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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 I 】--- 五岁的“妖孽”

(2017-10-15 21:16:26) 下一个

  【 浮世绘人物记 I 】---五岁的“妖孽 ”

 

一个人刚出来,没有工作,也没有朋友,随身带的可怜的一点现金得省着花。找代理辗转介绍了一间最便宜的半地下室,$250一个月。House的底层,和另外两个女孩分租: 一个是来自上海的茹,另一个就是来自四川的小诗。


小诗给人第一印象,文静,乖巧。白皙的娃娃脸,漆黑的娃娃头,一副圆的透明塑料框眼镜,笑起来眼睛向下弯成月牙儿,唇边荡漾出层层细纹,一脸天真无辜,个头小巧玲珑,只有一米五几的样子。比起住在我们中间的茹,小诗明显更讨人喜欢。她从来都是自己买油盐酱醋,不会象茹那样,气定神闲地坐在公用厨房的饭桌前,面前一个玻璃盐瓶,半瓶稀落的白色盐粒,旁边堆起小山一般的纸质盐袋,蓝色的大M。。。当然,小诗也是精打细算的,公用冰箱里,她每次倒完牛奶,总是仔细地擦去旧线,画上新的,灶台边的油瓶也是。。。


小诗没有大学学历,打两份累脖工:一份在电子厂,流水线上的装配;另一份是旁边超市冷库里包装冷冻的鸡肉。所以,每次,两份工中间,她总是风风火火地做饭,吃饭。而每次,我下班回来,迎接我的,都是仿佛鬼子进村般劫后余生的厨房,灶台简直是不能看的,各种食物残渣和四溅的酱料,旁边是翻倒的瓶瓶罐罐,水槽里堆满脏碗筷。。。而每次,小诗下了晚班回来,迎接她的,是好像倒退回去的录像带,鬼子还没有来,昏黄的灯光,照着整洁的灶台,一切都很安静,除了关不紧的水龙头,水滴到金属水槽的滴答声。桌子中间,是我给她留的一碗狮子头,或一碗排骨汤,散发着余温。。。并不是因为特别喜欢她,而是那时候,我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懒蛋,刚开始自力更生学做饭,完全不能掌握量,也经常会把老抽当作生抽,烧出硕大的一锅黑色狮子头,或是半锅涨起的黄豆配合着一整版排骨的浓汤。。。半不好意思,半显摆地,我喜欢和小诗分享我失败的作品。


小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为了感谢我每天给她留一碗夜宵,还有允许她每天晚上,到我房间里蹭看电视 (那时候,为了学英文,我订了很多付费电视频道,却很少有时间看), 她邀请我周末和她一起,坐她远房伯伯的车,去郊游。她伯伯早年移民,孤家寡人,出于寂寞,经常会带小诗出去玩儿。。。


有次,有个什么事,我敲门找她,屋里一片嘈杂,没有回音。我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瞬间被一股浓重的臭脚丫味儿窒息了。。。窒息的同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各种脏衣服和杂物,堆满了地面,完全看不出地毯的颜色,小诗正把脸贴在电脑前面,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完全没注意到我进来。。。在各种不知名的杂物缝隙中,我慢慢靠近她,本想要吓她一跳,结果,自己反倒被电脑屏幕上裸体女人夸张的叫床声,羞得面红耳赤。。。小诗扭头看到我,吓得赶紧手忙脚乱地关了电脑,不好意思地冲我嘻嘻笑着,神情颇为猥琐。。。我完全无法把那个天真无辜,白皙小巧的女孩子,和眼前这个流着口水看色情片的色女联系起来。。。不过,那次,小诗告诉我,她喜欢玛丽莲。梦露,特别性感,特别漂亮。。。


我记住了,过年逛街的时候,顺便买了一本玛丽莲。梦露的黑白月历,在圣诞节前的一晚,悄悄放在小诗的门口。。。她喜欢极了,都快哭了,说从来没人送她这么贴心的礼物。。。


为了表示谢意,小诗郑重地邀请我作为亲朋,参加她公司的圣诞节聚餐party。那天,她公司的男同事,一个身材细弱,长相清秀的越南男孩,开车来接我们。到了饭店,发现确实是一家很大的公司,席开几十桌,很多西人,大家穿得很fancy很暴露,喝酒聊天,跳舞狂欢。。。我谁也不认识,和小诗也没什么话说,蛮尴尬的,食物倒是很丰盛,吃得不错。


吃完最后一块甜点,我放下叉子,扭过头说,“谢谢你,小诗。我在这异国他乡还没有什么朋友呢,谢谢你把我当朋友。”


越南男孩听了,似乎很感动,探过头说,“还有我!”


