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北京“二流堂”
一个夏衍,一个吴祖光,一个唐瑜,有了这三个人,重庆“二流堂”在50年代的北京延续了。
北京有一所大房子,叫“棲凤楼”,在东单路口西北角。“小堂主”吴祖光的新家安在这里,他有了新凤霞阿姨。父亲说,他从来不看评剧,祖光却叫他和小丁看评剧。剧中休息,祖光领他们到后台见女友新凤霞,听听朋友的意见。父亲觉得,祖光娶一个唱评剧的,终有点不可思议。他只能称赞新凤霞的漂亮。
我多次跟父亲到棲凤楼。有一次晚上去吴祖光家,他家住棲凤楼一层,灯光特别亮。新凤霞阿姨一身锦缎,满面春风,戴了许多首饰,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的《刘巧儿》风靡一时,全国的城市和乡村都在放她的电影,平剧压倒京剧等大剧种,新凤霞成了全国第一号红伶。
另一次父亲带我去二楼盛家伦那里。盛家伦是歌唱家,电影《夜半歌声》中的演唱最为著名。他长得很帅,当演员完全够格,可是他只是唱歌。他的那首歌是田汉作词,我也会唱:
空庭飞着流螢,高台走着狸鼪,人儿伴着孤灯,梆儿敲着三更。风凄凄,雨淋淋;花乱落,叶飘零……
黄苖子像(胡考作)
盛家伦的家像丁聪的家,一边堆满了书,一边杯盘狼藉:吃剩的面包、火腿、咖啡……真够颓废的!他也是光棍儿,他的书和丁聪的书不可同日而语。他是收藏家,专收藏孤本书善本书,最有名的是宋版《册府元龟》和元版《梦溪笔谈》。当然他读书很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盛家伦不大弄他的本行,父亲说几十年没有听他唱过一次歌。盛家伦另有“美食家”的名声,吃的东西只要盛家伦说好,必会身价倍增。夏衍送他一个外号“大食国王”。“大食”是古代波斯王国的别称,夏衍取它中文的含意罢了。据说盛家祖上就有美食的传统,盛家伦的祖父发明了一种吃鸭掌的办法:把一块大铁板围起来,赶一群鸭子上去,铁板下面点上火,让鸭子在热铁板上跳来跳去,使血凝于脚下。然后将鸭脚斩下,炖而食之。
电影演员戴浩也住棲凤楼,人称“耗子”,我只见他在桑弧的电影《祝福》里演过一个配角,出场不过两分钟。“二流堂”的人见面总是玩笑不断,有的人善于开玩笑,有的人甘于被开玩笑,“耗子”叔叔就是大家攻击的目标。他是真正的公子哥儿,“二流堂”的男人,只他一个人戴戒指,有祖母绿的,也有白金的。他有许多传奇故事。当年在重庆造“碧庐”,就是“耗子”起的头,他还购买材料,管理工程。1941年日军进攻香港,共产党组织数千人的“香港大逃亡”,跋涉两、三千里。孱弱的“民主阿姨”刘清扬爬也爬不动了,于是“耗子”把她一直背到重庆。在重庆他帮助美人王右家(吴祖光说王右家是话剧《日出》中陈白露的原型,想来不会错)逃到国外,并为此和罗隆基上了法庭。1945年日本投降,他作为接收大员飞到长春,接收了长春电影制片厂,他是厂长,组织金山、张瑞芳拍了第一部抗日电影《松花江上》。后来他在北平成了蒋纬国的哥们儿,他开吉普车拉着“次太子”逛遍北平城……他的传奇故事以后让他吃尽了苦头。
“耗子”叔叔的女儿叫“小毛头”,长得漂亮极了,因为她妈妈是虞静子。“小毛头”和我同在育才小学,见了我就是“小胡哥哥”,甜甜的。
住棲凤楼的还有黄苗子和郁风夫妇,作家兼编辑龚之芳等人。这些人加上不住棲凤楼的剧作家宋之的,画家张光宇张正宇兄弟,画家叶浅予和舞蹈家戴爱莲夫妇,再加上唐瑜、胡考、丁聪,组成北京“二流堂”,一批气味相投的自由派艺术家,经常在一起聚会。夏衍参加聚会不多,他是文化部副部长,形象上不能太自由化。另有一个人叫孙鹤龄,他不是艺术家,而是北大医院的皮肤科专家,几乎每次聚会都参加。孙大夫也是重庆时候便加入到“二流堂”里来的,据说在重庆,有一次大家聚会,只等孙大夫吃饭。孙大夫做手术迟到,他说:“我给乔冠华开刀,看来他活不了一年。”一座皆惊。于是有人说,这事要瞒住龚澎小姐,因为漂亮的龚澎小姐正和乔冠华热恋之中。
