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从翁牛特草甸子拾糞回来,王队长派人送来冒着热气的猪肉。乔南做了拿手的家乡菜——扬州狮子头,远途也有两个菜招待未来的嫂子——夏天采的野生黄花木耳炒肉丝,马齿苋干菜炖排骨。远征带回一瓶泸州老窑,给陆刚毅酙上一大杯。乔南一个劲儿给玉翎夹菜,玉翎只好说:
“乔阿姨,我实在吃不下了。”
这天晚上陆远征叫玉翎早早睡下,他到父母的房间,坐在炕头边磕瓜子边说话。地当中点一个铁皮炉子,里面烧牛糞,红通通的。牛糞的燃烧值不高,坐在屋里还是要穿棉袄的,北墙上也挂着霜。王家营子没有电,点的是煤油灯,远途过一阵子要用剪刀剪去一截灯芯。陆刚毅在乡下学会了抽老旱烟,用远途写完了的数学作业本裁成纸条,卷旱烟叶子。他多年受胃溃疡困扰,用了一位朋友介绍的偏方,居然治愈了。这个偏方极简单,即服用西药“痢特灵”,不知是何道理。一家人坐下当然要说国家大事,也要说说家里的事,说说远征的婚事。小炕桌上摆一盘瓜子,瓜子是乌拉汉当地的,这里的农民种植打瓜收获瓜子。打瓜状似西瓜,比西瓜个头小,瓜子多且大。夏天收获打瓜后,把打瓜丢到瓜池里用脚踩碎,取其籽,远途也干过这种活儿。乌拉汉人到了农闲时候就坐在家里磕瓜子,每人的门牙上都磕出一个豁口,这是乌拉汉人的标记。如今远途的门牙也留下豁口,远征见面就笑她。
“来了三年,远途总不上学,这怎么行啊!”远征说道。“远途,我们回家前的这段日子,你在做什么呢?”
“我去石门子水库干活了。”远途说道。
“谁让你去的?”
“妈让去的。王家营子每家去一个人,妈就让我去了。”
远征很不高兴:
“妈,你这是积极个啥呀!咱们家没有劳动力,不用去。再说队长并不把咱们当农民呀!听说前几天放炮炸死三个人,多危险啊!不去不去!”
儿子一开腔,乔南也就不争辩了。
“远途得上学啊!”远征又说道。
“谁说我不上学?爸爸教我语文和数学呢。”
“要上中学也难,只有去荷叶乌苏。”陆刚毅说道。
“去荷叶乌苏也是白搭,”远途说道。“现在的学生也不念书呀!中学生搞‘斗批改’,有谁上文化课呢?”
“看看明年能不能上学吧。”乔南说道。“明年春天说不定搬家了。林彪摔死是好事,老同志陆续出山了。乌拉汉旗准备把六百多个‘五七干部’集中到县城里安排工作。如果搬到乌拉汉,远途可以上中学了。”
搬到乌拉汉,这个家和铁宁、蓝屿的距离缩短了250公里,而且是最难走的250公里。
“妈,咱们啥时候能回铁宁呢?”
远途这句话把乔南问住了。远途出生在北京,两岁那年父母打成右派,六岁到铁宁,生活了八年,她印象最深的家乡是铁宁。
“回铁宁有啥意思?将来最好回北京。”
远征从小到大在北京生活了20年,父母调铁宁那一年,远征刚上高一。他没有到铁宁,而是留在北京上完高中,考上了清华大学。
“回北京不容易了。”乔南叹一口气。
“林彪摔死,说明一个问题:文化大革命失败了。”陆刚毅忽然说出一个独特的见解。
“文化大革命失败了?”乔南自然不解。“文化大革命怎么会失败呢?”
“文化大革命的主要目标,一是打倒刘少奇,二是树立林彪。”陆刚毅一板一眼地说道。“刘少奇算是打倒了,林彪写进党章里不到两年,就要搞政变,搞‘小舰队’,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不是失败又是什么?为什么毛主席选接班人总是失败呢?林彪这个人很复杂,他有两个本事:第一会打仗,第二会拍马屁。这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居然集合到一个人身上。‘顶峰’、‘一句顶一万句’、‘四个伟大’,不都是林彪的发明吗?毛主席爱听嘛!”
