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t

听一段文字,
听一首歌...
个人资料
  • 博客访问:
正文

〔老家〕史铁生/Bobo

(2023-02-22 09:57:23) 下一个



《老家》 文:史铁生  诵:Bobo

常要在各种表格上填写籍贯,有时候我写北京,有时候写河北涿州,完全即兴。写北京,因为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大约死也不会死到别处去了。写涿州,则因为我从小被告知那是我的老家,我的父母及祖上若干辈人都曾在那儿生活。查词典,“籍贯”一词的解释是:祖居或个人出生地。——我的即兴碰巧不错。

可是这个被称为老家的地方,我是直到四十六岁的春天才第一次见到它。此前只是不断地听见它。从奶奶的叹息中,从父母对它的思念和恐惧中,从姥姥和一些亲戚偶尔带来的消息里面,以及从对一条梦幻般的河流——拒马河——的想象中,听见它。但从未见过它,连照片也没有。奶奶说,曾有过几张在老家的照片,可惜都在我懂事之前就销毁了。

四十六岁的春天,我去亲眼证实了它的存在;我跟父亲、伯父和叔叔一起,坐了几小时汽车到了老家。涿州——我有点儿不敢这样叫它。涿州太具体,太实际,因而太陌生。而老家在我的印象里一向虚虚幻幻,更多的是一种情绪,一种声音,甚或一种光线、一种气息,与一个实际的地点相距太远。我想我不妨就叫它Z州吧,一个非地理意义的所在,更适合连接起一个延续了四十六年的传说。

然而它果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有残断的城墙,有一对接近坍圮的古塔,市中心一堆蒿草丛生的黄土据说是当年钟鼓楼的遗址,当然也有崭新的酒店、餐馆、商厦,满街的人群,满街的阳光、尘土和叫卖。城区的格局与旧北京城近似,只是缩小些,简单些。中心大街的路口耸立着一座仿古牌楼(也许确凿是个古迹,唯因旅游事业而修葺一新),匾额上五个大字:天下第一州。中国的“天下第一”着实不少,这一回又不知是以什么为序。

我们几乎走遍了城中所有的街巷。父亲、伯父和叔叔一路指指点点感慨万千:这儿是什么,那儿是什么,此一家商号过去是什么样子,彼一座宅院曾经属于一户怎样的人家,某一座寺庙当年如何如何香火旺盛,庙会上卖风筝,卖兔爷,卖莲蓬,卖糖人儿、面茶、老豆腐……庙后那条小街曾经多么僻静呀,风传有鬼魅出没,天黑了一个人不敢去走……城北的大石桥呢?哦,还在还在,倒还是老样子,小时候上学放学他们天天都要从那桥上过,桥旁垂柳依依,桥下流水潺潺,当初可是Z州一处著名的景观啊……咱们的小学校呢?在哪儿?那座大楼吗?哎哎,真可是今非昔比啦……

我听见老家在慢慢地扩展,向着尘封的记忆深入,不断推新出陈。往日,像个昏睡的老人慢慢苏醒,欷歔叹惋之间渐渐生气勃勃起来。历史因此令人怀疑。循着不同的情感,历史原来并不确定。

路上我想,那么文学所求的真实是什么呢?历史难免是一部御制经典,文学要弥补它,所以看重的是那些沉默的心魂。历史惯以时间为序,勾画空间中的真实,艺术不满足于这样的简化,所以去看这人间戏剧深处的复杂,在被普遍所遗漏的地方去询问独具的心流。我于是想起西川的诗:

我打开一本书/一个灵魂就苏醒/……/我阅读一个家族的预言/我看到的痛苦并不比痛苦更多/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

我的老家便是这样。Z州,一向都在沉默中。但沉默的深处悲欢俱在,无比生动。那是因为,沉默着的并不就是普遍,而独具的心流恰是被一个普遍读本简化成了沉默。

汽车缓缓行驶,接近史家旧居时,父亲、伯父和叔叔一声不响,唯睁大眼睛望着窗外。史家的旧宅错错落落几乎铺开一条街,但都久失修整,残破不堪。“这儿是六叔家。” “这儿是二姑家。” “这儿是七爷爷和七奶奶。” “那边呢?噢,五舅曾在那儿住过。”……简短的低语,轻得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以至那一座座院落也似毫无生气,一片死寂。

