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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殇(18)-- 了不起的预言家

(2018-10-03 18:04:30) 下一个

第十八章

 

老褚夫妇把茶社交给侄子看管,领陆远征回家。老褚的家就在高塘街,两分钟到了。房子真是不错,六层楼的三楼,两大间90平方米,修建公司新建的职工住宅。老褚家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墙上有几样带有女性色彩的饰品:一张色彩鲜艳的蜡染布,上面是一个挑担的妖冶的少数族女子;几支插在花瓶里的孔雀毛;一个眼睛大大的穿了乌克兰裙装的布娃娃。这些当然是老褚太太布置的。老褚太太叫黎丽雯,比老褚小七、八岁,是蓝钢机修总厂的会计,看上去人头齐整精明干练。

陆远征感到欣慰,老褚吃了一辈子苦,总算可以安度晚年了。陆远征想起黎丽雯的故事,在心中暗笑。他们结婚已有八年,日子过的真不赖。老褚在“右派”平反之后,调到修建公司技术处当工程师。他离婚21年,一子一女未见一面。在蓝屿,那一年平反的“右派”及历次政治运动受牵连的人有数千人,于是上千个孤男怨女要解决生活问题,在社会上刮起一阵风。有一天临近下班老褚骑单车到冷轧厂找陆远征,请他到秀山街的“蓝屿老菜馆”喝个小酒。老褚平反后工资翻一倍,请个小酒没问题。陆远征就住在秀山街,对那一带的小馆熟悉。

一老一少到了老菜馆,叫好酒菜,老褚说道:

“别人给我介绍个对象,一会儿她过来,你替我参谋参谋。”

一会儿女人来了,就是黎丽雯,四十五、六年纪,眉眼秀气,特别有女人味儿。老褚高兴得合不拢嘴,陆远征心想,这哪儿是让我来参谋,分明是来显摆他的女伴的。黎丽雯也是殷勤有加,竟然对刚见面的陆远征说道:

“小陆,我上班的机总财务处有个女孩,我给你介绍介绍,可好了!是咱们机修的厂花,模样那个漂亮,甭提啦!你这个清华的毕业生,这么帅的小伙儿,让多少女孩儿羡慕啊……”

这一年陆远征33岁,刚刚离婚二年。黎丽雯这样说,看来她和老褚已经很熟悉,陆远征的底细她一清二楚。过了几天陆远征要去北京,那一回是段干玉翎去美国,他去送行。老褚托他捎一包东西给两个孩子,孩子长大了,第一次给父亲写了信,让老褚激动不已。陆远征把秀山街的房子借给老褚,因为老褚在蓝屿生活了将近20年,从来住独身宿舍,平反之后也分不到房子,企业不分配房子给单身汉,不管工龄多长,年纪多老。陆远征从北京回来,老褚骑单车到冷轧厂,把房门钥匙交还陆远征,叹一口气说道:

“政治迫害的野蛮和残酷就在这里:23年来我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

黎丽雯去厨房做饭,老褚从书架上拿一本书对陆远征说道:

“这本书总算出版了。”

是老褚20年前写的《围棋数理》,由人民体育出版社出版。当年住独身宿舍时候,陆远征看过这本书的手稿。这是一本用数学方法研究围棋的书,花了老褚很多心血。围棋的胜负在于占有目数的多少,所以每一步都要走在数学价值最大的地方,这样才能取胜。在开局之时,一步棋的价值为20目上下;棋局进行中每一步棋的价值是波动的,比如在对杀时,一步棋的价值可以陡升至一、二百目。老褚的研究即是用数学方法计算棋子的价值,奇思妙想,别开生面。其中的一些数学公式,陆远征看不懂,但是他知道《围棋数理》的独特之处。陆远征看版权页上的印数只有1500册,想到这本书学理工科的人也看不大懂,专业棋手没有多少文化更看不懂了。老褚通过出版社把这本书寄给围棋国手陈祖德、聂卫平,得到他们的称赞和好评。

“有稿费吗?”

“哈,收到一千块稿费,不错啦。”

长期生活在黑暗的社会底层,长期被当作人所不齿的“贱民”,但是一本薄薄的小书表现出老褚的独立人格,表现出他的不屈和抗争。这也是中国无数知识分子的不屈和抗争。

老褚太太做的是打卤面,炒一盘鸡蛋,炸一盘花生米,切两只酱猪蹄,打开一瓶“铁刹山烧刀子”。

褚遂善举杯说道:

“小陆,来,干杯!”

