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鸭绿江》杂志
从唐山到沈阳,母亲的心情比父亲好很多。母亲说:
“刊物在改版,搞了一批封面设计,你来看看!”
母亲提议将《文艺红旗》更名《鸭绿江》,得到大家赞同。鸭绿江发源于长白山,是中朝边境一条美丽的江。名字起得好,鸭绿江、松花江、澜沧江,都是好听的名字。我到编辑部,大图版上粘贴十几幅图样,是从全国征集来的封面,有翻腾的江水,有白雪皑皑的长白山,有朝鲜战争特别著名的鸭绿江大桥。母亲问我哪一幅好,我看来看去,拿不定主意。母亲指向一幅最朴素的作品:
“这才是大家之作!”
这一张画面极简单,一条横线上面是黑色的“鸭绿江”三个字。三个字不是书法也不是美术字,却朴拙刚劲,韵味十足。原来,这三个字是把普通五号铅字放大数十倍得来,笔画中残缺的地方特别有趣。这是张正宇的设计,他是父亲那一批上海画家,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舞台美术师,舞台美术和书刊装帧的一流高手,这次母亲特别邀请,他的作品中选是当然的。
戈扬与草明(摄于1985年)
母亲大张旗鼓搞她的新刊物,《鸭绿江》面目一新。首先她捧出一批本省的工人作家和农民作家,顺应了政治气候,又打破了文坛的沉闷空气。工人诗人晓凡和刘镇,农民诗人霍满生和金玉廷火起来。霍满生海城县人,面如重枣,声如洪钟,一位健壮的60岁乡村老汉。母亲叫我看霍满生写的长篇叙事诗《铁牛传》,确实写得不错。也有大牌诗人,最牛的是郭小川,母亲把他请到沈阳,在《鸭绿江》发表《两都颂》。郭小川时任全国作协秘书长,他携夫人东北一游,为夫人买了名贵的貂皮大衣,引起很多非议。在那个年代,私生活的透明度极高,“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必然要被垢病。韶华描写大伙房水库建设的长篇小说《浪涛滚滚》在刊物上发表节选,使他成为最强势的老作家。母亲同样注重对业余作家的培养,她在大连多次举办文学培训班,每次几十人,因之她最通常的称呼是“戈扬老师”。
一天,我在家里看书,母亲进门说:
“小胡,你快去看!来了一个上将,正在抠脚丫呢!”
我跑下楼,看见会议室聚了很多人,宣传部长安波陪一个大人物坐在中间沙发上,那人即周桓上将,只见他脱掉袜子,盘起一条腿抠脚丫儿。我观之大乐。周桓时任辽宁省委文教书记,他在彭德怀事件中受牵连,从部队贬到地方。但是他干文教书记十分起劲,又搞芭蕾舞,又搞交响乐,又排歌剧《茶花女》,专玩“大洋古”。周桓酷爱文艺,担任沈阳军区政委时候,他经常光顾歌舞团,看排演,并客串导演。他甚至参与舞蹈节目的编排。他动手为陈其通的话剧《万水千山》修改剧本。他重视文艺人才,三次派安波到北京网罗人才,母亲的调动即在周桓的计划之中。因之到了文革,这位倒楣的上将又被狠狠整肃一回。1967年造反派组织全省“巡回批斗”,周桓在丹东被打得满脸鲜血。文革以后,周桓仍没有回部队,他要求担任文化部顾问,痴心不改。安波呢,在周扬那里红得很,工作成绩也很突出,不久调北京任中国音乐学院院长,只一年便因病死在任上。
母亲的积极也表现在她对我的教育上,她叫我到作协的农场劳动锻炼。大饥荒之后,许多单位建农场,补充干部和员工的副食品需求。作协的农场在新民县,距离沈阳五十多公里,那里是马加主席的老家。作协总务科干事大刘带我去农场,做十天农活,用赵树理的话,“锻练锻练”。农场有几幢“乾打垒”的房子和几百亩地,主要是大田作物,玉米高粱之类。这里是东北大平原,四周望去一马平川,脚下是干旱的黑土地。大刘出身农村,农活干得不赖。夏天的农活是“铲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我跟在大刘和几位编辑的身后,一条垄沟几百米长,总也铲不到头,只觉得喉咙冒烟,两手发麻,精疲力竭。
农场的快乐时光是晚饭时间,吃高粱米水饭,新鲜的地瓜和豆角,饭后还有现摘的香瓜,大家说说笑笑,解除了一天的疲劳。都是弄文学的,文学和老作家的轶闻趣事自然是大家的话题,比如谈论写过《歌颂二小放牛娃》的诗人方冰讨了个苏联女人,住在少帅府三楼的单身诗人巴牧搞了别人家的保姆,等等。十天劳动结束,每人分到五斤花生,在大饥荒刚刚过去的年月,五斤花生是一件大事。有一个年轻编辑,回到沈阳不及回家便把女朋友约出来享受美食。于是有人模仿裴多菲诗作顺口溜云:
生命诚可贵,花生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五斤全报销。
坏就坏在诗中流露的对宇宙之大,生命有限的茫思在当时是不合时宜的。在短暂的辩论后(1960年代初还允许在杂志上争论,但宣传部门早把结论下了),老革命,老诗人,毛的老友萧三(不知写过啥诗)用一篇温和但否定的文章一锤定音。
奇怪的是前总理温家宝虽比我们大几岁,但也时不时地无端引用些《望星空》的句子,和郭的诗句意思相同但文字不同,好像是他自己做的诗。
他当年忙于念书不看书,后来自己又做了和郭小川诗意诗句几乎相同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