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迟桂花
谢天谢地,Jane的出现并没有破坏我的浪漫时光,这天晚上我在林肯街度过了销魂一夜。
早上六点钟,阿慧还睡着,我爬上楼,给雪打一个电话。从布鲁克林赶回法拉盛两个半小时,我在八点钟之前是赶不到鹊来登酒店的——美国人大多九点钟上班,而许多中国公司却要求员工八点钟上班。雪也在床上,话筒里有男人的吚呀声。雪的老公在大陆,男人是临时搭伙的。在美国的中国人中,无论是留学生还是偷渡客,男女比例差别极大,女性不足四分之一。所以不管愿不愿意,每个女人身边都会围着好几个男人。我叫雪代我向施老板请假,每个周一施老板都要到摄制组,我食人俸禄,听命于人。
我洗把脸向阿慧告别。阿慧也不睁眼:
“不送你了,自己把门带上——你把我折腾死了!”
“下周。”
“那可不行——再说吧!我送你的东西呢?”
我竟然忘了拿生日礼物。我下楼,一个粉红鼻子的40岁女人在打扫门厅。她不抬头看我给我推开大门。陌生男人清晨走出邻家大门,并不能引起美国人的好奇。地铁上人不多,是上早班的蓝领,穿制服的黑人,提饭盒的西班牙人,蓄小胡子的意大利人。恶名昭彰的拳王麦克·泰森出自布鲁克林贫民窑。阿慧怎么会住布鲁克林呢?生于纽约的犹太作家伯纳德·马拉默德(Bernard Malamud)说过,布鲁克林是最黑暗的地方。地铁潜入东河的河底,然后钻进世贸大厦的底层。金属和玻璃的双塔在你的头顶直上云天。我闭上眼睛随车摇晃,昏昏欲睡。夜来的一幕幕场景在我眼前闪过,有马蒂斯剪贴画的卧室,新鲜的百合花和枯萎的康乃馨,四种颜色腊染的壁挂,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大理石小天使和中国汉代吹笙的陶俑,滑爽的被单,染红的脚指甲,体味和汗味(引起刺激的和无可奈何的),手的触觉和身体各部位的触觉(滑爽的和涩滞的),各个不同的体位(顺畅的和别扭的),对感觉的自我描述如今是耳鬓的呢喃(阿慧喜欢如此),这呢喃使你感到独特的温存。半夜里我哭了,哭得十分伤心,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枕头如水洗一般。我从小到大没有这般哭过,没有感受自己如此脆弱。人间天上,我哭爱的畅快和痛苦。阿慧一声不吭,直直地坐在床上,挺着双乳,两眼闪烁着火光,就像她隔着东河看曼哈顿岛上燃烧的大火。(曼哈顿何曾有过大火?)等我哭够了,她把哭湿的亚麻布枕头丢在沙发上,从橱柜里拿一只枕头给我,说道:
“你累了,我们睡吧。”
我不能入睡。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知道阿慧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但是伤痛并不能减少永远占有她的欲望。
回到鹊来登酒店已是九点钟,对面一辆吉普车直向我揿喇叭,不知是何道理。忽然雪从车上跳下。
“龙,跟我走!”
“什么事?”
“丰二小姐要见你。”
丰二小姐是老板。雪开的是酒店的吉普车,摄制组可以用酒店的公务车。
“去哪儿?”
“长岛。”
“丰二小姐家吗?”
“不,施金祥家。”
车往长岛开,雪告诉我,丰二小姐是《美东日报》的老板,而《美东日报》是属于台湾汇合报业集团的,是丰家的买卖,台湾最大的媒体商家。丰家的二小姐管理北美的产业,美东有报纸,美西也有报纸,还有电视台、出版社、图片社、商场、旅馆。鹊来登酒店也是丰二小姐的买卖,而施金祥,和我们一样,都是给丰二小姐打工的。施金祥下午打电话到摄制组,说丰二小姐看了两部短片特别高兴,想见一见摄制组的人。
“龙,丰二小姐看上你了,你的泥饭碗要变金饭碗了。”
雪比我小几岁,却像个大姐,为我指点迷津。她来纽约不过三年,她是那种一点不性感却让人感到亲切的女人。她为我驾车似乎有一种自豪感。
长岛毕竟已出了纽约的地界,雪的车开到郊外,开过一座座深宅大院,有一座是20世纪政治美人,如今活到100岁的宋美龄的院子。迎面的风带着大西洋的水气和青草的香气,新鲜撩人。这种感觉在法拉盛在曼哈顿都没有。天边的云浓浓的像圣诞老人的胡须。30年代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才华横溢,《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主要场景即是长岛的深宅大院,花园洋房,他把长岛写的诗意盎然。
雪的车开了40分钟,到了施老板家。施老板的两层小楼也算气派,门前有很大的草坪,一个白种人在剪草。一个漂亮女孩儿出来开门,我好像在哪儿见过。那女孩儿开了门叫一声“雪姨”便跑了。原来是施老板的女儿。进了屋是一个很大的厅,没有人。这房子很好,装饰却平常。我用目光搜寻蒂姆沙送来的维纳斯卧像,没有看到。那石雕我见过。
雪拉我在沙发上坐下,她对这里显得很熟稔。
“施老板呢?”我问。
“在楼上——我们坐一会儿。”
在这么空旷的屋子里,半分钟不说话,就是一片死寂。
“你说施金祥也是打工的?”我小声说。
“嗯。”
“他怎么住得起这么大的房子?”
