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毕业
1969年12月,工宣队宣布,在校的最后两届学生将于1970年3月毕业。在全国众多高等学校中,只有清华、北大两个学校的学生提前毕业,算是享受了特殊待遇。一天,雪后天晴,几个同学即兴赋诗,我和吴硕贤取《贺新郎》词牌,我的一首是这样的:
霞染一天晓。乍推门、燕山已白,蛇飞龙蹈。却为多情壮行色,送我风容雪貌。漫天里,松林惊啸。素练红缨初晴日,叹江山真个逞奇妙!竟与我,暗争俏。 群芳最喜阳光照。看同学、双目清炯,风华正茂。天下才情知多少?八斗与汝分了。儿女意,此时休道!回首鹏飞九万里,待关河迢递传捷报。更举酒,仰天笑。
这首青春之作描写一个单纯而又充满激情、向往未来、渴望建功立业的年轻人。在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中国有数百万大学生,他们是中国引进西方高等教育制度以来最为幼稚无知的一群,他们陶醉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激情之中,沐浴在宗教式的个人迷信之中,对社会的破坏力是空前的。当然,这一代大学生经历了政治的炼狱,变得成熟。他们被称为“老五届”。在他们身后,中国的高考和高等教育停滞了12年。
建零班34人,5人留校,其它人分配至全国各地。我虽在写作组受宠,并不能留校,这是理所当然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唱词云:“他出身雇农品质好”,“品质”是由家庭出身决定的。我被分配到辽宁省鞍山市,鞍钢建设公司。那里是百万人口城市,那里是超大型企业,比起分配到边远地区和农村地区的同学,待遇不错了。
就在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航空系馆的时候,青青的同学张竹萍打来电话,约我到她家,青青要见我。突然的消息叫我不知所措,惊颤不已。这是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吗?还是她要礼貌地同我道别?也许她要下乡去,她们班第一批下乡的同学已经到云南,她的前途扑朔迷离。一个星期之前,我曾找过张竹萍,同她谈了一次话。这姑娘锦心绣口,特别喜欢我的诗词,她会背诵我写的二十几首诗词。她并不是从我这里得到这些诗词的,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我的诗词在北京十几所中学流传,从海淀区流传到东城区。我告诉张竹萍我将毕业离京,我真的很爱青青,即使不在北京,如果青青召唤,我会立刻来到她身旁。张竹萍说出一件令我十分吃惊的事情:有一个男人叫冯明禁,中国广播乐团首席小提琴手,40余岁,未婚。他是青青的邻居,特别喜欢青青,总是缠着她。又是一位首席小提琴!这个冯先生乃民国大总统冯国璋的孙子,皇亲贵胄!光绪年间冯国璋隨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袁世凯死后当上大总统。冯明禁与寡母生活在一座大院落里,而他们的院子挤进十几户人家,又是何等的破败。冯明禁有一把“阿玛蒂”,多次为青青演奏。我的这位情敌,风度翩翩的音乐家,挂着“王孙”的名号,手持意大利名琴“阿玛蒂”,那是一把多么好的小提琴啊!
我忐忑不安,如约到张竹萍家,她家在香饵胡同南面的一条胡同。自从青春拒绝我,半年没有见她了。这时候青青17岁了,娇艳欲滴,坐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她不是有话对我说吗?她想说什么?
吃过饭,张竹萍把我们送出门。晚上九点多钟,街上人很少。前一天下了大雪,空气清新。我们漫无目地走,青青仍是不说话。后来,她终于扑到我的怀里说道:
“我不会遇到比你对我更好的人!”
以后的几天,青青每天到清华来。留在北京的时间只有几天,我不能去她家,她不敢告诉妈妈。多么美好的冬天!相恋的人一分钟也不愿分离。可是我们没有地方可去,70年代的北京没有一家咖啡馆,更不要说歌厅舞厅迪厅。一天晚上,又是雪后(一个多雪的冬天),我们在城里走,东四,西四,西单,东单,在寒冷中依偎着,路上静悄悄,只有天安门的灯光略显明亮。我们沿着内环走到天亮。
土建系、水利系、机械系分配到鞍钢建设公司的同学共16人,我没有和大家一起出发,推迟了两天。我带青青到沙滩椅子胡同时作隆家,向他告别。小时因伤不能毕业,没有生活来源。体育代表队24名同学愿意为小时寄生活费,我们排一张表,每个月有两名同学各汇款20元,小时每个月得到40元(同学们坚持了十年,直到他去世)。我带青青到北京站送别先行的同学,在月台上,漂亮的青青让同学们看呆了。
我又带青青到三姑姑家道别。奶奶去世了,在北京的只有大姑姑和三姑姑两家。
大姑姑家遇到麻烦,问题在大姑父刘作之身上。大姑父在轻工业部纺织司当处长,司长是国务院副总理薄一波的太太胡明。文革开始那年,胡明从欧洲回来,在广州组织广交会,轻工业部决定将胡明从广州押回北京接受批判,大姑父和另五个人接受这个任务,并由部党委出具介绍信。谁知在返回北京途中,胡明在火车上自杀身亡!薄熙来为他妈妈的死到大姑家闹了一场,他是个中学生,一天晚上独自一人找到南礼士路大姑家,那是轻工业部的宿舍。
“刘作之我问你:我妈是怎么被你们弄死的?你给我讲清楚!”
薄熙来和大姑父大吵了一场,险些动起手来。这件事从此困扰大姑一家几十年。胡明死的时候刘作之不在火车上,他留在广州有事情要办,胡明由另外五位轻工业部的干部陪同,他们对胡明并没有打骂体罚等文革初期对付当权派的手段,还是很客气的。胡明在欧洲已得知薄一波被打倒,她想不开,她用的安眠药是在欧洲买好了的。文革后薄一波坚持要把刘作之投入监狱,如果胡明死时刘作之也在火车上,恐怕更不好办,非进监狱不可。最后只是开除党籍免除一切职务。
三姑姑家住在永定门外一片简易住宅,条件很差,但是我经常去,我在那里感到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