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约定》

一、

清晨，“叮咚”手机声把我唤醒，睡眼惺忪地打开微信一看，是曾经七年同桌的好友阿帅。他催促我履行四十年前的约定——在他走完生命里程之后给他写一篇悼文，并附有重要提要。想着老同学刚走下岗位不久，不好好贻享天年，却要匆匆忙忙上路，心里不禁掠过一阵悲伤。

那是同桌阿帅高中毕业后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扎根农村干革命的第二年，春天用平车往地里送肥料，在上坡的时候,后边推车的哑巴搭档累了,松了一下手致使满载肥料的车子倒退，驾辕的同桌阿帅被拉绳套着无法挣脱，被车带着一起滚下山坡，身负重伤昏迷不醒，送县医院抢救。惊闻阿帅朋友遭遇不测生死不明，我心急火燎地从三十里远的知青点连夜步行赶回县城医院，在急救室病床上满头包着绷带刚刚醒过来的阿帅看到我，便拉着我声音悠弱地对我讲：“等你来了，给我写篇悼文吧。”我心酸地安慰同桌阿帅要坚强，吉人自有天相。

阿帅生命顽强大难不死，在县医院的积极救治下他很快恢复了健康，又继续扎根农村干革命去了，自然我也没有必要给他撰写悼文了。告别之时阿帅说自己鬼门关潇洒走过一回，命不该绝，心有余悸地与我约定不论是那天壮烈牺牲还是百年老死，一定要我给他写篇悼文总结人生，告慰亡灵。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也就没有认真，只是笑着答应一定一定。

一个平凡的人有他平凡的生活轨迹，而这个平凡的生活轨迹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如同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闰土和阿Q等平凡人物平凡的生活轨迹反映了一个过去的时代。所以动笔回忆一下我与同桌阿帅的故事，也回顾一下我们生活过的时代。

二、

同桌姓王，大跃进那年出生，因为他眼睛大，脸型圆，上嘴唇厚，南方人长相，同学们送他外号阿帅，据考证出自《西游记》天蓬元帅，亦贬亦褒，多年之后同学们把他的大名也记不起来了。二年级的时候我跟随父母从乡下到县城里生活，插到阿帅的班里学习。班里半数是县城机关干部和工厂工人子弟，半数是县城农民的孩子。记得开学不久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到我们三年级全国各地的学校就全部停课闹革命了。当时我们这些停课的小学生也没消停，每天跟着人群看街上的游行辩论，揪斗公审大会，围观枪毙的、斗死的、跳井、跳厕所、卧轨、吃砒霜、上吊自杀的现行反革命、资产阶级当权派、日特、国特、三反分子、地富反坏右及臭老九，扛着红缨枪站在大路旁堵住过往的路人强迫他们背诵毛主席语录。作为年少无知的小学生我们只略通文字，还没具备读懂街道两旁铺天盖地打倒牛鬼蛇神大字报的能力，根本不懂文化大革命是什么意思，幼小的心灵经历着疯狂，沐浴着时代的疾风骤雨成长。

最难以忘怀的是目睹我们学校两位老师被枪决血淋淋的现场。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万余人参加的全县公审大会审判我们学校的七名教师，其中两对父子，罪名是反革命集团，宣判完毕，两名父亲被绑赴刑场立即执行，执行现场如同蒋介石枪决要“渴饮美龄血，饥餐介石头。归来报命日，恢复我神州。”的民族英雄吉鸿昌一样有万余人围观，其他五名反革命分子各被判刑二十年或无期徒刑。观看杀人现场不是一件轻松刺激的事，它会给童年留下恐怖的记忆，留下很深的心理阴影，使人无法忘怀，终生噩梦不断。就这样轰轰烈烈一年之后中央号召全国学生复课闹革命，我们又坐回教室，语文课本是一本十六开书皮鲜红的毛主席语录。

