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思想列传》
1964冬天,高中的最后一个寒假,我没有回家,在学校准备高考。我决定报考清华大学。当时有一个说法,即清华大学看重成绩而不大看重家庭成分,传说一个考生的父亲因“反革命”罪被“镇压”,仍被清华录取,有点不可思议。清华大学校长蒋南翔是高等教育部部长,敢于实行特殊政策,对于家庭有问题的考生鼓舞极大。我的班主任老师名叫杨峻,是语文老师,特别喜欢我。我入不上共青团,可是杨老师叫我当班长,这在人大附中是绝无仅有的。我的作文总是展示在走廊上,我告诉杨老师报考理工科大学的想法,他赞赏我独特的求学之道。后来杨老师在文革中被当作“历史反革命”(因加入过三青团)游街殴打,自杀而亡。文化大革命初期,北京有些中学是搞的很厉害的,毛泽东主席亲自给清华附中的学生写信,鼓励他们“造反”。比起大学生,中学生更敢干,更无知,破坏性更强。
中学的最后一个寒假,我每天到人民大学图书馆温习功课,揣两个馒头,从早上七点坐到晚上九点,一天也不间断。这是一生中最用功的日子,直到今天,大多数中国人最用功的日子还是高中时候。当我已经准备好,我便放松自己,以保持良好状态。高考前一个月,每天下午骑自行车到颐和园游泳,花一毛钱买门票,来回两个多小时。我独自一人,没有别的孩子愿意陪我去,没有别的孩子敢于这样做。
今人物志(胡考作于30年代)
到了填写志愿表的时候,我的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建筑系,这是所有理工科专业中最具艺术色彩的专业,其实,建筑本身是最古老的艺术,古希腊的五大艺术门类即为诗歌、戏剧、雕塑、建筑、音乐。学建筑是要画画的,父亲是画家,我也曾练习过素描,有绘画基础。有两张志愿表,分别报考一类学校和二类学校,每一张表可以填六个学校。杨老师看了我的志愿表,大笑一声说道:
“小胡,你是非上清华不可啊!”
在我的志愿表上,第一志愿是清华,三个系,第二志愿还是清华,再写三个系。
高考结束了,我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家,等候发榜。我先到唐山看望父亲,父亲在月台上接我。他并不问我考得怎么样,似乎考上清华顺理成章。父亲告诉我两件事情:第一,文化局不再让他写戏,把他调到图书馆当管理员;第二,他和母亲离婚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和父亲是无话不谈的,我要问一个为什么吗?他们已经办完了离婚手续,才告诉孩子们。
我随父亲到他的新家,图书馆后院一间小屋。这小屋同评剧团旧居一样的狭小阴暗,只是没有了闹市的喧嚣。父亲的小桌上放了一撂手稿,父亲说,这是他的新作。
从“反右”到“劳改”,过去了七年,父亲又开始写长篇小说。精力旺盛的艺术家已经荒废了许多岁月。这一次父亲写北大荒,居然写北大荒!居然写“右派分子”的劳改农场!说到小说创作,父亲兴奋起来:
“总要搞一点东西,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画画不成,改写小说;小说不能出版,只好写戏;戏写不成了,再写小说。再不成,只有写旧诗词了!”
延安鲁艺学生沙叶像。
(胡考三九年作于延安。华君武保存至八五年,赐原作者。)
父亲是那样无奈,又是那样执着。父亲说,北大荒题材难度很大,这里没有女人,没有爱情,没有家长里短,只有一帮子“右派”,一块黑土地,一片原始森林。但是,小说创作是写人,只要把人物写活,就是好小说。父亲说,用对话表现人物性格,本事最大的莫过于曹雪芹了。熟悉《红楼梦》的人,从书中拿出一句对话,就可以知道出自何人之口。曹雪芹的文字有这样强的表现力!父亲说,师法《红楼》,他设计了一个场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偷听隔壁五六个人谈话,作者不说这五六个人是谁,却通过对话的词句区别这些人物,使读者了然于胸。
父亲谈起小说兴致勃勃。在唐山的几天,父亲又谈了北大荒,谈三年的流放生活。
“两年前我对你说,北大荒的艰苦是保尔﹒柯察金不能比的。条件之差,超过奴隶时代。原始的奴隶劳动,奴隶是一条心的,监工手拿皮鞭,监工来了,奴隶就干活,监工走了就怠工。右派不行,右派是彼此监视,打小报告,人不人鬼不鬼的状态。”政治的监督,思想的控制,人类历史上没有一个时代超过当时的中国。在中世纪的欧洲,在宗教裁判所遍地的时代,教会对于思想的控制,也达不到这样无所不在、精细入微的程度。父亲说过一句话:
“思想的牢笼就像一堵高墙,谁也别想跳出去。”
在北大荒,最苦的劳作是上完达山伐木,那是难以想象的,是真正的苦役。几百个右派在初秋的9月份进山,第二年5月出山。伐木是手工拉大锯,一排一排地放倒参天大树,人拉肩扛把园木运到堆场,劳动强度极大。父亲说,严冬时候零下40度摘下皮帽,寒风吹来犹如春风拂面。更苦的是山上没有水,从秋天到春天,右派们没有洗过一次澡,没有洗过一次脚,没有洗过一次脸。父亲带了一麻袋卫生纸,每天用纸擦一擦脸,只有脸面可以见到皮肤的颜色,脖子以下便如车轴一般。脚上的棉鞋称为“棉乌鲁”,一个冬天不脱。右派住半地下窝棚,没有床,在地上铺草睡觉。看管右派的士兵的房子可以生火,伙房可以生火,右派的窝棚不准生火,晚上头戴皮帽脚穿“棉乌鲁”钻进三层棉被,室内温度零下28度,有如冰窟!吃饭的时候,一碗棒子面糊糊,吃到一半已是冰碴。1959年全国大搞“三面红旗”,劳动竞赛如火如荼,在遥远的完达山也不例外,号令右派大干48小时,大干72小时,不睡觉连轴转。右派们砍倒无数参天大树,这些大树一根也没有拉出来,全部烂在山里。
1959年和1960年,853农场的冬季伐木还算平安,没有发生重大事故。到了1961年,严重的大饥荒漫延到北大荒,由于粮食匮乏,挺不住了,伐木场开始死人:有的人晚上睡下,早上已停止呼吸;有的人蹲在茅厕里一头栽倒,再也起不来。于是农场报上级批准,把右派们从山中撤出。
这就是《思想列传》的生活场景。为什么叫《思想列传》呢?“思想改造”是惩治知识分子的武器,是一把无形的尖刀。“列传”则是尖刀下的众生相了。小说写了30万字,父亲把稿子寄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严文井,他是延安时期的老朋友。严文井很想帮忙,可是无能为力。不能说《思想列传》类似于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但是从题材上看,都是写政治犯,劳改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