把我一个人丢在蓝屿吗？”
“谁是一个人？蓝屿是什么地方？小姑，你是来旧梦重温的，还用我陪吗？”
玉翎在侄女面前只有甘拜下风。段干薇红去意已决，玉翎自是无可奈何。
“你回到北京，肯定去天安门绝食了。”
“绝不绝食回去再说。绝食是一个姿态，还能饿死人吗？小姑，13年前的清明节，我们全家上天安门祭奠周恩来，你忘了吗？”
13年前的事情玉翎历历在目。那一天伯父起头要上天安门，段干家六口人去了，回家的时候挤不上公共汽车，是玉山弄了辆三轮排子车，才把老爷子送回家。
深夜一点钟，两个女人在玉翎房间的大床就寝。
贝贝很快睡了，但是玉翎不能睡，无奈。雨越来越大，潮声越来越响，大自然亦无眠无奈心烦意乱。“俪庐”是大西洋的风声潮声，和东方不同。小华早睡了，韩丽金领小华回大红门，睡在别人家里。小韩尽心尽责。小韩和富兰克老爷家佣人有一手，老爷家在“俪庐”对面，白人小伙儿，黑头发，意大利人。他们在后院办事被玉翎堵住了。小韩哭了以为要把她送回国。她这次回国相亲。下个月过36岁的生日，双子座。“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黄梁梦很美，饥饿的人梦见黄梁，多么好呀。双子座的女生充满智慧令人觉得生动有活力。夜雨像布洛克的画，杂乱无章的，又是有序的。布洛克在大都会博物馆占了一面墙。站在画前两个小时，多么好的享受，手里是一瓶苏打水。双子座女生有椭圆脸，弧型眉毛，灵动好奇的眼睛。贝贝睡的很熟，她睡熟了更像个孩子。回到北京去天安门，看看那里的学生，看看贝贝什么样子。集会，结社，民主，自由，学生，政府，示威，动乱。双子座女生生性轻浮善变，有双重性格，多才多艺，生气勃勃，深受异性垂青。达利的恐怖的夜。无数只眼睛，细长脚的马，长矛。柔软的钟表象征什么？蓝屿的白天是庚斯博罗，夜是布洛克、达利。西班牙人特有想象力。双子可以一秒钟认识一个人，一分钟喜欢一个人，一天时间爱上一个人，可是忘记这个爱过的人需要一辈子的时间。达利米罗毕加索委拉斯开兹塞万提斯。西班牙唯独没有伟大的音乐家。在双子女生看来世界是非常美好的，爱她的人是非常单纯有艺术气质的。蓝屿比17年前漂亮，殖民时代的老房子整饬一新，还是老房子好，耐看，滋润。威尼斯的水巷多么有趣。圣马可广场。穿一件露背的香奈尔连衣裙坐在咖啡座，有情调。往往在分手的时候看起来最不在意感情的双子座是被伤害最深的。贝贝生于1969年，段干卫红，那一年就是卫东、卫红、卫东彪。六亿人保卫一个人。光荣，虔诚，自豪，不朽。因为双面性格她们总是把游戏人间的态度摆在脸上。“红卫兵”不是造反派是保皇派，字面上也是保皇派。女孩子把校长打死，以革命的名义。是谁打死了卞校长？人类文明史有这样的事情吗？“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少先队，红领巾。可爱的北京中学生转眼变成杀人魔鬼。爱上双子座女生的男人会很幸福，因为她们聪明，懂得分寸，从家务到社交没有她们不会做的事情。翁欣欣的哥哥男八中高一年级，参加了“联动”。他讲过更残忍的故事：那年9月在国家计委大楼地下室看见两个女孩子用一把锯割一个老者的头（“罪大恶极”的五类分子），血溅在墙上！啊，多么恐怖！地狱。中国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大英雄大魔鬼合为一体。双子座的女生像巧克力和咖啡混合的饮料，像西班牙海鲜饭配俄罗斯生肉肠。赵朵一，赵家一朵花，比薇红的名字好。现在好了，发展经济，改善民生。邓小平的愿望是让老百姓吃饱饭，过小康日子。中国人对如何过上好日子的看法不同。暴雨阵阵。大浪滔滔。打击乐。老柴的《罗米欧与朱丽叶》交响诗。聪慧的双子女生喜欢享受捉摸不定的爱情，她们能说会道，巧于逗笑，是雅谑的高手。远征回去了，一点儿不情愿。贝贝说该把他留下来。她要打电话把他追回来。贝贝直来直去。“流水别墅”什么样儿？去芝加哥不知道这个别墅。法国有著名的朗香教堂。现代派建筑，弧形尖顶如一片树叶。周围只有山坡和青草，美极了。美有时很简单。信仰也很简单。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北堂的圣诞节。欢乐颂。米米发索索发米来多多来米米来来。双子很有思想，也很孤独，伤心时会首先想到一段恋情。朗香教堂是大师的作品，记不得他的名字。贝聿铭也不错，拿到卢佛宫的订单。