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烧了一把火
1961年我从育才学校初中毕业。北京市教育局实行“金银质奖章”办法,即初中三年每一门功课的成绩均为5分的学生获得“金质奖章”,每年仅有一门功课成绩为4分其余功课均为5分的学生获得“银质奖章”。获得金银质奖的学生保送高中。九年三班有三个孩子具备获得“金质奖章”的条件,两个女生和我。两个女生中有一个叫司马小萌,她爸爸司马文森是中国驻印尼大使馆文化参赞,写过长篇小说《风雨桐江》。司马小萌是我暗恋的女孩,广东人模样,聪明而俏皮。班主任老师宣布我为“金质奖章”获奖者,可是校长颁奖的时候,只给我“银质奖章”,其中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
位于海淀区圆明园遗址的101中学是干部子弟高中,也是育才学生向往的学校,我们无一例外报名101中学。可是101中学不要我这个右派子女,我被分配到人民大学附中。他们都去了101中,包括司马小萌。
我读小说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的,读的是贯华堂本《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五年级读中国当代小说,第一本是杜鹏程的《保卫延安》,接下来是《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红旗谱》,等等。当时国内的长篇小说一年只有三五本,所以每一本都读。到了六年级,父亲说:
“你该读《红楼梦》了。我九岁的时候,你爷爷叫我读《红楼梦》,他七岁就读了。”
家里有很多版本的《红楼梦》,最好的一套是《脂胭斋重评石头记》,宣纸本,“脂评”的文字套红,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只印了200套,被阿英借去不还。
在育才学校,规定有一小时午睡。每天中午我躺在床上看书,老师来查房,就把书掖在枕头下,装睡。这是一个坏毛病,好在没有近视,却读了不少书。中国现代小说读完了,就读古典小说、外国小说,有什么读什么。洪平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读书的伙伴。他的父亲是著名导演吴天,拍过《国庆十点钟》等几部电影。我和洪平总是抢书读,他不爱运动,有点像小书呆子,读书比我多。
父亲母亲早知道我的兴趣。我给父亲写信,向他述说我想当作家的理想。信寄到“黑龙江省虎林县850农场4分场”,那里是黑龙江、乌苏里江、松花江的三江平原,又有完达山和原始森林。聂甘弩先生《北荒草》有句:“龙江打水虎林樵,龙虎风云一担挑。”他的诗情画意的描写,掩盖了严酷的生活。父亲的信寥寥数语,只是报平安的话,没有谈到我的理想。他自顾不暇。
1962年我在人民大学附中上高一。人大附中在海淀区黄庄,人民大学北侧。学校的前身叫“工农速成中学”,是人民大学预科,学生大多是战斗英雄、劳动模范。登山英雄屈银华是我的校友,他登上珠峰,十个脚趾全部冻掉,用脚后跟走路。那时的人大附中是海淀区的二流学校,如今,我的母校在全北京排名前三名。
我有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从和平里到黄庄走北三环路,半个多小时。那时候这条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路边都是农田,唯一的建筑物是大钟寺。
一部苏联小说完成了我对文学理想的自我设计,这部书叫《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上中下三本,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写的是二战末期在远东库页岛修建输油管道的故事。作者阿扎耶夫,写完小说只25岁。他毕业于列宁格勒工学院,一个工科学校的毕业生,对大工业项目有更多了解,更内行,更深入,表现得更自如,阿扎耶夫是我的榜样!我想,我的文理科成绩都不错,将来可以报考文科,也可以报考理工科。我这样想,非常兴奋,把我的想法写信告诉母亲。母亲回信说:
“只要你努力,总会成功的!”
高中我的最要好的同学是同班的商传,我们有共同的爱好,美术和文学。商传的爸爸是北大历史系教授,叫商鸿逵。商伯伯是二级教授,研究明清史,是孟庸和王国维的学生。商传家在中关村北大的教授小区,清一色的独幢house,家家有小院。商传家的小院有两株梨树,春天白花一片。我每个星期都去商传家,那是我度周末的地方。商伯母做的饭好吃极了,她那时四十出头,年轻漂亮,就像二十多岁。商传的姐姐叫商端,弟弟叫商全,一个“端”,一个“传”,一个“全”,名字是这样起的。商端是大学一年级学生,商伯母送女儿入学那天,一个高年级男生负责接待新生,他以为来了姐儿俩,迎上来问道:“二位谁入学?”有趣的是几年后商端嫁给了这个男生。商端中学时候是师大女附中的尖子,可叹被当作“白专典型”批判,没考上好大学,心中充满怨恨。那么漂亮的女孩儿,一说话就想发火,似乎每个人都有欠她几吊子钱。商伯伯呢,50年代就被整怕了,在家里也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好像顶棚随时有东西掉下来砸中他的头。为了一篇关于赛金花的文章,商伯伯检讨了无数次,他是在吹捧“和八国联军总司令睡觉的妓女加汉奸”嘛。商传的家给予我许多的温馨和欢乐,也给予我许多的知识,他家有读不完的书。
我开始尝试写小说,写中学生,写班级中有趣的同学。一开头就写了好几万字,写得兴致勃勃。在读了《古诗源》、《李白诗选》、《杜甫诗选》、《唐诗别裁》、《唐宋词选》以及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之后,我也学写旧体诗。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守着北京的皇家园林度过的。住北长街守着北海公园和中山公园,上育才学校是先农坛和天坛。上人大附中是圆明园和颐和园,描写这些园林再自然不过了。这首诗得到父亲夸奖。
在我逐渐对政治有所了解之后,美好的理想蒙上阴影。57年有许多人因文字而获罪,60年代初又有对“写中间人物论”的批判,对小说《刘志丹》的批判。家里有一本内部资料,是关于帕斯捷尔纳克和他的《日瓦戈医生》,总之作家难过政治关,对他们只有批判批判再批判。为什么作家总是命运多舛呢?
1962年春天发生了一件事,因为我闯的祸,改变了全家的命运:我在作家协会宿舍烧了一把火!也许,不是这一把火,母亲不会到东北,我也不会大半辈子生活在东北:也许,不是这一把火,父亲和母亲不会离婚。
王伏珍阿姨回湖南老家以后,我要安排弟弟妹妹的生活,每天往家跑,洗衣做饭。大妹妹上北新桥的女二中,弟弟在和平里小学,小妹妹还没上学,在雍和宫旁边的作协幼儿园。这一天我从学校赶回家,先到幼儿园把阿布接回家。这一年作协幼儿园出了一件大事,即阿姨把一个不听话孩子锁在小屋里关禁闭,忘了,几天后孩子死了。这真是一件不祥的兆头。这一天小妹妹发烧,我给她吃药,叫她睡下。晚上,我用电熨斗熨裤子,小妹妹哭了。我到床上拍她睡觉,我也睡着了。睡梦中有人砸门,并高声叫喊。我打开里屋门,浓烟扑面而来。我打开外屋门,一股火苗窜起来!我急忙抱起小妹妹向外跑,知道是电熨斗惹了祸。楼上是作家古立高,古立高的母亲80多岁,被浓烟呛了,发现楼下出事。
经邻居扑救,避免了一场火灾,只有我家烧得一塌糊涂。我赶紧给母亲写信,信刚刚发出,母亲就回来了。原来周扬得知戈扬的儿子在作家协会宿舍烧了一把火,立即叫秘书打电话到怀来县委,把母亲叫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