三、

开学几个月后，期中考试我数学和语文成绩是全班第一。此后，平时很少理会我这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土豹子的阿帅课余时间和我接触的多起来，周末也约我一起玩。不久就擅自调换位置成了我的同桌。这个主动跑来的新同桌还是安分守己，不吵不闹，也不捣乱我的学习，只是每次在我做数学作业的时候他默默地一道一道地抄，语文作业也抄，不过造句之类的作业他总是问我句子还能如何造，不与我的雷同，不给老师留下抄袭的痕迹。考试的时候他要求我把答好的卷子放到我俩中间以便他抄写，他抄写技术很高，而且洞察力也很好，从来没有被监考老师抓住过。同桌数学差，加减法尚可，两位数的乘除就力不从心了。语文上对他来说背诵课文是最令他焦头烂额的艰巨任务。毛主席语录歌曲他记得还快，但像《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这样长的老三篇打死他也背不下来。他课堂上从来没有顺利完成老师让他背诵课文的要求，他总是把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背诵的丢三落四张冠李戴错误百出，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几次过后老师也不敢让他站起来背诵了。

自从成为我的同桌之后，阿帅每天能按时交作业，考试成绩也有了保障，自信心也不断增强起来，很想在班里得到更大的荣誉。他有两个愿望，一是争取当三好学生得几张奖状让父母高兴，二是，凭有打篮球一技之长，想当班委会体育委员。每当班级选举的时候他只是投自己的票，而且鼓动我也给他投票，但每次得到的票数基本保持两票。虽然阿帅平时严于律己，和同学们相处也很融洽，但同学们知道他的学习成绩有些狐假虎威，可能认为他的本质是虚伪的，所以没人给他投票，他的夙愿直到小学五年级毕业终究没有如愿以偿，心里一直愤愤不平。

四、

小学毕业，没有考试全班同学生升入初中，阿帅还是我的同桌和好朋友。他每天照然兢兢业业不扎不扣地抄我的数理化及语文作业，与我配合默契地应付着各种考试，成绩保持优秀。初一那年，林付统帅整天病怏怏地呆在毛家湾胡思乱想，精神抑郁，糊里糊涂被老婆儿子弄上三叉戟意欲去苏联兜兜风，结果天马横空之时机毁人亡，定性叛国投敌。之后，全国范围内的批林批孔运动如火如荼，我们学生也积极口诛笔伐参于运动。那时学校要求每人写一篇批林批孔文章，和以往一样，阿帅自己打个草稿让我给他润笔润笔。以前每周写作文也是这样，他总是自己简单地打个草稿给我，让我给他修改，其实草稿没有什么意义和内容，每次我都是重写。他的批判文章经过我的润笔之后，得到语文老师班主任的好评，先是在全班宣读，然后在校黑板报上登出。自此，阿帅在全校一时小有名声，他本人也喜形于色有几分飘飘然。他已不是班里默默无闻得沙子，而是全校偶尔闪烁的星星。

到六年级，我们已到入团的年龄，我俩一起宣誓入团，这次班主任任命他为我们班里的团组织委员，第一次得到当班级团干部的机会阿帅并没有感到荣幸，因为他自己谋算的是当团支部书记，个人心理上既不满足也不平衡，觉得大材小用了。其实老师任命他为班团组织委员的主要原因是他有一个赫赫有名的革命父亲，他根正苗红，老师把他作为未来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重点对象培养。

五、

阿帅的父亲是一位老红军，湖南人，青年时丢下放羊铲投奔工农红军，参加老乡毛泽东1927年领导的秋收暴动，败退井冈山，然后盘踞江西建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被迫转移，1934年跟随红军第一方面军进行二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北上抗日，1936年到达延安。1937年东渡黄河在山西忻州参加115师林彪指挥的平型关战役，战斗中身负重伤送地方治疗休养。伤好之后与照顾他的一名本地年轻寡妇结婚，自此留在县城工作，解放后被任命为县手工业管理局书记兼局长，是山西这座小县城唯有的两名湖南籍老红军之一。