汽车终于停下,停在了“我们家”的门口。

但他们都不下车,只坐在车里看,看斑驳的院门,看门两边的石墩,看屋檐上摇动的枯草,看屋脊上露出的树梢……伯父首先声明他不想进去:“这样看看,我说就行了。” 父亲于是附和:“我说也是,看看就走吧。” 我说:“大老远来了,就为看看这房檐上的草吗?” 伯父说:“你知道这儿现在住的谁?” “管他住的谁!” “你知道人家会怎么想?人家要是问咱们来干吗,咱们怎么说?” “胡汉三又回来了呗!” 我说。他们笑笑,笑得依然谨慎。伯父和父亲执意留在汽车上,叔叔推着我进了院门。院子里没人,屋门也都锁着,两棵枣树尚未发芽,疙疙瘩瘩的枝条与屋檐碰撞发出轻响。叔叔指着两间耳房对我说:“你爸和你妈,当年就在这两间屋里结的婚。” “你看见的?” “当然我看见的。那天史家的人去接你妈,我跟着去了。那时我十三四岁,你妈坐上花轿,我就跟在后头一路跑,直跑回家……” 我仔细打量那两间老屋,心想,说不定,我就是从这儿进入人间的。

从那院子里出来,见父亲和伯父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向一个个院门里望,紧张,又似抱着期待。街上没人,处处都安静得近乎怪诞。“走吗?” “走吧。” 虽是这样说,但他们仍四处张望。“要不就再歇会儿?” “不啦,走吧。” 这时候街的那边出现一个人,慢慢朝这边走。他们便都往路旁靠一靠,看着那个人,看他一步步走近,看他走过面前,又看着他一步步走远。不认识。这个人他们不认识。这个人太年轻了他们不可能认识,也许这个人的父亲或者爷爷他们认识。起风了,风吹动屋檐上的荒草,吹动屋檐下的三顶白发。已经走远的那个人还在回头张望,他必是想:这几个老人站在那儿等什么?

离开Z州城,仿佛离开了一个牵魂索命的地方,父亲和伯父都似吐了一口气:想见她,又怕见她,哎,Z州啊!老家,只是为了这样的想念和这样的恐惧吗?

汽车断断续续地挨着拒马河走,气氛轻松些了。父亲说:“顺着这条河走,就到你母亲的家了。” 叔叔说:“这条河也通着你奶奶的家。” 伯父说:“哎,你奶奶呀,一辈子就是羡慕别人能出去上学、读书。不是你奶奶一再坚持,我们几个能上得了大学?” 几个人都点头,又都沉默。似乎这老家,永远是要为她沉默的。我在《奶奶的星星》里写过,我小时候,奶奶每晚都在灯下念着一本扫盲课本,总是把《国歌》一课中的“吼声”错念成“孔声”。我记得,奶奶总是羡慕母亲,说她赶上了新时代,又上过学,又能到外面去工作……

拒马河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他们说这河以前要宽阔得多,水也比现在深,浪也比现在大。他们说,以前,这一块平原差不多都靠着这条河。他们说,那时候,在河湾水浅的地方,随时你都能摸上一条大鲤鱼来。他们说,那时候这河里有的是鱼虾、螃蟹、莲藕、鸡头米,苇子长得比人高,密不透风,五月节包粽子,米泡好了再去劈粽叶也来得及……

母亲的家在Z州城外的张村。那村子真是大,汽车从村东到村西开了差不多一刻钟。拒马河从村边流过,我们挨近一座石桥停下。这情景让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课书:拒马河,靠山坡,弯弯曲曲绕村过……

父亲说:“就是这桥。” 我们走上桥,父亲说:“看看吧,那就是你母亲以前住过的房子。”

高高的土坡上,一排陈旧的瓦房,围了一圈简陋的黄土矮墙,夕阳下尤其显得寂寞,黯然,甚至颓唐。那矮墙,父亲说原先没有,原先可不是这样,原先是一道青砖的围墙,原先还有一座漂亮的门楼,门前有两棵老槐树,母亲经常就坐在那槐树下读书……

这回我们一起走进那院子。院子里堆着柴草,堆着木料、灰沙,大约这老房是想换换模样了。主人不在家,只一群鸡“咕咕”地叫。

叔叔说:“就是这间屋。你爸就是从这儿把你妈娶走的。”

“真的?”