随后,他起身请我跳舞,我说,“我不大会,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我想回去了。”小诗点点头,三个人收拾了一下,从餐厅向饭店大门口走去。


突然,小诗被一个肥头大耳的秃头香港男人拦住了,那人指着我,用带着鸟屎味的英文问她,“这位小姐是你什么人?”小诗很紧张,磕磕巴巴地说,“经理,这是我室友。”结果秃头经理一把拉住我的手,满嘴鸟语,那手越握越湿,越握越紧。。。我看看小诗,小诗看看经理,看看我,又看看旁边的越南男孩儿。。。


当经理另一只手也握上来的时候,小诗突然插到我们中间,使劲掰开经理的手,一边不停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经理。。。


与此同时,越南男孩儿一把拉过我的手,拼命地向停车场跑去,小诗随后跑过来,大喊着,“快上车!”


当我们的车掠过饭店门口的时候,看到东张西望,满面怒容的秃头经理,冲着我们,大叫大嚷,寒风撩起他头上可怜的几撮毛。。。逼仄的车里,我们三个人开始紧张地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少顷,在这异国午夜,漆黑无人的街道,我们三人开始肆意狂笑!笑到眼泪直流,无法控制。。。越南男孩儿摇下车窗,清冷的空气一下子涌进来,在我们年轻  滚烫的皮肤上凝结成一层鸡皮疙瘩。我们跟着收音机,大声唱着圣诞歌,向着夜色,肆无忌惮地挥舞手臂,吹着口哨。


出国这么久,寒风第一次,卷起些温暖,涌上心头。。。


到了家门口,越南男孩非常有礼地祝我和小诗圣诞快乐,然后腼腆地说,希望有机会还是和我跳一只舞,他说,他知道我会的。我不好意思地和他说再见,喝多了的小诗一边嘻嘻笑一边使劲把我拖进屋去。。。


小诗喝了不少酒,鉴于她房间的卫生状况,我把她带到了我的房间,弄了点姜茶给她醒酒。抱着那碗冒着甜辛热气的茶,她突然躺倒在我房间的地毯上,痛哭流涕。。。


“我的整个人生从五岁起,就注定。。。是个悲剧。” 她捂着脸,瘦弱的肩膀不断地抽搐。


她来自四川农村,五岁的她为了一颗糖,被亲舅舅骗上了床。事发后,为了袒护家里唯一的男丁,外婆执意说五岁的她是妖孽,偷偷将她头朝下,按在屋后院子巨大的水缸里,打算私刑溺毙。最后是她妈妈哭着跪下来,求外婆放她一条生路,但不得不答应,把她送走。在不同亲戚家辗转寄养,受尽了人们的白眼和冷落,她最后被这个偶然回国探亲的远房伯伯收留,带出了国。


“我没办法谈恋爱,每次男人稍微亲密些,我就会窒息,呕吐。。。一下子回到当年被外婆按在水缸里的瞬间。。。”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我也想男人啊,但没办法。。。我他妈的生活,就是不断打工赚钱,不断把钱交给骗人的心理医生,不断熬夜看色情电影中,度过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他妈的一点希望都没有!!!”她歇斯底里地捶打着地面,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


房东每次提起小诗的一脸鄙夷;茹每次都骂小诗是神经病;小诗有时候自己喝了酒,到我房间来蹭电视,会说想自杀;有一次出于好奇,我们买了一只巨大的象拔蚌,回来做刺身吃,小诗看着象拔蚌的鼻子,猥琐地笑,问我象什么。。。所有的混乱和疯狂,流沙般一点点沉积拼凑起来。。。


正当我带着无限的酸楚,同情地望着她的时候,她突然对着天花板,目光呆滞,嘻嘻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她 并不看着我,脸上浮起熟悉的猥琐又天真的笑容,


“外婆为什么说我是妖孽?”


我扶着她的肩臂,“你才五岁!你不是妖孽!”


小诗似乎并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她的眼神迷离,带着一种不明所以的高潮般的情绪,


“因为我告诉她们每一个人,舅舅摸我的时候,很舒服 。。。” 她天真无辜的脸上,笼罩着酒后的红潮,升腾起一种陌生的娇媚与放荡,她肆意伸展着四肢,露出雪白的小蛮腰。。。


“很舒服。。。哈哈。。。我就是妖孽啊!”  她突然凄厉地笑了起来。。。


那是我在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圣诞夜。。。


一年后,我换了工作,搬出了那个房子。搬家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新床垫,靠地下的那面,长满了绿霉。。。


之后,再没有小诗的消息。


每次,看到玛丽莲。梦露黑白的照片,那抹天真无辜如孩童,却又性感入骨似尤物的笑容,总是会想起她。。。


想起,越南男孩拉着我在黑暗的停车场拼命地奔跑。。。


想起,三个年轻的异乡人在黑夜狂飙的车里放肆地笑。。。


想起,黑漆漆的狮子头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的温热。。。


想起,那杯,最后,慢慢变冷的,醒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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