王老红军的最大喜好是拾粪，每天起大早挽个箩筐，把县城大街小巷的猪粪狗粪骡马粪拾得干干净净。文革时期学校倡导阶级教育和革命教育，阶级教育就是找当年受过地主阶级剥削压迫的长工、丫环、童养媳之类的贫苦群众忆苦思甜。革命教育是请参加过革命战争的老红军、抗日英雄、解放战争英雄讲流血牺牲的战斗故事。阿帅的父亲自然是我学校的常客，王老红军没上过学，是个一字不识的文盲，尽管爬雪山过草地的亲身经历讲得很真实很悲壮，但他浓重的湖南乡音学生们基本听不懂，所以往往达不到群情激昂或催人泪下的效果，这样，他的儿子就成了老红军父亲的湖南话翻译，有这样人人尊敬富有传奇战斗经历的革命老红军父亲阿帅格外自豪，每次在台上坐在他父亲旁边做翻译都显出一付得意非凡得样子。

六、

一次，给父亲做完革命教育翻译之后，阿帅骄傲地对同学们讲，父亲参加革命那么早，身经百战，可惜家贫没有上学，要是有我们的初中文化程度，肯定是将军级的人物。他要继承父亲的革命意志，毕业后参军，去解放台湾，去完成父辈尚未完成的革命事业，做好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解放台湾这样的一统大业需要具备起码的雄才伟略，经历了几件小事之后我觉得阿帅好像只有小智而无大勇，依靠他去完成父辈未完成的革命事业，去解放台湾的指望应该是非常渺茫的。

暑假期一日阿帅和小甄在城边上游玩，看到农民地里的玉米就想弄几穗吃，于是鼓动小甄去地里扳，说自己负责望风，小甄犹豫不决之时阿帅进一步劝告，说即使被抓住他会救驾，只要说出他父亲的名字马上就会被放掉，因为全部城里的居民没有一个不认识这位长年满街拾粪名声赫赫备受尊敬的王老红军的。小甄深信不疑，便壮着胆子去玉米地里偷玉米，刚扳了几穗就被附近巡田的看到了，听到吆喝声，负责望风的阿帅喊一声“快跑！”拔腿便逃，小甄刚跑出玉米地却被抓了个正着。阿帅还是仗义，看到小甄被抓，便回来与巡田员周旋。见到巡田员阿帅掏出几毛钱说：“你们种这么多玉米也不在市场上卖几穗，我们是军人子弟，不会白拿老百姓的玉米的，这是钱，我们本来准备送到你们生产大队的，现在给你带去吧。” 巡田员一听，话讲得头头是道，没毛病，倒好像是自己抓错人了。一看人还面熟便肯定地说：“你是王老红军的儿子吧，我在大礼堂听过你爷俩的革命教育报告，老红军吃我们几穗玉米是应该的，来，我给你们再扳几穗带走吧，吃水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共产党。” 带着玉米兴高采烈回家的路上阿帅责备小甄说：“我喊跑得时候，你要往玉米地里跑，看过电影里八路军躲在青纱帐没有？” 小甄不服气地回答：“你傻呀，钻青纱帐跑掉不真的成贼了吗？你还能得到这么多玉米吃吗？实话说，我压根就没怕抓。一旦被抓，我准备理直气壮地问巡田员，你知道我们城里有个老红军吗？你知道他每年无偿送你们几千斤自己拾得粪吗？他现在生病了想吃几穗嫩玉米，你们还不应该给吗？你说能不给吗？”不过他们也深知这几穗玉米拿的不像说的那样光彩，没敢拿回自己家里，而是带到我家，趁大人不在的时候煮熟，三人美美吃了一顿。我是鱼翁得利，很感谢这一对“贼”分“赃”的时候还惦记着朋友。

