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荒山之夜
大约一个半小时,也许两个小时,车停了。我们被带下车,解开蒙在眼睛上的布。这是什么地方?这儿有山,有树林,有一幢house,还有半个月亮。吉普车停在house门前,而蒂姆沙和他的跑车不见了。这黑黝黝的山林有一股萧杀之气。他们打开house的门,打开灯。我们被带进屋。这是中国人的house,门厅里供着财神的塑像,财神穿的是明朝的官服。广东人早知道财神是当官的,他们把供财神的习俗带给全中国,又带到世界的另一边。
“下去!”
胖子喝道,带我们到地下室。胖子拽着我,Sam拽着Jane。他们一共三个人,Sam、胖子、大个子,大个子守在屋外。胖子打开灯,地下室的灯很亮,照得人发晕。这里堆了一些破烂家具,桌椅,破床垫,一架健身用的跑步机。胖子撕掉我嘴上的胶带,就像要把嘴唇撕下来。
我大喘一口气,喊道:
“你们非法拘禁!”
胖子说道:
“妈的,你别叫!”
Sam 说道:
“你老实点儿!”
Sam是个小伙子,显得温和些。他撕掉Jane的胶带,解开绳索。她的嘴唇和下巴沾满血。
“那是卫生间,去吧!”
地下室有卫生间,Jane一瘸一拐,就像整个人要散了架子。她走进去,关上门。
“把门开着!”
胖子喝道,声音在屋里震荡。Jane打开门,看了我一眼,当着众人的面解开裤子坐在马桶上。Jane撒尿的声音很响,在荒山之夜,在空旷的地下室,什么声音都很响。Jane提上裤子打开龙头,洗脸上的血渍,水哗哗地响。这是泉水吗?山上的宅子不知从何处引水,这房子也不像有人居住。
“我要撒尿!”
Jane洗完我说道,其实我更想喝水。胖子解开绳子,让我进卫生间。撒完尿我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冲,又喝了许多水。胖子在卫生间门口,手上是那根绳子。我和Jane又被捆绑起来,我的双手仍是绑在背后,人坐在水泥地上,绳子牢牢地系在暖气管子上。Jane的双手绑在身前,Sam叫她坐在床垫上。
“你们老实呆着!只要不出事,明天放你们出去。”
Sam说着,看了看Jane,看了看我。他们似乎要上去。
“我们在上面,门是锁的,你们想跑也没处跑。”
“既然没处跑,为什么不松绑?”我说道。
“先生,只好委屈一夜。捆上我们放心。晚安!”
Sam关了灯,胖子把门锁了。他们的脚步声离去,屋子里静下来,一片漆黑,看不见Jane的身影。那边有两扇高窗,透进一点月光。渐渐我看见Jane,她离开我七八米远,靠在床垫上。
“Jane !Jane!”
“龙,是我。”
“你没事吗?”
“没事。”
“嘴巴疼吗?”
“蛮疼的,但是不要紧。”
沉默了一阵。我坐在又硬又冷的水泥地上。幸亏是夏天,可以挺得住。
“Jane,你想睡吗?”
“不,睡不着。”
“Jane,你那个床垫,拖过来好吗?”
Jane走到我的面前,蹲下。我听到她的呼吸,看见她眼中的一点点光。她用手触一触我的头。她过去把床垫呼啦啦地拖过来,扬起了灰尘,Jane呛得咳嗽起来。
“他们要下来了。”我说道。
“不会,他们睡了。龙,我给你解开绳子。”
“不好解——他们捆得很专业。”
Jane把手伸到我的身后,好一阵,解不开绳子。她趴在床垫上,还是没有解开。她的手捆着,当然很别扭。Jane翻身坐在我旁边,喘着气。今天的事儿,真是离奇了。忽然找到了古董,忽然又成了俘虏。这是怎么回事呀?
“你是怎么找到那地方的?”
“Sam告诉我的。”
“是他?”
“嗯。他是蒂姆沙的表弟。他要我和他睡觉,就告诉我。”
原来是这样。
“龙,我和你说实话,你不能对大一说呀!”
“我懂。你到纽约几年?”
“五年。”
“你从小在台湾吗?”
“5岁以前在新加坡。”
“你有马来血统?”
“我妈妈是马来人。”
Jane的回答就是简单的几个字。在我心中有很多疑问,可是不知从何谈起。Jane忽然抬高了嗓门:
“那个女孩是谁?你的女友?”
“小点声!”
Jane爬起来,摸到门口,听外边的动静。一会儿她走回来。
“他们都睡了——龙,我问那个女孩,她是你的女友?”
“就算是吧。我想,他们没抓住她。”
“蒂姆沙不会怎么样的,我和他的账结清了。”
“结清了就好。”
“报警也好,警察会把古董还给大一。这些东西,大一手里有账,有照片。”
又是一阵沉默。
“Jane,你睏吗?”
“不睏,就是饿。早上喝一杯奶,一整天没吃东西。”
Jane 到卫生间喝水,然后捧来一捧水给我喝。我在她手里喝了。她又去捧来一捧。
“龙,大一怎么样了?”
