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董家坊
1959年夏天,母亲来信叫我带弟弟妹妹去乡下,即母亲下放劳动的地方,河北省涿鹿县董家坊公社。我14岁,妹妹11岁,弟弟8岁,我们三个按母亲信上的指示,早上在西直门火车站上车,乘京张铁路的火车到下花园。第一次带弟弟妹妹远行,兴奋和好奇的心情陪伴着我们的旅程。这条古老的铁路是詹天佑设计的,火车穿过居庸关峡谷,绕过官厅水库,中午时分到下花园站。下车后我看见桑乾河和洋河,河水奔腾澎湃,两条河在这里汇合为永定河。可是开往董家坊的汽车每天只有一班,开走了,我们只好步行30里路。翻过两座山,弟弟走不动了,我把弟弟放在农民的马车上,我和妹妹跟在马车后面。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没有吃的也没有水喝,累得不行。快天黑时候到董家坊,母亲等在村子口。
母亲劳动的地方是董家坊乡水沟村,劳动一年,调回公社做宣传工作。为了迎接孩子们,她搬进两间大房子,收拾得窗明几净,院子里种了许多花,是恬静的农家小院。诗人吕剑住邻居,他是在《诗刊》社划右派的。他用宣纸写了杜甫的《春夜喜雨》,庆贺母亲乔迁之喜,落款“老吕录老杜”,挂在墙上。吕诗人个子不高,没有几根头发,十分风趣。母亲写了一首诗:
玉米亭亭立,
翠叶舞东风。
山药丛丛起,
遍地绿芙蓉。
戈扬在河北农村
多么美好的农村!多么美好的田野,一派丰收景象!母亲的心情好极了,她认为自己只是犯了一点点错误,很快会摘掉右派帽子,甚至可以重新入党,回到工作岗位上。公社干部送来鸡、肉和蔬菜,他们带来乡情,也带来对于丰收的渴望。如果不是“大跃进”,如果不是这年秋天的“大炼钢铁”,老百姓的日子该有多好!
母亲带我们去水沟村,那是个美丽的山村,果园建在山沟里,泉水叮咚,果子挂满枝头。母亲在水沟村一年多,住在生产队长芦四家。芦四家的大娘招待我们吃农家饭。在新四军时代,母亲学会同老百姓打交道,她是热心肠的人,非常有同情心,见不得别人受委屈,见不得别人吃苦受穷。在水沟村,她三天两头买些日用品送到贫困户家中。在其它地方也是一样,她走到哪里,都会得到人们的称赞。
这里是太行山的北端,冀东北的贫困山区,主要经济作物是板栗。粮食作物是小米、玉米、莜麦。我和弟弟妹妹种菜、磨豆腐、养兔子、骑毛驴、赶集,在乡下度过一个开心的暑假。
母亲在董家坊一年,调到涿鹿县城,在县委宣传部工作。涿鹿县很穷,丰台到沙城的铁路开通了,不用走居庸关,时间缩短了一半。再去涿鹿,我觉得自己长大了,感受到“反右运动”带给家庭的压力。一次县委书记王纯当着我的面训斥母亲,我很生气,心想:你一个小小的县官,算什么东西!其实王纯对母亲很照顾,1962年他到北京开“7000人大会”,特意到和平里看望我们,这是很不容易的。王纯18岁入党,那是40年代,丁玲到他的家乡体验生活,写《太阳照在桑乾河上》,所以王纯从小羡慕和敬重作家。而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便有了“招降纳叛”的罪名。在沙城,母亲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一天夜里突发胃痉挛,痛得不得了,熬到天蒙蒙亮,叫我去找刘大海。刘大海是宣传部的,他是河北的年轻诗人,也是年轻右派,他住几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我找到刘叔叔,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原来河北人是光着屁股睡觉的。刘大海找来大夫给母亲打针,这才好了。
县委宣传部有一个30多岁的女人特别喜欢我,她看了我写给母亲的信,感动极了,哭了一晚上。我的信无非是写安慰母亲的话,为几个孩子报平安,那女人说,这孩子怎么这样懂事呀?信写得多么好呀!读了多少古今名著,也没这样哭过!
在学校里我也感受到家庭变故的压力。一次,班上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闹着玩,比比划划要打架的样子。我在一边起哄,说:“强奸她!强奸她!”这下闯了大祸,女生哭着去找老师。“强奸”这个词是从书上看来的,我不能完全弄清它的含义,但是我知道这是极恶毒的话。我犯了大错,后悔不迭。
班主任老师是40多岁的女人,说话轻声慢语。她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小胡,你是班上最好的学生,学习成绩总是前三名,从来没有犯过错误。今天的事情太不应该啦!你的父母划成右派,这事情将来对你影响很大,你要更加懂事才对。老师的话使我好几天心事重重。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我毕竟才上初中一年级,我能像大人一样懂事,也能像孩子一样不懂事。
回到家我要管束弟弟妹妹。弟弟不听话,阿姨向我告状。我很生气,我是一家之主嘛!我对弟弟说:你犯了大错,我要把你送到少年管教所!我于是“押送”弟弟去少管所,少管所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我们从家向西走,走过和平里小街,走到地坛东门。那时候地坛有残破的城墙,我突然跑到城墙上,拣起一根木棍对着弟弟大喊:
“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我装大人装够了,和弟弟玩起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