还有一次，街上邂逅阿帅和另一位同学小张，刚看到我两位就招手打招呼，我过来之后他俩神秘地讲，想不想去汾河里抓鱼，我也没事就同意与他们去了。到了河边，阿帅从书包里面拿出一团电线和两节电池，小张从书包里拿几枚电雷管，说要炸鱼，电雷管是小张从他父亲工作的县武装部弄到的。然后，阿帅安排任务，指定小张为配置手负责接线，指定我为爆破手负责合闸，他为总指挥负责发爆破口令。阿帅分配完任务之后便跑到五十多米远的河坝下面躲起来准备发号施令，小张连好线之后也躲到很远的大树后面。我一看电线很长，雷管是引爆装置，没有炸药不会有多大的爆炸威力，不会有炸伤自己的可能便推了电闸，“彭”的一声河面上窜起十几米的水柱，然后查看，不但没有炸死鲤鱼，连个蛤蟆都没炸死。阿帅埋怨我没等他发口令就擅自执行了爆破，为了提高效果他鼓动小张再弄个手榴弹或炸药包威力大的武器试试。我和小张建议下次由他做爆破手，阿帅再也没有敢张罗第二次炸鱼行动，看来他真的没有胆量玩大的。

七、

毕竟是学生，树立自己在同学中的威信主要要看个人的学习成绩，这一点阿帅同学心知肚明。然而他从没有努力主动地看书学习，而是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同桌身上，他每天继续不卑不亢地照抄我的作业，每次考试我要配合默契地把答好的卷子放在我俩中间，造句解词再给他个不雷同的答案。作为同桌我没感到他是负担，也没有鄙视他，总觉得阿帅是个好朋友应该好好帮助他。

每次上自习，阿帅从来不看课本和笔记，呆呆地坐在我旁边，嘴里不出声地哼着革命样板戏，偶尔做个投篮的动作，这是他的两大爱好。有时我对这位朋友有些不理解，作为学生为什么对学习一点兴趣也没有呢？说他笨，他打篮球，打乒乓球，打陀螺，打元宝同学们都比不上他，算不上笨。说他傻，更没人相信，他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说话时眼珠子转的不停，属于反应敏捷精明强干的那种人。我曾经辅导过他数学，上午教他上底加下底乘高除以二求梯形的面积，下午把梯形的长边翻上边让他求面积，他说斗形的面积没见过，给他反过来让他求，上午教的公式已经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了。语文的语法晚自习教，睡一觉便忘的一干二净。“自以为是”一个成语很长时间无法理解，造不对句。像杜甫的《石壕吏》，白居易的《卖炭翁》这样琅琅上口的叙事诗他只能背诵出前几句。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这位朋友一切发育正常唯独读书这一窍不开。

八、

1974年初中升高中没有任何考试，阿帅这样根正苗红的红军后代自然不需要担心，被顺利选拔进入高中。我家成份高，在班主任几番争取下我才得到读高中的机会，但审查拖迟一个月入校，恰好又与阿帅分配到同一个班。见面就听到他发牢骚，似乎是在抱怨我什么，过后才知道高中开学后几门摸底考试他都不及格，结果失去进班委会和进团支部的机会。

高中课程难度提高，数学讲的几何函数，物理讲的加速度牛顿高斯定理，化学讲的中和反应酮酚醛醚阿帅同学如坠深渊，云里雾里摸不着边，眼前一片漆黑，任何辅导讲解已经油盐不进，毫无反应。不过阿帅同学没有因为自己学习上的窘迫处境感到心理内疚，惶恐不安，甚至精神崩溃，而是本能地在新的环境中继续寻找一棵可以救援的稻草，让自己不失自尊不失体面地度过两年的高中生活，得到一张文凭。很快他又镇静地回到我身边成为我的同桌，每天勤勤奋奋默不作声毫无心理压力地抄写我的数理化语文历史政治地理作业。当时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第二年，教学没有恢复秩序，考试全部实行开卷。一次期中数学开卷考试，老师把考题发到班里，等学生们全部做完才收卷子。考卷有十道考题，抄完我八道题答案后，我翻开数学课本告诉他最后两题是书里的例题自己去抄。老师判卷子后阿帅的数学分数是100分，他扭过头来看我只得90分，顿时欣喜若狂地扬起卷子高喊，嗷……，终于分数高于你了！原来做例题的时候我疏忽把单位写错了，给了同桌一次难得的满足小小虚荣心的机会。实际上当时以40%的升学率所选拔的全校300名德智体全面发展的高中生有60%都无法完成高中学业都在混，都在虚度时光，其中像阿帅这样没开读书窍的学生至少要占30%。每天昏昏噩噩地在学校里熬着打发着时间，虽然坐在教室好像学习是与他们毫无关系的一件事情。

