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解佩令》
上大学以后,我的寒暑假还是在沈阳过的,每一次去东北都到唐山看望父亲。文革前的几年,辽宁的文艺界在毛泽东“两个批示”的指导下一次又一次地整风,政治形势日渐严峻。“各种艺术形式——戏剧、曲艺、音乐、美术、舞蹈、电影、诗和文学等等,问题不少,人数很多,社会主义改造在许多部门中,至今收效甚微,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两个批示”给了整个文艺界当头一棒,并上升到吓人的政治高度。不知道主管文艺的周扬先生看到“批示”之时作何感想。“延安整风”以来,许多政治运动文艺界首当其冲,作家艺术家成为可怜的靶子。母亲也要参加整风,在辽宁作协,母亲是边缘人物,唱主角的是当权派。
第一次整风,当权派是“蔡文基”(郭沫若有话剧《蔡文姬》)。“蔡”是主持工作的作协副主席蔡天心,“文”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文菲(原副部长安波调任中国音乐学院院长,并于1965年死于院长任上),“基”是另一位副主席思基。蔡天心揪出老作家慕柯夫、谢挺宇,把他们的作品上纲为“毒草”、“汉奸文学”,他们受到严厉批判和党纪处分。
双棲图(胡考作于1986年)
80年代我到辽宁作协当专业作家的时候,慕柯夫、谢挺宇成了我的同事,他们也是帮助和鼓励我的前辈作家。
第二次整风,所谓风水轮流转,蔡天心成了被整肃的对象。蔡天心也是延安时代的老作家,他自命左派,狂妄自大,因整人而不得人心。事情的起因是蔡天心用公款38700元在沈阳大南街为自己修建一座小院,这笔钱在当时不是小数目。有人向省委检举此事,又有人指出蔡的小说《大地的青春》是“毒草”,鼓吹“富裕中农路线”。于是辽宁的作家们坐下来对蔡天心批了八个月,蔡天心退赔了三万多元公款,被撤销副主席职务,撵出作家协会。在形势逼迫下,他将《大地的青春》几万元稿费当作党费上缴了。
母亲对蔡天心的为人很不以为然,对于整来整去更是无可奈何。80年代,蔡天心调回北京,和母亲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辽宁作协为他平了反,并将上缴党费的稿费退还他。
父亲在文艺界已无立足之地,他是图书馆的管理员,老朋友中只有龚之方到唐山看望过他。龚之方苏州人,方面大耳,面如重栆,酒量惊人。30年代,上海滩写小报文章的两大高手,一个是唐大郎,一个是龚之方,他们被称为“捷才”、“鬼才”,什么文章都难不倒,倚马可待。40年代,正是靠龚之方的一支笔,把张爱玲捧红,张爱玲自然是他的莫逆之交。解放后龚之方在上海穷困潦倒,父亲将他请到北京,在《新观察》做编辑。龚之方到北京后住东单“棲凤楼”,因此他也是“二流堂”的一员,没想到他在《新观察》打成右派。龚之方突然到唐山图书馆,叫父亲大吃一惊。他们找一家小饭馆,薄酒一杯,互道别情。龚之方说,他已无工作,只是在香港报纸上写专栏,靠稿费为生。他的连载文章是《张爱玲传》
父亲被撵出评剧团还是因为周扬。周扬无所不在,他就像话剧《日出》中的“金八爷”,虽不出场,却掌控一切。“金八爷”手下有好几个“黑三”,当棍子使。“金八爷”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艺术家的头顶上。在文革中,唐山市文化局局长与父亲同为“牛鬼蛇神”,关在同一间牛棚里。被打倒的局长说出事情的原因:1964年周扬到唐山视察,文化局在汇报中提到革命历史题材话剧《邓培》,作者胡考。周扬扬起头一脸威严地说道:
“胡考在唐山?胡考这个人,怎么能让他写戏呢?”
在周扬的脑子里,胡考是不可救药的。周扬的一句话,把父亲从剧团赶到图书馆。
但是父亲不愿意放弃艺术创作,1965年夏天我到唐山,父亲开始写《思想列传》后又一部长篇小说,写家乡上海,写二三十年代上海作为东方大都市的崛起,写几个家庭的兴衰,其中的一个家庭即是父亲祖父的家。父亲准备写120万到160万字,定名《上海滩》。我读了一部分手稿,写父亲最熟悉的生活,也是父亲最精彩的小说。父亲曾对我说,长篇小说的最高境界是“风尘摇曳”。父亲写儿时的上海,一幅幅精美的画面,一个个光鲜活泼的人物,我在手稿中感受到“风尘摇曳”的境界。
1966年春节前我到唐山,临走前,父亲叫我穿上他的呢大衣,一件英国料子的黑呢大衣。上火车后,我发现大衣口袋中有一张纸,是一张介绍信。介绍信大意是这样的:“XXX派出所:我单位胡考同志欲与XX单位XX同志结婚,请予办理。”落款是“唐山市图书馆”,并盖有公章。看来父亲准备结婚了。如果父亲结婚,会告诉我的,可是他并没有说呀!XX同志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唐山女人吗?她多大岁数?说一口舌头不停打弯儿的唐山话吗?
胡考摄于60年代从北大荒归来
父亲没有结婚,十几年以后,我在《聊以诗词》中找到当年的故事。这是一个叙事组词,用了元曲中的牌子,一共三首:
《解佩令》一
春天来了,梨花开了,但,天时却仍然还冷。落日孤鸿,总想把运儿来碰,漫搜寻,群芳蹊径。 唇红齿白,眉尖如削,黑皮肤倒还齐整。路远溪山,一步步渐陈佳境,是真情唤谁都领。
《解佩令》二
眼波一送,秋波一动,嘿,真叫人百般难禁。这几天来,惹得我火星拼顶,该如何,块堆儿拧。 茶浓带涩,酒浓带晕,这情浓最难清醒。别后殷勤,是何事喜欢磨蹭,到黄昏叫人死等!
《解佩令》三
迎风飞燕,迎人飞絮,想通音信先为凭证。海誓山盟,两下里终身初订,着行云,月藏花影。 秋天到了,林花谢了,恨闲人从中作梗。雨打风吹,逆不测难为她顶,只而今仅余私赠。
父亲在晚年的《口述自传》中提到当年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是一个25岁的女人,“唇红齿白,眉尖如削”。父亲那年53岁,以“右派”之身,欲与年轻女人结婚,在政治与社会观念上都有巨大阻力。“逆不测难为她顶”,结局只能如此了。
三首词有流畅跳跃的节拍,情景交融,情深意切,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词中用了许多口语,“火星拼顶”,“块堆儿拧”,“叫人死等”,诙谐、风趣、生动。用曲牌写叙事诗别开生面,这为作者嗣后的叙事长诗《梨花恨事》打下基础。
再次谢谢您把这些往事放在这里跟我们分享。和您父母那一辈所经历的人生相比,我们现在吃的苦受的委屈,真是不足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