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新观察》火了
50年代《新观察》搬了两次家,从沙滩搬到东四北大街,从东四北大街搬到北长街。东四的房子是一幢建于20世纪初的白色小洋楼,马路对面有一家湖南馆子,那里的银丝卷很好吃。
搬到东四以后,《新观察》火起来了,发行量上升很快,超过20万份,在期刊中排名第二,仅次于韦君宜的《中国青年》。《新观察》又是赚钱的刊物,在50年代,几乎所有的刊物都是赔钱的,比如《人民画报》,党和政府的喉舌嘛,赔得越多成绩越大。《新观察》最老的编辑名叫陆浮,广东人,同黄沙一样是归国华侨。还有上海老报人龚之芳,还有一个女编辑叫敖乃梅,她是《人民画报》摄影记者敖恩洪的女儿,肯定是父亲荐来的。编辑还有夏景凡、张凤珠,摄影记者老的叫张祖道,年轻的叫潘德润,个子高高的。我打乒乓球是和潘叔叔学的,他横握球拍,俗称“耍大刀”。总共十几个人吧。这些期刊要寄给领导人,有时候我在编辑部帮大人干活,把刚出版的期刊装进大信封里,大信封贴上收件人的名签,写着“毛泽东主席收”,“刘少奇委员长收”,“周恩来总理收”,等等。毛主席经常看《新观察》,这话是胡乔木说的,他不无得意。
母亲的主要精力放在《新观察》,除了编务工作,她要亲自组稿,到主要撰稿人家中拜访。有一年春节,母亲带我去各家拜年,一天跑了十几家。漫画家华君武是杭州人,很热情,有点油腔滑调,他比母亲年龄大,却一口一个“戈扬大姐”。他为《新观察》画了不少漫画。鲁迅先生的遗孀许广平住在北海公园的东侧,离开我家不远。她穿一身黑衣服,就像一个寡居在家从不出门的女人。阿英家在宽街棉花胡同,他和父亲母亲同在新四军文化村。阿英是个胖胖的老头,留着花白的板寸,他是大文学家也是大藏书家,因此他的女儿钱小云的屋子里堆满小人书。我喜欢到小云姐姐那里看书,每次小云姐姐还送我一些书。有一年,中华书局印了一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宣纸影印,非常精美。这书只印了200套,母亲得到一套,而嗜书如命的阿英没有得到。于是他将母亲的一套借去,再不归还。反右时候阿英在北京医院做开颅手术,躲过一劫。母亲当右派后,无论是下乡还是去东北,每年春节都会收到阿英的贺卡,一直到文化大革命。陈沂少将是总政文化部部长,他家里摆了坦克大炮的模型,叫小孩子感兴趣。这个部长专门网罗人才,唱评剧的新凤霞,唱越剧的徐玉兰、王文娟、唱京剧的言慧珠,说山东快书的高元钧,通通弄到军队里。他还想叫人到香港把球王李惠堂请回来。反右时他的一大罪状即是招降纳叛,他是唯一被划为右派的将军。
组稿之外还要撰稿,母亲跑了许多地方。有一年去云南几次,不知写的什么,带回来的宣威火腿很好吃。有一年去舟山群岛,是张爱萍将军特别邀请的战地采访:解放一江山岛。张将军是新四军三师副师长,抗战胜利后乘卡车路过一个村庄,他从车窗探出头,挤在民居的墙上受了重伤,整个解放战争没有打仗。这一回有仗打了,他是总司令,指挥陆海空三军“踏平东海万顷浪”,杀向国民党占据的一江山岛。他请母亲坐在指挥所里,并同他一道乘军舰登上刚刚攻克的海岛。张将军是业余摄影家,《新观察》发表了他的战地摄影作品。
编辑部搬到北长街后,刊物改为半月刊,人多了,最多到四十多人,发行量最大到五十余万份。《新观察》的彩页中缝给画家们提供了舞台,他们都想在这里发表作品。一次编辑部请画家当场挥毫,有赵望云、石鲁、吴冠中,母亲在前面张罗,我则挤在大人中间看希奇。赵望云刚刚访问埃及归来,画的是非洲风光和头顶水罐的阿拉伯女人。石鲁画黄土高原,吴冠中画江南水乡。黄永玉先生是编辑部的常客,他的著名木刻“阿诗玛”就是发表在《新观察》上的。他还在《新观察》上写令人捧腹的散文,从幽默感上评判,没有一个当代作家赶得上黄永玉。
母亲有一个大毛病——爱丢东西,她忙起来的时候,这个毛病就大了。当时知识分子的时尚是要有一支“派克”钢笔,母亲的这种钢笔丢了一支又一支。在50年代,市场上的进口工业品很少,英国的“蓝翎”自行车和毛料,美国的“派克”钢笔,澳大利亚的毛线,瑞士的手表,也就这么几种。至于围巾、手套、公文包、大衣,母亲都会丢,这也是父亲最爱打趣的事情。
编辑部的新年晚会十分有趣,大家带来家眷,老少齐上阵,热闹非常。猜灯谜,做游戏,表演节目,交换礼物。不吃饭,只有茶点水果之类。灯谜是组织者自编的,有两个灯谜,我至今记得。一个是“言”(打《新观察》发表的一作品名),另一个是“举矛而起”(打编辑部一人名)。前一个灯谜的谜底是在《新观察》上连载的作品《狱中》,后一个灯谜的谜底是“戈扬”。交换礼物最有意思。每个人带一份礼物,写一句祝福的话,交到组织者那里。一个花瓶,一张桌布,一个日记本,一个布娃娃。当然,编辑部的头头要送像样一点的礼物。组织者把大家的礼物编上号码,林林总总摆了一架子,大家抽签领取礼物。母亲送了一个从王府井新建的工艺美术商店买的刻花泡菜罈子,被人欢天喜地地抱回家了。
母亲的事业蒸蒸日上,在50年代初期,就有“新闻界四大花旦”一说,四人中年龄最长者为杨刚,其次是蒲熙修,再次是彭子冈,母亲年龄最小。这种说法也是京剧捧角儿的方法,什么“四大名旦”,“四大须生”,都要来四个。50年代又有“四大女编辑”的说法,即杨刚、彭子冈、戈扬和韦君宜。杨刚是《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彭子冈是《旅行家》杂志主编,韦君宜是《中国青年》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