高中第二学期阿帅也争取过进入班委会或班团委会，但选举的结果从来没有突破两票。每次都恨同学们有眼不识泰山。直到学校来了一位军宣队代表和一位工宣队代表驻校，阿帅主动与两人接触，炫耀自己的出身，在这两位代表的参与下，班里调整团委会成员，根正苗红的红军儿子阿帅才被指定为组织委员。从此阿帅似乎重新找到自己沾沾自喜不提，但由于他的不规行为给我带来的困扰使我永远难以忘怀。

九、

我们高中的物理老师和化学老师是浙江人，从一所著名的师范大学毕业之后与其说是分配不如说是发配到我们这个小县城，据说物理老师是家庭出身成份高，化学老师是由于右派问题。两位浙江籍老师工作上兢兢业业，言行上谨谨慎慎，教学精益求精，当时已经抛家属于千里之外在我们高中工作了近20年，深受列届学生和家长的崇高赞扬和尊敬。两位老师讲课都操着浓重浙江口音，阿帅不知是由于听课无聊还是经常给父亲做翻译的习惯使然，在老师讲课时他往往不由自主地给予模仿或矫正，常会引起同学们的笑声。当老师用温和的语气说不要学话或用眼睛责备的时候，阿帅总是避开老师的视线做出一副认真做笔记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样同桌的我就背起这口黑锅了，老师和同学们都以为这种不尊重老师的无耻行为是我干的。出于无奈在我要离开座位的威胁下，他的不良行为才得到彻底制止。

毕业两年之后准备第一次高考，复习时回到学校想问物理、化学老师几个问题，但见面刚打个招呼他们就推托有事离开了，俨然吃了闭门羹。一个以前优秀的学生居然受到老师无心理睬，冷落与不屑，应该是人生的莫大耻辱，也有辱父母的教养。课堂上的学腔给老师的伤害一定铭刻于心，难以忘怀，特别是他们想到自己一直喜欢的优秀学生居然做出那样不尊重老师的无礼举动会感到失望悲哀与心痛。然而，无辜的我尽管黑锅沉重但没有勇气给老师解释，只担心老师不会相信或认为自己是嫁祸于人觉得自己更加虚伪。再想，既然黑锅无端地扣在你身上，你就给朋友背着吧。现在怎么解释，九泉之下的两位好老师也不会听到了。

十、

高中第二年阿帅在校文艺宣传队喜欢上一位一起演出的女孩，姓王，在同年级另一班，能歌善舞，长得苗条有致楚楚动人。我当时是校文艺宣传队的二胡伴奏，早已看到阿帅对女孩殷勤备至关爱有加，特别是晚上排练完节目后要把女孩陪送到宿舍里，两位少男少女也就很快热切起来。本来两人天天在学校见面，下学后到墙角、树丛、城墙下谈情说爱也自由方便，可阿帅别有心计要以激情热烈的情书打动并捕捉女孩的芳心，给恋爱赋予浪漫色彩。因此，每天上课上自习阿帅一改常态翻着不知哪里借来的书埋头写作。过了一段时间阿帅问我可否帮他找到马克思给燕妮的情书，普希金的情诗，原来姑娘认定他情书里的内容都是到处抄写别人的华丽词藻没有自己的真情抒发，虚荣心受到不小的打击。有些不甘心的阿帅，现在准备把参考资料扩大到姑娘的阅读涉猎范围之外，给姑娘一个惊喜，让姑娘刮目相看。我觉得他想让我给他出些点子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便建议他尽量发挥自己的特长。过了周末，阿帅诡秘地告诉我，他终于让王姑娘心服口服了，学唱了一晚上革命样板戏选段没有重复，比赛他占了上风了，王姑娘远远不是对手，说着咬住下嘴唇得意地摇了摇头。