黎丽雯说道:

“这杯酒敬陆总,给我们弄了这么好的房子!”

陆远征说道:

“嫂子就叫小陆嘛!我为老褚的退休生活高兴,善有善报!”

老褚喝一口酒,略一思索,顿时改了话题。陆远征知道他会经常突发奇想的。

“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总算想明白了。我考考你:中国人写字历来是竖向排列的,西方人写字是横向排列,拼音文字嘛。这里是一张纸,我们用右手写字,总要从这张纸的左上角开始才顺当,无论横排还是竖排。可是中国人留下的文字,一律从右上角开始,十分别扭,什么原因呢?”

陆远征想了想,说道:

“中国人的方块字,随便从哪里起笔都可以。中国人遵从右为上,左为下,所以要从右上起笔。”

“错。字生于前,礼生于后。仓颉发明文字,蒙恬发明毛笔,相差两千年。人类学会用笔之前是用凿子写字的,甲骨文、钟鼎文和竹简,都是用凿子。左手凿子右手锤,从右上角开始就是顺理成章的了。难道不是吗?”

陆远征恍然大悟。

话题转到文化和历史,总之是海阔天空。老褚有酒助兴,一发不可收拾。

“小陆,我干了20年苦力,在这20年中,只是1973年有一个月没有当苦力.为什么?因为‘批林批孔’,整个修建二公司没有一个人懂得孔子的话,所以把我叫去了。孔子在中国文化上的贡献,他把中国从原始宗教的晚期提升到全新的精神领域。在商周时期,天命只维系在一个人身上,就是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他统治的理由在于有天命在身。他与天的沟通通过‘巫’进行,也有统治者自己变成‘大巫’,也就是‘众巫之长’。孔子把天命观改变了,不再是最高统治者一个人和他的王朝所拥有,他也把中国文化从过去由‘巫’所控制的礼乐解放出来。五十知天命,天命不再只是指王朝,而是个人,个人也可拥有天命。‘知我者其天乎’,他承认个人和天可以沟通。这个观点后来变成‘仁’的观念,孟子解释说,‘仁,人心也’。毛泽东批孔是用‘斗’取代‘仁’,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老毛反对孔子的天命观,他要独坐天下。在毛时代,一个人的权力超过中国历朝历代的独裁者。”

“在礼的层面还没有超过。”

“表面上没有超过,实际上超过了。毛自比秦始皇,他也推崇朱元璋,学他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明太祖是特别专制的一个皇帝,他读孟子的书大怒,把孟子赶出孔庙。孟子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就是说可以杀坏皇帝。明太祖有一套语录,叫《大诰》,每家都要念。洪武30年19万学生被召到南京,每人发一本。家里有一本《大诰》,犯了罪可以减刑。这就是毛主席语录的来源。当年吴晗借骂明太祖骂蒋介石,后来在西柏坡见到毛,毛说你不能骂明太祖。毛对身后的事十分在意,1956年赫鲁晓夫作秘密报告否定斯大林,对毛刺激很大。后来他认定刘少奇就是‘中国的赫鲁晓夫’。毛的这个认识是很准确的,在60年代初,中国党的高层唯有刘少奇一个人认为毛是有罪的。彭德怀不认为毛有罪,他认为毛是犯了错误。还有一些人也认为毛犯了错误,比如朱德、陈云。刘少奇的一句话击中毛的要害:‘人相食,你我是要上书的!’这不是认为毛有罪吗?为了说毛有罪把自己带上。所以说,毛不搞掉刘,刘必学赫鲁晓夫。毛对刘说,搞掉他只要动一个小指头,这是文革的前一年说的,那就暗伏杀机了,后来刘说‘乞骸骨’也不行了。我们的所知乃是只言片语,他们之间的交锋,肯定还有很多话,后人不得而知了。”

“这些年用‘斗’取代‘仁’,后患无穷啊!”