Jane关心的话题是大一,她一直在找古董,这是最重要的,是她与大一破镜重园的唯一条件。
“我们住在埃姆赫尔斯特的阁楼里,转眼三个多月了。”
“我对不起大一,也对不起你。我见过很多男人,只有大一一个好人。我不能没有他。”
Jane讲起和大一相识的经过,在苏荷的Christine画廊,那天晚上是酒会,大一醉酒,Jane给他打个地铺,安顿他在画廊睡,却被大一缠上。他真会缠人,喝醉了酒却把你缠住,你只有陪他到天亮。三天后他把你从画廊接走,不让你做assistant了。她说同大一一起生活的半年,是五年中最幸福的时光。她小时没有见过琼斯太太,五年前到美国,第一次见琼斯太太。琼斯太太给了两万块钱,叫她自己生活。我问她到琼斯太太那儿送东西的事,那个首饰奁是怎么回事儿。她说首饰是向琼斯太太借的,因为买房子,钱不够,用琼斯太太的首饰做抵押,借了一笔钱,谁知道惹了麻烦。
“琼斯太太不是这么说的,她说,首饰不是借给你的。”
“她说是我偷的?对,是我偷的。可是琼斯太太说过,那些首饰将来是我的。后来我拿蒂姆沙的钱赎回首饰,把首饰还给琼斯太太。”
Jane睏了,她翻身睡去。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呼气若兰。她睡在我身边,模模糊糊看见她踡屈的身影。上一次她睡在我身边是在Beech街,我拿左轮手枪当她的护卫。那是在几个月前,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到纽约几个月发生了多少事情!我睡不着,在这荒山之夜。高窗投进的是温柔的月光,像一团白雾。奚儿在哪里?她逃脱了吗?报警了吗?找到大一了吗?如果顺利,警察早应到达Karen Marsh墓地后面的小楼。奚儿的英语,同警察打交道不成问题,问题是她的身份。她是两个月的商务签证,早已过期。如果她持有的签证是假的,就麻烦了。她真的买了一个假签证吗?手持过期签证,如果不惹事生非,警察和移民局不会管你。最好是大一报警,大一有绿卡,他是合法侨民。今夜原本要在奚儿那里,奚儿的生日,她的乞求叫人心动。感情的潮水翻腾。奚儿使你如沐春风。奚儿使你恢复了年轻恢复了朝气恢复了自信心。阿慧呢?她在哪里?新世纪的第一个7月4日,她是怎么度过的?奚儿是奚儿,阿慧是阿慧,对阿慧的爱是铭心刻骨的,不可更替的。我已有过一次失败,这一次还要失败吗?是得不到阿慧的“失败”,还是另觅新欢的“失败”?上次我对阿慧说:你将是我一生的痛苦!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爱”是狭隘是任性是偏执是精神错乱是心里误区。“爱”有无数种解释,因此有了文学有了艺术有了大千世界。
天一亮我睁开眼睛。起风了,树影在窗口摇动。Jane睡在我的脚下,她的被捆绑的两只手垫住她的面颊。原来这床垫是老式的鹅毛床垫,灰白的鹅毛沾在她的头上脸上身上。
“Jane,天亮了!”
Jane不动,我用脚踢她。Jane坐起来揉揉眼睛。
“你身上全是毛。”我说道。
“你也一样。”
Jane起来敲地下室的木门,大喊“Sam”,没有人应。Jane用力敲,还是没有人应。他们走了?我背后的绳子有些松了。Jane趴下,终于解开绳子。我的手腕勒出血印。我解开Jane的绳子,她甩一甩手,她的细手腕却没事儿。怎么出去?窗上有铁栅栏,不行,只有打开门。我踹一脚,“嘭”地一声。门不结实,踹掉门心板,我们钻出来。
House的门开着,Sam、胖子、大个子,早没了踪影。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跑的,门外的沙石路有吉普车的胎跡,吉普车是从坡道悄悄溜下去的,不然的话,我会听见发动机的声音。我们在山上,这是苍翠的山,山峦起伏,生着郁郁葱葱的原生林。这么多的山,应是纽约上州的地界,阿巴拉契亚山的余脉。清晨时分,山里的空气是甜的。风从对面的山谷吹来,摇起绿浪,却是酥酥的凉意。Jane用手指搔着头,自惭形秽。她的牙被打出血,嘴唇也破了。经过一夜的折腾,她身上没了闺中少妇的做作,粗头乱服,却是全无雕饰的可爱。
我们顺着沙石路向山下走。山道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影。听见水声,有淙淙的泉水在山涧欢唱,冒着晶莹的水花。又有斑驳的野花一路撒开。如果是来度假,这山中的景色实在宜人。而我和Jane是历险而来,只想赶快回到城里。我们下坡又上坡,走出好远,仍没有看见大路看见人影。再翻过一道岭,我看见一条河和一片房子。一条蓝色的的河在山下转一个90度的弯,转弯处是黑顶红墙的建筑,像古代的城堡。我们找路边的石头坐下,歇歇脚。昨天夜里和Jane说话,知道了很多事,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问她。
“Jane,有一件事:琼斯太太有郁达夫遗稿,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她的回答让我失望。她看看我,笑一笑:
“你说的遗稿会有的。龙,我告诉你,没有郁达夫,也没有我呀!到美国以后,有一天晚上,奶奶对我说:你本来姓郁,你爸爸是郁达夫的儿子,你是郁达夫的孙女!”
啊,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琼斯太太,她的中文名字叫李晓瑛?”
“对。龙,你说我爷爷的遗稿,这是有可能的。”
从山上走到山下,我始终在Jane告诉我故事之中。我们走到城堡前,这地方叫“west point”,即著名的西点军校。我们在西点军校门口找长途汽车,这儿的“灰狗”直达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