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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16)

(2017-12-16 17:49:03) 下一个

十六 丁玲

丁玲的家在东四附近,记不得哪条胡同了,也是一个四合院。她是一个胖胖的女人,满面红光,威风八面。我第一次到她家,她对父亲说:

  “刚从黄山下来,正在涂鸦,啊,啊,老师来了!”

丁玲家的堂屋很大,东边是会客的沙发,西边是个大写字台,摆满纸墨笔砚。丁玲在画水墨画,美丽的黄山变成乌黑的一个大墨团。父亲哼哈了一气,似乎不愿意收这个学生。瘦小的陈明在一边像个BOY,任他的太太颐指气使。陈明写的电影《六号门》在全国上映,正走红呢。

第二次是春节,到丁玲家吃饭,在院子里放礼花。那时候的礼花没有今天的气派,只是个一尺多高的泥娃娃,引信儿在泥娃娃头顶上,窜出的礼花只有一人高。丁玲阿姨给我十块钱,算是压岁钱吧。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钱。

  那是丁玲最风光的年月,阔气得很。丁玲小声对父亲说:

“我一个月要一千块开销。”

真不得了!这样的开销普通人难以想象。诗人艾青与妻子离婚,闹得沸沸扬扬。他娶了新妇高瑛,在东单附近买下一个四合院,只花了8000元!艾青的儿子艾端午是我的同班同学,长得方面大耳,同他爸爸一般无二,不得不承受家庭破裂之苦。在作家当中,只有两个人不领工资,巴金和丁玲,这是天底下少有的豪迈。巴金新作不多,主要靠旧作再版的稿费;丁玲除了稿费还有奖金,《太阳照在桑乾河上》得到斯大林奖金四万多元!可以买五座“艾青小院”!说“一本书主义”名利双收,绝不为过。青年作家刘绍棠最信奉丁玲的“主义”,他在打成右派前的稿费收入达到两万元,于是他学艾青买了一个院子。刘绍棠这个年轻人牛大了! 父亲喜欢到丁玲那里谈天说地,他们很投机。父亲对我说:

  “女人都不会聊天。天下会聊天的女人极少,丁玲算一个。”

  想来丁玲在父亲面前是聪明的作家,见多识广的大姐,平起平坐的朋友。

在其它场合丁玲就太狂了,收不住了。丁玲这样的心态害了她。她以为她和周扬拍桌子,毛泽东也会向着她!她是大大地错了。周扬搞出一个“丁陈反党集团”,抓住丁玲曾经被捕的经历大做文章,必欲置丁玲于死地而后快。“反右运动”前有“高饶反党集团”、“潘杨反革命集团”、“胡风反革命集团”,毛泽东亲自搞的,别人谁也不敢这样搞。可是周扬作为文艺界的领导人,他敢。搞掉丁玲后最牛的是周扬了。

丁玲和陈企霞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用上海话说,“不搭界(读ga)”,就像“章罗联盟”,莫须有。陈企霞是《文艺报》的副主编,他到北长街来过,沙发不坐,非要坐在板凳上,缩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丁玲的豪爽洒脱与陈企霞的阴冷委琐恰成鲜明的对比。

记念胡考诞辰100周年,《胡考水墨画展》请柬

     

  父亲同丁玲相识于1938年。父亲在《新华日报》工作一段后,想去延安,和潘梓年谈了,潘梓年表示支持。离开武汉到西安,在八路军办事处遇到丁玲。丁玲在西安搞“战地服务团”,他们一见如故。

  延安时期他们多有往来。丁玲是“文协”的负责人,而父亲在“鲁艺”美术系任教。丁玲名气大,她在毛泽东那里有面子。毛泽东有诗赞丁玲:“昨天文小姐,今日女将军!”一天晚上,丁玲约胡考到毛泽东那里坐坐,他们没有预约径直前往枣园,向门外的卫兵通报一下。进去后只有毛泽东和陈伯达两位,毛很客气,打开一听“炮台”香烟招待胡考。坐下来聊天,毛泽东滔滔不绝。胡考没有多说话,只问了一个问题:语言有没有阶级性?毛想了想,说有。聊了一个多钟头,他们起身告辞,毛泽东手持蜡烛送至门外。