“房子是丰二小姐的。”雪放低声音。“在这个王国里,丰二小姐是女皇,施金祥是面首。”
雪竟然在主人家里说主人坏话。
“丰二小姐多大?”
“三十六七。”
“他没有男人吗?”
“没结过婚,还叫小姐呢!”
“迟桂花。”
“啥意思?”
“郁达夫有一篇小说叫‘迟桂花’,形容嫁不出去的老处女。”
“咳,你这个作家!没嫁出去也是‘钻石老处女’呀!说起来施金祥也是个角儿!他‘六四’上了通缉名单,偷渡到香港。他们社科院那一伙人,那一年出尽风头。他先到法国,到美国后认识了丰二小姐,再不搞政治了。”
“你不怕隔墙有耳?”我说道。
“没有人听见——除非你出卖我。”雪笑一笑。
“施金祥的太太在哪儿?”
“在大陆,他们长期分居。来,我们喝点什么!”
雪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可乐。
“这房里没有人吧。”我说。
“真的!”雪放大嗓门。“施老板,施老板,你在楼上吗?”
没有人答应。雪又喊了一回,还是没有人答应。雪跳上楼梯,像个皮球。一会儿,雪退在半截楼梯上朝我招手,做出蹑手蹑脚的动作。于是我跟她上楼,走到剩几步楼梯,看到卧室门开着,一个女人睡在床上。
“丰二小姐。”
“你进去看了?”
“废话!龙,你这个人简直像小孩儿!”
我们退下来,走出施金祥的房子,阳光明媚。剪草工走了。我们正要上车,施金祥的吉普车开进院子。施金祥晃晃悠悠下车,脸色很难看。
“雪,你们怎么来了?”
“不是你叫来的吗?”雪说。
施金祥摆着手说道:
“噢,噢,你们回去吧——丰二小姐病了。还有,雪,你去给他买个手机。龙,你这个人不好找,昨天丰二小姐想见你,怎么也找不到你!”
林肯街的一夜过了两天,我给阿慧打电话,却找不到她。林肯街的电话只有阿慧的录音提示:这里是林肯街286号,主人不在家,请留言。阿慧的手机变成空号。华星文化中心的电话也没人接。阿慧在躲我吗?除了布鲁克林林肯街的住所,她还有另外的住所吗?“华星文化中心”如大一所说,一个星期只有一两天有人上班。
星期天,大一一早出门,我乘地铁在“Grand Army”下车。找到林肯街,找到286号。可是我揿了半天门铃,没有回应。楼下长着粉红鼻子的女主人从厨房探头出来说道:
“That woman up stairs went out for three days.”
她说阿慧三天没回家。再乘地铁到苏荷,找到华星文化中心,办公室锁着门。大一说了,这里平时没有人上班,星期天会有人上班吗?
沿着百老汇大街向北走,痛苦袭上心头。星期天人流如潮。哦,上个星期在林肯街,和阿慧说到说到刚第雷育街,说到卡门还了情还了债便不见踪影,龙跑到教堂向隅而泣。一个星期以后,一切都应验了!我站在路口,垂头丧气。身前身后是匆匆的行人,打扮入时的美国人,他们是这个城市的主人。阿慧也在漂亮的美国女人之中,她和美国男人美国女人谈笑风生,怡然自得。她从美国人当中走出来,走到我的面前,说道:
“龙的眼泪还要拿来做媚药呢!”