暑假中期在我回家的路上碰到了阿帅，说在这里等候我好几天了，他先异常亲热地递给我一把水果糖，然后邀请我去他家坐坐。吃着水果糖来到他家刚坐下他便递给我不知从哪里抄写的陆游写的情词《钗头凤·红酥手》和自己写的词稿，说王姑娘去北京看姥姥好长时间不见了，这样的情词最能表达他此时此刻的心情，而且又古典高雅，急切期待我给他润笔润笔，尽快邮寄给王姑娘。帮助朋友意不容辞，而且上钩之鱼一时难以脱身，成人之美，势在必行。阿帅的稿子东拼西凑，词不达意，句不成韵，令我看得啼笑皆非。凑巧我在假期里也读到过这首词，自己也填了一首，便改写一下留给他，阿帅自然如获至宝，高兴得喜形于色。词如下：

《钗头凤·相思》

风拂面，云清淡，梦断天涯难相见。
花飞尽，空幽怨。
柔柔牵挂，此情可鉴。
惦，惦，惦 。

暮色晚，愁怀满，残红零落芳心乱。
繁星点，烛光浅。
小园静寂，倩影凭栏。
叹，叹，叹 ！

十一、

刚开学不久的一天，晚自习的时候阿帅又笑咪咪地把一把水果糖放到我一侧的课桌格里，我忙问：“何以所求？无功不受禄。”阿帅哈哈笑着回答道：“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接着开玩笑地问：“所遇何难，要赴汤蹈火吗？”阿帅回答：“不是难，是美事，是你举手之劳的事。”原来王姑娘把那首词有意无意地放桌子上让她的妈妈看到了，她的妈妈师范专科毕业后，反右时被分配到我们小县城，20年来一直在一个公社的初中当语文教师。看了同学给女儿的词妈妈说：“你爸是工人出身没有文化，自己年轻时候我可没有收到过这样浪漫的词。”王姑娘要他周末送她回家，阿帅又动起小心思，想给姑娘的妈妈带一份特别的见面礼，意欲再感动女孩的妈妈一次，再在女孩妈妈面前显示一下自己写词的天赋。他问我还有没有写好的词让他欣赏欣赏。当时我正在看书就顺便拿出书包里的笔记打开指给他一首诗说欣赏去吧。原词如下：

《塘畔闲吟》

旋月拂塘柔，鸳鸯踏水游，

慢舞逐清波，悠然穿翠柳。

荷花飘香处，恋偶偎浮舟，

眼神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周一阿帅见到我就神色慌张地对我讲，王姑娘的妈妈看了我的一首词之后马上就烧掉了，说词的内容有问题，特别是最后一句“暂领风骚”问题非常严重。他不由分说毫不客气地夺走我的笔记本撕下这首词，撕得粉碎。原来他抄完第一首小诗后把我笔记本里的另一首词也顺手抄去了。那时我们政治课讲得是毛泽东与党内十次路线斗争史，我填过一首《沁园春·血》，原词里的“暂领风骚”已经划掉改成“独领风骚”，他没有注意到，原词照抄，对词义不求甚解，好歹词没有流露出去酿成大祸，词被毁掉后成了我俩共同保守的秘密。原词基本如下：