除了孙大夫,“二流堂”的常客就是我了。父亲喜欢带我参加聚会,奇怪的是,其它人都不带孩子。
聚会第一是吃饭,周末的聚餐。谭家菜是我去过多次的地方,菜市口一处四合院,明式厅堂,红木家具,非常雅致。“二流堂”吃饭是AA制,谭家菜每人10块钱,一桌100元,是北京最贵的宴席。
说到谭家菜的起源,是在同治年间,广东南海人谭宗浚中榜眼,在京为官。谭宗浚创“谭家菜”在官场颇有名,时称“榜眼菜”。民国初年,谭宗浚的孙子谭瑑青在北京菜市口自家小院内开谭家菜馆,以此为生。谭家菜馆每周只有周六周日经营两天,经营日只开一桌,食客须提前预定。厨工花几天时间做一桌菜,其精细程度可见一斑。谭家菜取广东菜、苏扬菜、山东菜之精华,创造出华贵典雅的风格,自成一家。30年代谭家三姨太赵荔凤亲掌厨艺,使谭家菜达到高峰。50年代,谭家菜由彭长海主厨。他原是烧火工,因其聪明伶俐,得赵荔凤真传。1958年,周恩来总理将彭长海接到北京饭店,于是谭家菜的招牌挂在北京饭店,直至文化大革命。
至于谭家菜吃什么,小孩子家记不住,我只知道燕窩鱼翅这些东西在外面是吃不到的。小孩子是在餐桌旁的茶几上吃,从大桌子上弄几样下来。
与谭家菜同等价钱的一家西餐,在东单的一个胡同里,也是每人10元,也是私房菜,也是周末开一桌。做菜的是一位俄国老太太,革命后流亡到东方的白俄,真正的贵族。这家俄国大菜的餐具极讲究,来自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宫廷。老太太六、七十岁,你想想,如果她是十月革命那年从圣彼得堡逃出来,也快40年了。
其它餐馆便宜多了,常去的有全聚德烤鸭,那时只前门外一家,一桌10元够了;淮扬菜玉华台,开在西交民巷,以汤包和核桃酪闻名;灯市西口的翠华楼是山东馆子,开在四合院里,有名的菜是葱烧海参和乌鱼蛋汤。建国初北京的饭馆大约一千家,百分之九十是山东人开的,“二流堂”南方人多,不大喜欢山东菜。后来大同酒家在东四开张,是北京第一家像样的粤菜馆,变成“二流堂”爱去的地方。
吃饭之外的聚会就数看戏了。第一是看京戏,50年代的京戏还是相当辉煌的,程砚秋于1959年去世,在这之前30年代的名角全部在世,演出频率相当高。“四大名旦”活跃在舞台上,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叶盛兰、张君秋达到他们的最高峰,海派的盖叫天、麒麟童也常到北京。第二是看优秀的地方戏,如昆曲《十五贯》,红线女、马师曾的粤剧,陈伯华的汉剧,常香玉的豫剧,都在北京舞台上走红过。国外的演出就是乌兰诺娃领衔的苏联国家芭蕾舞团,我在新建的天桥剧场看他们的演出。还有苏联大马戏团,在天坛旁边的体育馆表演。父亲说马戏和杂技最没意思,单纯表演难度,没有艺术趣味。
第三是家中聚会,我去过的有唐瑜家、叶浅予家、张光宇家。在我家的聚会,有一次来了20多人,简直坐不下。这一天从上海来了一拨子电影界的客人,有特伟、陈鲤庭、张乐平、桑弧、金焰、秦怡等人,北京“二流堂”也到齐了。金焰和秦怡刚从朝鲜访问归来,他用朝鲜语唱《金日成将军之歌》:
“长白古长古比古比,起悠林扎舞……”
秦怡阿姨真漂亮,新凤霞阿姨在一旁,一比就比下去了。
有一次几个艺术家在客厅里议论电影,我在一边听——听大人聊天是我最感兴趣的事情。苏联电影《第六纵队》被认为是一部不错的片子,当时不进口美国电影,也不进口西欧电影,大家很久没有看到像样的片子,觉得这部苏联电影很难得。他们谈剧本,谈导演,谈演员,我听得津津有味。
“二流堂”只是一个艺术家的朋友圈子,艺术沙龙,充满了智慧和幽默。这里与政治无涉,与匈牙利的“裴多菲俱乐部”更没有相似之处。
对于我来说,北京“二流堂”是艺术启蒙的课堂,这里有一流的老师,有自由的思想,有无时不在的讲堂,这里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艺术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