“中国没有人权概念,但是有人权意识。孟子强调国家对老百姓的义务,与西方的人权观念意思是相通的。中国的文化观念有超过西方的地方,比如希腊认为奴隶制是自然的,坦然接受,直到基督教出来之后才被批判。我们汉代皇帝便有诏令,强调人不可以卖自己的孩子为奴,也不可以买别人的孩子为奴。‘天地之性,人为贵’。中国的天命是跟人心分不开的,这是西周以后的新发展。《尚书》里面说,虽然老百姓没有办法直接与天沟通,但是天会来听老百姓的话,听他们的苦衷,然后决定把天命交给谁。汉代董仲舒用‘天’来压皇帝,使他不敢胡来,宋以下则用‘天理’来制约皇帝。中国对皇权的约束靠士大夫阶层的争取,没有法律保障,何况士大夫中肯为‘道’而坚持的又是少数。中国文化中难有与民主相合的因素,所以清末以来在中国提倡民主、自由、人权的人多数是理想主义者。”

“理想主义者早已被专制制度扼杀了。”

“近几十年来在专制统治下,中国文化中坏的部分被加强了,好的部分被丢掉了。过去中国人非常讲人情,做事情要合理也要合情,搞了阶级斗争之后整个局面变了,人情没有了。人与人互相猜防,三个人在一起就不敢说真话。老毛自己树了榜样嘛,最亲密的战友转瞬之间变成敌人,彭德怀、刘少奇、林彪、陈伯达,都是嘛。其二,情没有了,礼也没有了。流氓气盛行,渗透到社会每一个毛孔。‘哥们义气’是流氓气,造假是流氓气,赖账是流氓气,‘警匪一家’、‘官匪一家’,都是流氓气的弥漫,道德底线低到极点。其三,官本位,这是中国传统的一大弊端,在今天登峰造极。今天的一切都是官作主,政治、经济、文化,学术界也是如此。学术领导权完全在官的手上,真正学者反而不受人尊敬。过去有蔡元培、王国维、胡适,在学术上令人肃然起敬,现在有这样的人物吗?”

“现在学生闹事,学生以为民主可以救中国,中国可以接受西方的民主吗?”

“民主并不是最好的制度,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民主是中等偏下的制度,但是不能没有。否则政权的合法性永远被怀疑,永远无法建立合理的秩序。‘变’是社会进步的必然要求,社会起了变化,要求新秩序出现或者对原有秩序进行大改变。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从古代到现代化的调整,这个调整太大了,所以一两百年还没有找出一个确定的秩序出来。这一关过了,中国就可以有一个比较平常的生活了,而不是总在紧张的状态中……”

吃过饭老褚太太在卧室里看电视剧,老褚和陆远征继续在客厅里,从政治到经济到文化,话题最后回到陆远征的生活,对于享受幸福的退休生活的老褚来说,陆远征孤独一人,终究是他牵挂的事儿。

“小陆,你的独身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老褚捋着胡须说道。“听说宁小姐离婚了,是吗?”

陆远征和宁心仪的故事老褚是知道的,作为蓝屿人,每天在屏幕上出现的电视主播,谁不认识?而宁心仪的丈夫是蓝屿首富,这是全城最为人知的金童玉女,因此他们的故事有许多版本。

“她没有离婚。”

“宁心仪的丈夫是大款也是恶少,就像《战争与和平》中的阿那托尔。阿那托尔诱拐娜塔莎没有成功,而坎坎成功了。这种离奇的故事就像小说一样,不可思议。托翁笔下的娜塔莎虽然不能抵御诱惑,仍然是可爱的姑娘。”

陆远征明白老褚的意思,但是他想的是另一个女人。

“你还记得段干玉翎吗?这两天她要来蓝屿了。”

老褚瞪着他的小眼睛。16年前玉翎到蓝屿那一回,老褚见过她。姜东望在“郎歌山海味馆”为玉翎送行,把清华的同学们都请来了,陆远征特别叫上了老褚。吃饭是AA制,在那个时代,谁也没有能力请客——只有被请的两个人,远征和玉翎是不拿钱。姜东望也不叫老褚拿钱,可是老褚非拿不可。老褚到蓝屿多少年,没有人请他吃一顿像样的饭。那天老褚喝多了,他非常兴奋,当然,段干玉翎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陆远征说了玉翎何以到蓝屿来,以及她的家庭状况。

“啊,你想破镜重圆吗?段干玉翎无疑是最出色的。玉翎的出身、教养、见识,别人是不能比的。单就容貌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古希腊人对于美女的评判有八个标准,我看这八个标准似乎不大具体;法国作家梅里美赞赏布朗托姆的《名媛录》评判美女的30个条件,那似乎太多了;雕塑家罗丹的12条我以为最准确,如果说段干玉翎完全符合这些条件,那就太夸张了,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但是有些条件,我以为不能忽视:比如说发际要清楚,就很重要。我们蓝屿的女孩子有一个缺点,发际不明确,长一些细小的茸毛,宁心仪小姐也是如此……”

老褚依然是天马行空般的思绪和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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