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NYU医院
第二天,邬娜随中国国家图书馆董副馆长一行回国,我没有到机场送她。邬娜在纽约的这几天,我多次请假,影响到摄制组的进度。奚儿去送邬娜,在JFK机场给我打电话。邬娜向我道别,奚儿则兴奋地说,她又见到阿慧,就在离她不远处!阿慧来送行,正和北京的人说话。阿慧出过两次面,不失礼节。撂下电话我心中是别样的滋味。如果我去了JFK,同时见到这三个女人,将是怎样的情景!是我举荐邬娜,使她有美国之行。可是我被完全忽略了,阿慧不让我出面,不做任何解释。我等待她的召唤,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平添了许多怨懟。阿慧念旧情,她为你做了许多:请你到美国,陪你玩,为你过生日,和你上床,为你介绍工作,甚至为你的朋友缴纳保释金。除了嫁给你,她满足了你的一切愿望。你有什么理由恨她?
阿慧的事引起我对图书馆的兴趣,我把纽约的“公共图书馆”列为拍摄的专题。我打算做成三集报导,最后一集是中国国家图书馆的馆藏文物巡回展览。这一天,我和雪、二田在法拉盛图书馆拍素材。法拉盛图书馆开在中国人社区,馆长是华裔,各部主任有一半是华裔。这里读者很多,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我们正在拍摄,我的手机响了。
“龙吗?我是施金祥,我在波士顿,到哈佛参加中国经济问题研讨会,国务院政策研究室主任来了,经济学家吴敬琏也来了。我说的是中国的国务院,不是美国的国务院。这个会要开三天呢,这两天我回不去了。”
施金祥喜好吹牛,有点风光的事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到哈佛和我有什么关系?国务院的高官,中国的,美国的,都与我无关。再说你是“老板”,去哪儿无须同我打招呼。施金祥说二小姐住院了,在曼哈顿的NYU医院。二小姐想看看最近拍五集片子,叫我送到医院。先到他家去拿一包中药,小玉在家。
“我和雪一起去吗?”
“不,不要她去。”
“雪不去,我不会开车啊!”
我总不能打车去长岛吧。
“好吧好吧,叫她开车。你们到了医院,别叫她上去。”
于是我把施金祥的电话吩咐告诉雪。雪正在指挥三个做义工的白人小姑娘整理图书,听完我的话,立刻不高兴了:
“我不去!你自己去吧。”
“不去不好。”
“有什么不好?他炒我尤鱼,我有地方去!”
我叫二田一个人留下拍内景,把雪推上帕杰罗吉普车。雪噘着嘴说:
“等你学会开车,我就该走人了。”
雪一路上说她的怨恨,施金祥是“吹牛不打稿,撒谎不脸红”,“说了不算,算了不说”。雪的工资仍是一千五,原来施金祥有许诺,说她和二田的工资半年后涨到两千,可是他们来了八个月,工资仍是没动。还有,上个月雪生了几天病,工资被扣掉300元。雪有时加班,剪片子一夜到天明,从未领过加班费,生几天病还要扣钱吗?再者,我的工资比他们两个人加在一起还多,使雪更觉不平。怨恨归怨恨,雪的英文不行,在纽约找个像样的工作不容易。再说她是电视台出身,驾轻就熟,干的是感兴趣的活儿。
吉普车开到长岛施金祥家,雪下车去拿药,我坐在车上没动。可是小玉送出门来,对我说:
“龙叔,给你马友友的唱片!”
“谢谢小玉!小玉越来越漂亮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呀?”雪发动了车便问。
“这是大提琴曲,片子里要用的。”
我不想告诉雪那天参加琼斯太太生日晚宴的事,因为本来没对她说,再说反而不好。
雪的车开到曼哈顿NYU医院。我跳下车说道:
“我很快下来!”