可是阿慧并没有出现。我只是卂卂孑立,形影相吊。斜阳掛在高楼上,华盛顿广场的喷泉前是一群嬉戏的孩子和几对相拥的情侣。我从没有感觉过如此孤独。
回到埃姆赫尔斯特,大一先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啤酒罐,问我到哪里去了。我说了一回,他则叹口气道:
“你和我一样,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我早说过,阿慧不是一般女人,没有男人能驾驭她。她是众人瞩目,不需要感情寄托。诚然你是第一个,最早的征服者,昔日的英雄。可是在你之后,她又有多少辉煌!她当初没有选择你,现在还会选择你吗?人在旅途,你是逝去的远山。你只有等待。也许本来就没有机会。”
星期一上班,施金祥过来,说道:
“龙,我们下午去见丰二小姐。”
于是我回埃姆赫尔斯特换上阿慧送的西装。去见丰二小姐毕竟是件重要事情,这身藏青色的西装得到施金祥的称赞。丰二小姐病倒在施金祥的床上,雪说丰二小姐有心脏病,先天性心脏二间半狭窄。施金祥的吉普车开到世贸中心,到纽约两个月,第一次上最高楼。80层,丰二小姐的办公室。我被眼前广阔的天地震撼住,一下子扑到窗前。在这样的高处俯看哈得逊河的河口,右侧是新泽西州,左侧是布鲁克林,正前方是罗得岛、自由女神像,远处则是浩渺的大西洋。
“哦,作家!”
一个女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回身看见一个矮小的女人和高大的施金祥并排站着。这就是丰二小姐了,我竟然忘了这里是她的世界。她穿银灰色的西服裙,头发是朱丽叶·罗伯茨式的大波(亦或是伊利莎白·泰勒式的?),小指上的钻戒闪闪发光,四方脸,不漂亮也不年轻。颧骨的潮红大约是心脏病的标记。这房间足有300平方米,淡黄色的沙发和家具如同海边沙滩的颜色,十几米长的落地窗罩住整个大西洋。
“丰二小姐,您好!”
“请到这边来坐!”
丰二小姐的声音温婉而肯定,她转身引我们走到办公室的另一侧。
“金祥,我们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我是茶。龙,你来什么?”施金祥端着不大自然的笑。他是1.90米的大个子,坐下以后,他的高大陡然间缩成一团,而丰二小姐轩昂地挺着胸脯,变得高大起来。
“咖啡。”我说道。
丰二小姐招招手,从一侧的小门走出一位服务生。
“你们的‘万花筒’我看了,很好玩。解说词写的漂亮。我学中文,可是写文章不行,写不好。金祥,你的‘万花筒’什么时候播呀?”
“拍出20集才可以播,少也要15集。”施金祥说道。
“一个礼拜拍几集?”
“几集?一集不错了。说是摄制组,只有三个人。”
“人可以加嘛!一个礼拜最少拍两集,不然的话,播你的节目要到哪一年?”
“拍两集可以,加一个摄像师。龙,你看行吗?”施金祥显得谦和。
“摄像师不用了,加一个英文好的记者。”
“龙,你要个什么样的?要个女孩儿?如果出镜,就找一个漂亮女孩儿。女孩儿好找。金祥,你给龙多少钱?”
“两千,龙一来就是两千。雪和二田是一千五。”
“金祥,你给龙加一倍,五千。龙,我们同你签一年合同好吗?你就是摄制组的领班。你能做好吗?”
月薪五千美金!丰二小姐的气度吓了我一跳。我看看一边的施金祥,他也感到意外。我这个不懂英文的打工仔,到纽约只两个月,不但找到白领行当,薪水也赶上了美国人,真是福大命大!丰二小姐有钱,却也不是用来打水漂的,接下来她会提出要求,诸如完成的篇幅、质量等等。一个求职者面对老板,这是关键时刻。
丰二小姐用眼睛盯住我。
“龙,你写的书我看过,写郁达夫的。”
“哈哈,龙写的书我没看过,二小姐倒看过了。”施金祥在大腿上一拍说道。这会儿他放开了。
“我的一个朋友,在哥大研究中国文学,他把你的书拿给我看。你知道吴钟山先生吗?是我把郁达夫未发表的小说拿他的。”
“是您?太奇怪了!您怎么会有小说的原稿?”
“是有点儿奇怪。”丰二小姐朝施金祥笑笑。“我有一个姑妈,她是达夫先生的崇拜者。”
“吴教授说,‘遗稿’原先的持有的是一个报人,叫龚依云。”
“龚依云就是在我家报馆做事的嘛!他也是姑妈的朋友。至于说‘遗稿’从哪儿跑出来的,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不是‘遗稿’也搞不清楚。过些天我要给姑妈做寿,龙,到时候请你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