“问他呀。”

父亲避开我的目光,不说话,满脸通红,转身走开。我不敢再说什么。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不能忘记的痛苦。母亲去世十年后的那个清明节,我和妹妹曾跟随父亲一起去给母亲扫墓,但是母亲的墓已经不见,那时父亲就是这样的表情,满脸通红,一言不发,东一头西一头地疾走,满山遍野地找寻着一棵红枫树,母亲就葬在那棵树旁。我曾写过:母亲离开得太突然,且只有四十九岁,那时我们三个都被这突来的噩运吓傻了,十年中谁也不敢提起母亲一个字,不敢说她,不敢想她,连她的照片也收起来不敢看……直到十年后,那个清明节,我们不约而同地说起该去看看母亲的坟了;不约而同——可见谁也没有忘记,一刻都没有忘记……

我看着母亲出嫁前住的那间小屋,不由得有一个问题:那时候我在哪儿?那时候是不是已经注定,四十多年后她的儿子才会来看望这间小屋,来这儿想象母亲当年出嫁的情景?一九四八年,母亲十九岁,未来其实都已经写好了,站在我四十六岁的地方看,母亲的一生已在那一阵喜庆的唢呐声中一字一句地写好了,不可更改。那唢呐声,沿着时间,沿着阳光和季节,一路风尘雨雪,传到今天才听出它的哀惋和苍凉。可是,十九岁的母亲听见了什么?十九岁的新娘有着怎样的梦想?十九岁的少女走出这个院子的时候,历史与她何干?她提着婚礼服的裙裾,走出屋门,有没有再看看这个院落?她小心或者急切地走出这间小屋,走过这条甬道,转过这个墙角,迈过这道门槛,然后驻足,抬眼望去,她看见了什么?啊,拒马河!拒马河上绿柳如烟,雾霭飘荡,未来就藏在那一片浩渺的苍茫中……我循着母亲出嫁的路,走出院子,走向河岸,拒马河悲喜不惊,必像四十多年前一样,翻动着浪花,平稳浩荡奔其前程……

我坐在河边,想着母亲曾经就在这儿玩耍,就在这儿长大,也许她就攀过那棵树,也许她就戏过那片水,也许她就躺在这片草丛中想象未来,然后,她离开了这儿,走进了那个喧嚣的北京城,走进了一团说不清的历史。我转动轮椅,在河边慢慢走,想着:从那个坐在老槐树下读书的少女,到她的儿子终于来看望这座残破的宅院,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呀。我望着这条两端不见头的河,想:那顶花轿顺着这河岸走,锣鼓声渐渐远了,唢呐声或许伴母亲一路,那一段漫长的时间里她是怎样的心情?一个人,离开故土,离开童年和少年的梦境,大约都是一样——就像我去串联、去插队的时候一样,顾不上别的,单被前途的神秘所吸引,在那神秘中描画幸福与浪漫……

如今我常猜想母亲的感情经历。父亲憨厚老实到完全缺乏浪漫,母亲可是天生的多情多梦,她有没有过另外的想法?从那绿柳如烟的河岸上走来的第一个男人,是不是父亲?在那雾霭苍茫的河岸上执意不去的最后一个男人,是不是父亲?甚至,在那绵长的唢呐声中,有没有一个立于河岸一直眺望着母亲的花轿渐行渐杳的男人?还有,随后的若干年中,她对她的爱情是否满意?我所能作的唯一见证是:母亲对父亲的缺乏浪漫常常哭笑不得,甚至叹气连声,但这个男人的诚实、厚道,让她信赖终生。

母亲去世时,我坐在轮椅里连一条谋生的路还没找到,妹妹才十三岁,父亲一个人担起了这个家。二十年,这二十年母亲在天国一定什么都看见了。二十年后一切都好了,那个冬天,一夜之间,父亲就离开了我们。他仿佛终于完成了母亲的托付,终于熬过了他不能不熬的痛苦、操劳和孤独,然后急着去找母亲了——既然她在这尘世间连坟墓都没有留下。

老家,Z州,张村,拒马河……这一片传说或这一片梦境,常让我想:倘那河岸上第一个走来的男人,或那河岸上执意不去的最后一个男人,都不是我的父亲,倘那个立于河岸一直眺望着母亲的花轿渐行渐杳的男人成了我的父亲,我还是我吗?当然,我只能是我,但却是另一个我了。这样看,我的由来是否过于偶然?任何人的由来是否都太偶然?都偶然,还有什么偶然可言?我必然是这一个。每个人都必然是这一个。所有的人都是一样,从老家久远的历史中抽取一个点,一条线索,作为开端。这开端,就像那绵绵不断的唢呐声,难免会引出母亲一样的坎坷与苦难,但必须到达父亲一样的煎熬与责任,这正是命运要你接受的“想念与恐惧”吧。