《沁园春·血》

国共争雄，千军追杀，万里血飘。
望南疆北陲，炮火连天；雪山草地，尸骨遍抛。
山河破碎，家园尽毁，生灵涂炭哀鸿叫。
人伦绝，听天地悲恸，苍龙咆哮！

旦逢改朝换代，引无数豪杰竞拔刀。
自夏商周秦，征伐起跌；满清谢幕，战火重烧。
中原初定，倭寇犯境，安內攘外失大道。
败为贼，胜者拥天下，暂（独）领风骚。

也许是尝到了诗词促进他爱情发展速度的甜头，也许是抄别人的诗词可以装点自己的门面，阿帅更加对诗词显露出极大的兴趣，到处收集情词成为他的平时主要喜欢做的事情。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写的诗词他可以随便抄去欣赏。不知通过哪条途径，我的几首诗词被全班全年级传抄背诵， 轰动一时。最后导致工宣队，军宣队督促校党委校团委召开大会，严厉批判本年级小资产阶级情调与自由思潮，要求花季少女矜持自重，翩翩少男安分守己提高思想觉悟，树立正确的无产阶级爱情观。当时本年级已接近毕业，学校也没有认真调查诗词的来源，不了了之。其中一首小诗如下：

《花开闹校》

和风轻揉碧池边，校花缭乱失懿范。
牡丹搔首弄娇姿，芍药溜眼把情传。
百合秀萌卖风情，芙蓉出水不遮掩。
玫瑰斗艳吐芬芳，杜鹃欢颜情无限。
招蜂惹蝶弄风骚，君子无酒醉翩跹。

十二、

两年的高中生活很快结束，城里的干部子弟必须相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毕业后的一天从不登门的阿帅屈尊而至，说县知青办要求他在欢送知青下乡插队大会上代表全县知青讲话，这小子是来要求我给他准备发言稿的，接着又提纲提纲挈领、主要内容安排一番，如同一位首长使用他的秘书，说好一天后来拿发言稿。阿帅得到发言稿后送交知青办审批，知青办主任对发言稿非常满意并给予高度的赞扬，并且把这个又红又专的知青当即任命为一个插队点的点长，面对轻而易举得到的荣誉阿帅自然满心欢喜，这一荣誉无不是他初涉社会的辉煌起点以及将来人生积累的资本。

发言稿得到知青办的确切认可与高度的评价之事阿帅对我缄口未提，我只是从知青办主任的儿子哪里得知，他爸拿出那份发言稿给他，说看看你们同学谢绝我们的安排自己准备的发言稿写的多好，都是同班同学你有这水平吗？顺便把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了一顿。无端地受了父亲的教训，当这位同学确定他的判断——发言稿出自我手——正确之后怒气冲冲地对我“发泄”了一番，劝我以后别再为这样的人做为人作嫁徒劳无益的事情。

知识青年到农村插队落户欢送大会上，大礼堂坐着县委领导，坐着前来送别的亲人、朋友、前来迎接的农民代表、老知青代表、机关代表、各校的学生一千多人。阿帅戴着大红花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地读着我写的稿子代表全县下乡知青发言可谓出足了风头。

十三、

在农村插队劳动半年之后，在一次全县知识青年大会上我又见到阿帅。阿帅不无遗憾地抱怨我没有被安排去同一点插队，说他们点里没有得力的写作能手，写出生动的总结报告向县知青办汇报他们点的成绩，没有引起县知青办的重视，甚是一番无助的感叹。阿帅对我讲，再过一年他没问题可以得到推荐上大学的机会，作为红军后代他政治上一定要比我有前途，有机会一定要把我召入他的麾下，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共谋腾达。然而，美丽的幻想成为无踪的泡影，国家77年取消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制度恢复高考。阿帅也参加了高考，自然没有照抄考卷的机会名落孙山。全县200名知识青年只有成份高的我和另一个右派下放老师的孩子榜上有名。

挥手告别几十名满心嫉妒的插队队友，离开荒废两载青春的山村，我觉得荒唐的愚民时代变了。在县城阿帅也来为我送别，他没有气馁，不无自信地讲，江山是共产党的江山，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党一定会眷顾他们这些根正苗红的革命后代的，上大学的深造机会他也一定会得到的。

我大学二年级时候，阿帅在农村入党，分配后很快被任命为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副镇长，分管城关镇即县城卫生清理。县里委托他们成立一个十人卫生大队，并配备了一台手扶拖拉机，主要是收集城镇居民做饭的灰渣和生活垃圾。他的父亲身体还硬朗，还是每天清晨早起拾粪，保持个人爱好或者说是老红军永远保持劳动人民本色，发扬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成了他们卫生大队的编外人士和资深顾问。不久，县政府给老红军盖了五间大瓦房，阿帅与父母入住，成了令全城居民无不羡慕的革命家庭。