  父亲有一首词赠丁玲:

  延水堤畔三两柳,明月共相守。絮语话秋凉,烛短夜长,蜡堕三分厚。  东山那番分离后,零落天涯走。万里故人情,长随君心试按君心口。(《醉花荫》)

  这一首情意绵绵的小词似乎超越了一般的友情,今天是无法考证了。

  父亲在延安呆了两年,离开了,躲过延安整风运动。丁玲赶上了,她的《三八节有感》成了批判的靶子。萧军和李又然被抓起来整了很长时间。还有王实味,他的《野百合花》与丁玲的《有感》并列为最大的靶子,王实味最后把命送掉了。李锐在《王实味冤案》一文的序言中说:“当时有个说法,‘特务如麻’。延安吃公粮的五万人中,竟清出‘特务’一万五千多人!”

  《三八节有感》是真实的丁玲,同《莎菲女士日记》一样真实。当周扬说服毛泽东必须搞掉丁玲的时候,他拿出《有感》,说明丁玲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并一箭中的。毛泽东搞胡风,全国因“胡风反革命集团”抓捕的有一万人。周扬搞丁玲没有那么大气势,“丁陈反党集团”没有牵涉多少人。

  在丁玲的文学生涯和政治生涯中,真实的丁玲和异化的丁玲交替出现。50年代的“狂”是异化,80年代的“左”也是异化。在丁玲晚年,她认为自己吃过的苦证明她一贯正确,她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和作家。

  1978年,父亲从唐山回到北京,住在和平里一处临时房子里。一天下午有人敲门,我去开门,门外站一个老太婆,白发苍苍,衣衫褴褛,双目无光,头上緾一条沾满灰土的棉线头巾,完全是农村老太婆的样子。我用两秒钟认出丁玲阿姨和她身后的陈明叔叔。

  父亲和丁玲在离别20年后重逢,百感交集。

  金河告诉我,80年代他代表辽宁作家协会在大连棒槌岛招待丁玲,席间有人说到丁玲在北大荒的日子,唏嘘感叹。丁玲却圆睁双眼,陡然变色道:

  “作家不可以喂猪吗?”

  一座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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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manli01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fonsony' 的评论 :
金河告诉我,80年代他代表辽宁作家协会在大连棒槌岛招待丁玲,席间有人说到丁玲在北大荒的日子,唏嘘感叹。丁玲却圆睁双眼,陡然变色道:

  “作家不可以喂猪吗?”========================拿得起,放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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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感。估计当时很多达人也都是同样认识,所以并非自认高人一等。
天生认为“作家不可以喂猪”的人,估计思维也是太狭隘。

不过,后来变了,也是人性太复杂,落后、先进等等交织不清。
从“作家不可以喂猪吗”,变成了,“作家(或任何家)必须喂猪”,“不得不喂猪”,等等。

后来的伤痕大概在于“被强迫”的恐惧。喂猪也好,被枪逼着写文字也好,都是被迫。
不自由,没有选择的自由,人就失去了尊严和灵魂。
yazimoi 回复 悄悄话 “女人都不会聊天。天下会聊天的女人极少,丁玲算一个。”

————难怪毛喜欢丁
爱辣女 回复 悄悄话 喜欢您的文章,就像当年喜欢您的《阿玛蒂的故事》!因了《阿玛蒂》,便与小提琴结下了不解之缘,克雷莫纳也变成了我心中的麦加。
fonsony 回复 悄悄话 金河告诉我,80年代他代表辽宁作家协会在大连棒槌岛招待丁玲,席间有人说到丁玲在北大荒的日子,唏嘘感叹。丁玲却圆睁双眼,陡然变色道:

  “作家不可以喂猪吗?”========================拿得起,放得落
世事沧桑 回复 悄悄话 精彩。谢谢分享!
傻猫儿 回复 悄悄话 跟读。很好看。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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