雨还在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背诵一百遍还是睡不着。起来坐一坐。打闪了，接着是雷声。房间骤然明亮了。贝贝睡得像小猪，电闪雷鸣不能把她惊醒。在感情失败之后，双子不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而会去找朋友倾诉，大哭一场或对着天空叫喊。远征今天用手掐我用脚踢我。拉夫劳伦财务部的琳达小姐一天也离不开男人，她是红头发，爱尔兰女人。琳达特会扭屁股。爱尔兰谚语“红毛女人浪起来赛过山羊”。男人往往无法满足双子女生的期望，迫使她用想像来弥补对方的缺陷。琳达穿什么衣裳在男人眼里就像一丝不掛。两年没和男人做那事了。远征做爱最温存，卢人谦只顾自己两分钟完事。喜欢和远征做爱。今天就该把他留下。在双子身上找不到一根安定的骨头，她常会令你眼花撩乱。啊，衣兰儿，可爱的小女人。25岁像17岁，豆蔻年华。会挑逗男人。她的眼睛不是静如秋水是寒光四射。柔弱的身躯隐藏着女人的凶狠。她把初夜送给远征？远征喜欢她？远征，此时你在哪里？会被雷电惊醒吗？到蓝屿本来是打算给远征的。旧梦重温？平生第一次是在蓝屿嘛！19岁。高尔基路。小警察的新房。高大的法国梧桐。远征真笨。到高尔基路看一看？找找那幢房子？初恋学会了爱和做爱。双子座的女生神秘、浪漫、感性，充满诗意，渴望住神话的城堡，渴望有俊伟的王子相伴。酒还行，再来几粒烤杏仁。1981年嫁到美国，8年了。琳达约在五大道吃法国餐，她带去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一个是给我的。红鼻子爱尔兰男人讨人喜欢，在朱丽亚音乐学院教授长笛，音乐家。玉翎哈哈大笑：“我和音乐家有缘啊！五岁的时候有音乐家爱上我。最终还是嫁了个音乐家。”吹长笛的音乐家说他不喜欢莫扎特。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莫扎特有时候卖弄，炫耀。他经常吹莫扎特的长笛协奏曲。每个月去肯尼迪音乐中心听一次音乐会叫他吃惊。《威廉·退尔》序曲有一段长笛好听，一段牧歌，像在朗香教堂的山坡放羊。《卡门》的牧歌也不错。绿草茵茵白云悠悠。法国蜗牛不好吃，奶汁烤鲱鱼还可以。琳达要了蚂蚁酒以挑起情欲。醉了。对琳达说：“绝不和爱尔兰男人上床。”不和爱尔兰男人上床就是不和美国人上床，八成白种人是爱尔兰人。但是钱皮除外。钱皮是意大利人。如果他年轻10岁，也许会和他上床的。“五月花号”在波士顿上岸，穷苦的爱尔兰人。詹姆斯·乔伊斯是伟大的爱尔兰人。在104街的家门口拦住了音乐家，哥们儿，拜拜！双子座有无穷的创造力、想像力、直觉力，是个无人能解的小仙女。判刑，流边。中国的东北部，爹爹死在这片土地上。死的地方叫北安，大兴安岭林区。劳改营。“美国特务”是莫须有，打成“美国特务”的人成千上万，成千上万！刘少奇，“叛徒”“内奸”“工贼”，也是特务。彭德怀“里通外国”，也是特务。愚昧的民族，愚昧的时代。找点酒。龙舌兰被贝贝喝光了，小酒櫃，红方，轩尼诗，伏特加，朗姆。项凯来请客。爹爹蒙难在50年代。香港女人叶春葳。“兰叶春葳蕤，桂花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1957年叶春葳从香港来广州过春节被抓了。“两航起义”。爹爹40年代认识叶春葳。红方威士忌，没有冰块。起义代表人心向背。共产党民主，国民党独裁。人们飞向光明飞向自由民主如角马渡河飞蛾扑火。女人是祸水千真万确。“文革”后叶春葳释放回香港，她不是“美国特务”。她在二战中曾经为英国情报部门服务。也许是个出色的女人。她关了20年而爹爹死了。可怜的爹爹，可怜的女人。下次到香港找一找这个叶阿姨，她比爹爹小五岁肯定活着。能找到她吗？二战中爹爹没有驾驶过战斗机轰炸机，没有上过战场。他仍然是战争英雄。他是飞虎队的一员，无数次飞“驼峰航线”，飞越横断山脉、喜马拉雅山脉。战争生命线。飞机上看得见怒江、澜沧江、大理三塔、缅甸丛林。“驼峰航线”摔掉许多飞机，爹爹摔下来就没有玉翎了。在华盛顿见到陈香梅女士，活得很精神。到北安看看，著名的劳改营，爹爹在那十年，“荒塚一堆土没了”。到北安看一看。远征也会去的，会的。
一连串耀眼的闪电之后是巨大的雷声，屋里如同白昼。段干薇红终于醒了，坐起身说道：
“小姑，好吓人啊！小姑你在哪里呀？你还没睡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