十四、

我大三的时候不出所料阿帅的梦幻成真，他被县委选派到省城一所大学带薪学习，为了给将来辉煌的仕途夯实基础他选择了政治专业。其实从78年党就在各个大学增班插科特别关怀照料着一大批革命子弟，他们由各地选派在大学独立成班，使用特别教材，保证毕业，每人都拿到与考试入学的大学生一样的正式文凭。所以在中国各个行业，特别是干部队伍里混着很多冠冕堂皇地拿着某大学的正式文凭的恩科进士。

八七年我研究生毕业出国留学做博士学位的时候阿帅获得正规文科学士文凭，又回到我们的小县城，成为有理想、政治坚定，有文化、领导能力强的党领导干部，官职升为城关镇党委书记。至于读书不开窍，不善学习的阿帅是如何完成四年学业顺利毕业获得学位的不得而知。出国之后与阿帅基本没有联系。

九四年回国探亲，阿帅亲自开车来省城接我，并在县城召集同学老师在他家给我接风。当年的大瓦房县政府给改建成二层小楼，母亲和老红军父亲离世之后归阿帅所有。此时阿帅担任据说是最有油水的县乡镇企业管理局局长兼书记。私下他抱怨上级卖官鬻爵，不重视他这样红二代的培养提拔，也对我这个远走高飞没有成为他的臂膀的昔日同桌耿耿于怀。

十五、

光阴似箭，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彼此很少联系，近年网络微信联系便捷起来，我俩才重新取得嘘寒问暖的机会。阿帅说自己退休，官至县委组织部长，退休享受处级待遇，身体很好，只是担心我这个身处异国他乡埋头搞科研不注意身体的老同学身体遭遇不测或有什么始料不及的闪失，失去兑现约定的机会……

我回信说本同学身体元气十足，身心俱健，估计还能附着于地球表面在茫茫无际的宇宙中围绕太阳旋转飘荡几十圈。况且，如果四十年前你不幸英年玉折属于因公事故，说不定被追认为烈士，给你写悼文也有意义，现在你为官多年贪腐不明，未亡先悼，岂不贻笑千古？同桌回信，天地明鉴，老夫濯足浊流人自清，俯首甘为孺子牛，如若自己甘为蝇营狗苟之徒，早已是国之五品大员了。我相信同桌阿帅的人品，平凡的人一生走着平凡的路，只要人做好，悼文就有了主要的提纲契领，华美的文章只能颂扬那些高尚磊落的人，永远无法救赎败类丑恶的灵魂。

索求悼文也许是阿帅想和当年的同桌朋友打个招呼的藉口，也许是他对远隔千山万水的同桌发送的心灵问候，更多是他对同桌情谊不绝如缕的眷恋，或是他对同桌朋友表达的信赖和厚爱。这篇回忆似乎全部是在贬损同桌老同学，但全部内容都是真真实实的故事，记载了我与同桌老同学的成长经历，也是社会发展，时代变化的写照。同桌老同学虽然不谙读书，但也有机会得到慰藉心灵的大学文凭，官至九品，安全着陆，老有所养，人生不算轰轰烈烈也算圆满落幕。给同桌的悼念文章，当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鸡毛蒜皮的事不能写入正传，必须尽力扬长避短，颂扬功德，表达缅怀与敬意，昭示后人。

人活的好好的就索要悼文毕竟有些不吉利，先写一联驱邪避凶吧！

一家父子伟绩丰功垂史册，两代湘人丹心浩气贯乾坤。典范长存

2019.12 于北海。

[猫姨]

小小年纪
足智多谋
心理强大
脸皮慥厚
智商低情商高
无底线无廉耻
实为干部党员政治家天才

[lmjlmj]

好文。大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