乔南说道:
“阴谋家总是有的,这就是阶级斗争嘛。共产党夺取政权,从1917年算起,不过50多年,还没有找到防止腐败防止出修正主义的办法,文化大革命是伟大的尝试。”
远征眼看着父母争辩起来。乔南虽然是“右派”,她的思想很正统,她和老头子经常为政治问题拌嘴。乔南当然是争辩的胜方,老头子心里也是不服气的。远征上次回家,看到母亲把青年时代的日记整理出来,有厚厚的百万余字。母亲是在长江边长大的,她从小生活在舅舅家,舅舅是一个县城里做煤油生意的小商人,供养她读完师范学校。在她那个时代,战争和革命是中国社会的主题,投向共产党是大多数知识青年的愿望。在30到40年代的日记中,母亲那青春的如火的激情跃然纸上,未来的新中国和瑰丽的共产主义就是她的全部理想。在被打成“右派”以后,她仍是这样写道:“党对我说:你犯了错误。我对党说:母亲,你责罚我吧!我一定会改正错误,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过去很长时间,远征一直认为母亲是纯真的人,勇敢的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她被划成“右派”是受了极大的冤屈。但是在远征参加工作以后,在他的学生时代的蒙昧的革命热情减退之后,他觉得母亲过于执着了,而父亲的一些话应该是对的。陆家的祖籍是安徽芜湖,父亲从小生活在那里,至今说话带着皖南口音。父亲的一个朋友唐邈,也是父亲的中学同学,远征叫他唐叔叔。唐邈叔叔50年代在芜湖当地委书记,他讲的1959、1960、1961年芜湖地区的无为县饿死人的情况触目惊心,90多万人口的县饿死30万人,树皮全部吃光,有的村子饿死超过半数。芜湖是什么地方?是鱼米之乡啊!是四大米市(芜湖、沙市、无锡、九江)之一啊!历史上从没有这样饿死人的事情。唐叔叔是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台的,所以父亲说,造成大饥荒的原因,一是“大跃进”,二是反彭德怀。毛主席和彭老总孰对孰错?当然是毛主席错了。
但是说“毛主席错了”,母亲无论如何不会接受。陆远征五岁到北京,母亲把他送到西单劈材胡同的新华社幼儿园。他的心中有一个愿望,就是见到毛主席。因为母亲有一句话:“你要是听话,我就带你见毛主席。”母亲这句话说过好多次,深深印在他幼小的心中。所以他经常这样说:
“妈妈我听话吗?哪一天能见毛主席呀?”
这一天终于来了:一个周末妈妈给他穿戴整齐,领他到中南海的怀仁堂参加晚会。
进了怀仁堂,远征的心怦怦地跳。怀仁堂里摆了许多桌子,桌子上摆了茶点,台上是舞蹈和杂技演出。远征不想吃点心不想看杂技,只想见毛主席。妈妈拉着他的手一桌一桌走,满大厅里找毛主席。妈妈是京城的“四大女记者”之一,认识很多人,一路走一路和人打招呼。走到一个桌边,妈妈兴奋地指着一位老者说:
“远征,你看这是谁?”
“不是毛主席。”
“这是朱总司令呀!”
“我要看毛主席!”