我怕雪久等,可是她把车调回头,摇下车窗说道:
“我走了,你乘地铁回去吧。”
她的脸一沉腮帮子一鼓,更像个“皮球”了。我只好招招手,放她走了。
上楼找到内科病房找到丰二小姐的房间。门开着,丰二小姐穿着患服坐在沙发上。我敲敲门。
“作家请进!”丰二小姐放下手中的书。“坐吧。”
这病房倒普通,没有奢华之处,只是多了一套“家庭影院”的设备,可以看电视听音乐。
“丰二小姐,您今天好点儿?”我没有坐下。
“我是先天性心脏病——没关系的。”
窗台上放了一瓶菖兰,但是病房里没有花香,也没有香水气味。我拿出录像片子和中药。
“金祥叫我吃这个中药,又难吃又不治病。我这病早晚要切一刀。你动过大手术吗?这种手术想起来就很恐怖。”
“这是正常心理——谁都会害怕的。”
“你坐呀!坐一会儿嘛!”丰二小姐走到小柜子前。“和作家聊聊嘛。你是要咖啡的,我这里有雀巢公司的新产品。咖啡也不让我喝了。”
她拿出一个一寸高的小纸杯,放在器械上,只听“吱”地一声,沏出一杯咖啡,送到我面前。是那种特别苦的咖啡。
“龙,我没有读过你的小说,不知道你会写成什么样子。”丰二小姐坐下,摆出聊天的姿态。“我不了解大陆文学,读过一本《芙蓉镇》,写60年代湖南乡村。那个作家定居温哥华,用笔名写政治畅销书。他叫什么名字?”
“叫古华,写政治畅销书是谋生之道,他的《京华风云录》卖得不错。”
“台湾没有文学。有个白先勇,是白崇禧的儿子,他只有几个短篇好,不成大器。高阳的小说历史不是历史,文学不是文学。台湾没有出大艺术家的环境。大陆也没有。你说对吗?瑞典皇家学院把文学奖给大陆流亡作家,是第一个得奖的中国人。”
丰二小姐和我聊了一阵文学,她不像有病的样子,谈兴颇浓。此时我想起郁达夫——上次拜访琼斯太太,邬娜确信“遗稿”在琼斯太太手里。她嘱咐我一定要找丰二小姐谈谈这件事,也许有新发现。
“丰二小姐,关于‘郁达夫遗稿’,您还知道些什么?”
“哈哈!龙,你真的相信那是‘郁达夫遗稿’吗?”
“可能。”
“哥大有个唐教授,唐德刚,你知道吗?唐先生说,那是一个女孩子玩的游戏,根本不是什么遗稿!”
我喝了一口苦得要命的咖啡。
“上个星期我去拜访了琼斯太太。”
“是吗?你是怎么去的?姑妈很少见客,她那地方,我都不敢去的。她的精神……有点儿问题。上次过生日,你参加了吗?你没见她发神经病吗?你是怎么去的她那儿?”
“我闯去的。我自报家门,听说她看过《评传》,知道我。琼斯太太想请个人帮她写自传。按她的岁数,写自传该动手了。”
“老太太身体不错。”
“琼斯太太有多少子女?”
“她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大的是儿子,已经不在了。他和童光伦只生了一个女儿。”
童光伦应是蒋经国时期的上海市副市长了。
“童光伦还在吗?”
“我这个姨父早去世了,死于大陆闹‘文革’的那一年。”
“Jane是她的孙女吗?”
“是的。”
“她女儿在哪儿?”
“在大陆。”
“琼斯太太说,她最恨的人是女儿。”
“我知道!姑妈和女儿断绝了关系。那一年童光伦自杀而死,姑妈的女儿参加‘红卫兵’,揭发她的亲生母亲,领着人来抄家。这故事难以想象!龙,你在大陆,知道人如何变得六亲不认,女儿如何揭发母亲。”
“琼斯太太说‘挖地三尺’。”
“姑妈有两包重要的东西,一包是细软手饰,一包是文件,包括她的日记。‘红卫兵’挖去了细软,没有找到文件。”
“所谓‘郁达夫遗稿’,也在那包文件里吗?”
“你真会联想!”
“‘文革’时期那么高的‘墙’,琼斯太太一个女人,怎么能逃出来呢?”
“姑妈很勇敢,她是偷渡到香港的。在那个年代,做这事情很不容易。她找了两个渔夫,据说载她的两个渔夫,事后被抓起来判了重刑。这些传奇故事,只有姑妈能说清楚。那些年,姑妈精神受了严重的刺激。去年她的房子失火,把卧室烧了。我怀疑是她自己点的火,她有自杀倾向——龙,再来一杯吗?”
“谢谢,我够了。”
丰二小姐自己沏一杯咖啡,她不顾大夫的限制了。
“龙,我有一件事想问你。这是私人的问题,你可以回答,可以不回答:你认识祖慧吗?”
没想到丰二小姐会如此发问。她听到了什么?思忖片刻,我决定实话实说。
“是的,她是我初恋的女友。二小姐,您认得祖慧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告诉你:我们是情敌!好玩吗?龙,你别误会,和你没有关系,我们的故事里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