(选自《记忆与印象》,史铁生,2012年6月)



[ 打印 ]
阅读 ()评论 (6)
评论
杨和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51t' 的评论 :
希米,希米
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
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
听那光阴恒久
在也无终,行也无极
陌路之魂皆可以爱相期?
***
形式也是诗歌的一部分
***
so touching!史铁生情深意重,写出来的诗歌竟也如此打动人

我心里的文坛两大爱侣: 王小波与李银河,史铁生与陈希米
第一对儿,是看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情书,别具一格,开篇就是“你好啊,李银河” 爽利笃定
第二对儿,是看他俩照片儿,希米温柔坚定,史铁生满足幸福
51t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杨和柳' 的评论 :
谢谢你来听史铁生,也谢谢你的随感。

群众,若是我去填,会写革命群众。你看叶文洁帮人抄写,落款的就是革命群众。不加革命两字,那哪行~:)

我与地坛,这里贴过,较长,分为两集贴出,但每集也还是有点长,大约三四十分钟吧,那是史铁生对于人生的长考。有些作家的文字,像是一枝枝的花枝,绑成一束,有色有香,也沁人心脾;史铁生的文字不是柔弱的细枝,而是倔强的虬枝,缀满未开花的花苞,饱满,沉甸甸的,使人想靠近,却又不忍打扰,弥漫的是地坛里回旋的风。他一直在那里把艰难的人生嚼碎,在古老和现代交织的园子里编织默默的篇章。

提到希米,就copy两句史铁生写给希米的诗吧:希米,希米/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听那光阴恒久/在也无终,行也无极/陌路之魂皆可以爱相期?
杨和柳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分享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与地坛。我从上小学开始读他,到纪念他的文字。他是这么情感深沉,在平实的语言里,仿佛有岩浆在文字里默默地流淌。

我过去不知道他的婚姻和爱情,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配得上他,什么样的女子接纳他并被他接纳。直到他去世的纪念文字里,看到他和陈希米,看见希米在他轮椅旁的照片,希米那么柔和,那一刻我为老天爷的恩待感动得要落泪。

这篇老家是父亲和母亲的纪念文字,深沉的爱,深沉的思念,不着痕迹,打动人心。那些曾经的变故,是伤,然而都沉淀成与岁月、与人生和解。

史铁生坐在轮椅上,描写少年时的奔跑,不着一字悲苦,却令人心碎。

人生有坎坷处,苍天佑慈悲心,史铁生,尝尽人生薄待与厚爱。我喜欢史铁生,更喜欢希米。
杨和柳 回复 悄悄话 政治面貌,难道你们都没听说过群众吗?俺可是一辈子群众的。
杨和柳 回复 悄悄话 籍贯,我们在这里不填写籍贯,因为我们的脸就是籍贯。
51t 回复 悄悄话 刘少奇在挨斗了以后,说,我愿意回老家去种地。张家译在帮助京城的兄弟们围事了以后,要离开京城,—你要去哪?—回老家呗。于和伟带着张鲁一去看蝗虫,问我们要去哪?—去我老家。陈水扁口袋里揣着个小纸条,时不时摸出来念一下,我的老家是福建某某县。他们都是有老家的。

在填各种表时,都要写下“籍贯”,可究竟什么是籍贯,老师并没有教给我们。是从父辈,还是从母辈?还是要追溯到多少代才算?籍贯者,“贯”是纵向的,往老祖宗上追;“籍”是横向的,在全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搜,一定要查到你祖上某一代曾做过索马里的海盗为止。其实,做海盗也是要有胆气的,见到血就晕倒,听到炮声就尿裤子,那还做什么海盗?叶文洁给三体人发个电波,要四个光年才能到达,若是在地球上追某人的籍贯往上追四光年,那不都是北京周口店的?不知现在行政区划改革,周口店是否划归北京市,若是,那我们就都有北京户口了。

关于填表,还听到一个笑话(是真事)。一农村青年,从没出过远门,村里推荐工农兵学员,把他给推荐了。报到第一天,要填表,一看,有一栏是“政治面貌”,这啥是政治面貌呢?没好意思问,怕人家瞧不起农村人,想了想,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就填了“圆脸”。接过表的学长看了,差点笑出声,还是忍了,这批学弟们,一两年内都会成为党员,到时候就都知道该填“党员”了,现在何必出人家的丑。那一位,是憨厚,这一位,是善良。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