这天晚上毛主席没有到场,叫远征万分失望。
远征的家在北长街,北长街的东边是皇城,也就是今天的故宫。妈妈给远征编了一首儿歌:
北长街,真漂亮,
两边树,排成行。
路东的个“新北洋”,
买根冰棍尝一尝。
“新北洋”是这条路上唯一的冷饮店。远征住的房间推开窗户就是故宫的护城河,而北长街的西边就是毛主席住的中南海呀!这一年的国庆节,早上,妈妈打扮好了要去天安门观礼,远征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坚决要跟妈妈一起去看毛主席!他大哭大闹,在地上打滚,抱住妈妈的腿不放,从屋里闹到院子里闹到马路上。这一回他得逞了,跟妈妈从南长街走到长安街。妈妈说道:
“如果实在上不了观礼台,我也没办法了。”
一路上闯过五六处岗哨,妈妈费了不少口舌,总算把远征领上观礼台。远征高兴极了,他是登上观礼台唯一的孩子,他看见威武的步兵方阵,看到马刀闪亮的骑兵,看到一排排的大炮,而且他看见了毛主席!毛主席站在城楼上,挥动手中的帽子。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
一个幼儿对领袖如此强烈的爱源于整个的社会氛围,也源于母亲的教育。母亲对于领袖的爱,对于共产党的爱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伟大而崇高的。
以后远征在北京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多次在天安门以及在工人体育场见到毛主席。最后一次即是1966年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今天,在偏僻穷困的沙窝子里,烧牛糞炉,点煤油灯,父亲得出“文化大革命失败了”的结论。尽管父亲不能说服母亲,陆远征在心里是赞同的。毛主席不是神,毛主席犯了许多错误,中国人民的许多苦难都是和毛主席分不开的。陆远征想起一年前到陇西听到段干千里的一番话,那是一个普通人的最朴素最真实的见解。“文化大革命”搞到这种程度,有些人的观念发生变化也是必然的。但是像母亲这样的人,跟隨共产党一辈子的人,从年轻时候崇拜毛泽东崇拜了几十年的人,这样的观念,怎么能轻易改变呢?邓拓也是记者出身,母亲和他熟悉。1966年邓拓自杀时候写的“绝命书”,还要高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人们思想的禁锢到了何种程度啊!
“远征,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乔南转换了话题。
“明年。现在结婚简单,我们在蓝屿没什么亲戚,同学、同事摆两桌酒席就是了。”远征说道。“难的是玉翎调工作,她是县化肥厂的临时工,这工作怎么调?工作调不了,户口也是问题。”
“当初不去西北就好了,从北京调户口到蓝屿好办。”
“怎么可能呢?北京中学生插队的地方都很远,陕北、西双版纳、北大荒,户口统统下去,赖在北京是不行的。”
“你们结了婚,户口是不是好办一点呢?”乔南问道,其实她也搞不明白这些事情。
“哦,哦,现在的户籍政策是不管这一套的……”陆刚毅说着话一口老旱烟把他呛住,远途上去替他敲背,这才缓过气来。“宪法里的迁徙自由哪一年实行过呢?因为户口问题两地分居的夫妻上千万,这在文革前已是严重的社会问题,如今更没人管了。”
“老陆,你那个老战友叫赵文虎的,原来是蓝屿的副书记。现在有老干部安排复职的,赵文虎能回去,找他就好。”
不管怎么说,远征和玉翎的婚事就这样说定了,母亲不再表示反对了。在汤万铭把陆远征从一线工人的岗位调到机关以后,陆远征在给母亲的信中多次谈到汤万铭这个人。谁知母亲为了反对儿子的婚事,写了一封信给素不相识的汤书记,请汤书记从组织的角度做工作,说服儿子。这一次汤书记把陆远征叫到自己家里,拿出乔南的信。
“远征,你母亲的爱子之心跃然纸上。你的婚姻问题,最终你自己拿主意,别人的意见都是参考,包括你母亲。在今天的社会,你母亲的意见很占理。这女孩父亲的问题确实重,谁看也是重。但是姜东望说,你和女孩来往五年,感情很深。你如果放不下,做这种选择也不是不可以。以后搞技术算了,也是一条路。文化大革命也不可能永远搞下去,政治气候总是会变的。1966年有人提出‘血统论’很荒唐,‘血统论’和‘出身论’都是一回事,都是封建传统嘛。”
汤万铭说完他的看法,把乔南的信交给了陆远征。
关于儿子的婚事,乔南只做了两件表示不赞成的事情,第一是写信给儿子说明自己的意见,第二是写信给汤书记请他做儿子的工作,是她漫长的革命生涯在心目中形成的所谓“组织观念”使然。她没有当面和儿子谈过这件事情,如今她已接受了玉翎这个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