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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老人》 文:简媜 诵:澜潭
(人月圆 元·张可久)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卷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海涛的繁忙,为了承载帆船。 蜂蝶的繁忙,为了探测花房。 平地里吹起野风,乃为了成全一种空旷。 但是,繁忙的心,你企求着什么? 山中一夜,无梦。却被吹落在脸上的叶子拍醒,天光从蛇藤的臂膀之隙流泻下来,像千万只山灵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藤条似乎更老皱些,松萝从树干上款款地漫步于藤身,悬垂的丝缕,像遥远的往事,拂起我的记忆。 草榻经过一夜辗转,枯成干黄。我仍记得昨夜沉静中所嗅出的甘美,带着青草的幽香,而现在,这些又都成为过去了。 得到的并不比失去的多,这该是生命里无法求全的难题吧!当时一心想要的,以为要到了就等同幸福,但是得到的同时所失去的东西,却留给后来的自己慢慢去遗憾了。 人,如何能预先成熟呢?在当时当刻就能看穿得失的轻重,选择众人以为是“失”的,而能噤若寒蝉地等候它在未来成为“得”。 或者,寄生的此世,无所谓既定的得与既定的失?两者不断互相牵动、更递,轮流作为“得”,也轮流作为“失”。 涧岸,掬水浣面,一股清凉逼走五内的浊气。啊!若我不曾沉醉于尘世里,此时如何能感念涧水赐给我的冷冽? 忽然,涧岩背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怀疑是一只睡渴了的小兽,待到眼前,原来是一位布衣老者。 他将一只木桶掷于涧面,自己嚯嚯地喝两口水,汲水,提着木桶走了。 竟不曾发觉我,好像我是一块多长出来的岩石罢了!在深山里乍见人迹,我不知如何启口,想起这几日来,一直禁语着。 “啊——!”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嘴边涌现出来。为了涧水,也为那位老者。 沿着水迹,拨开枝桠横生的茂林,眼前已不见老者,正在迟疑,忽然听得几声咳嗽,从侧边的密林传来,林间回荡着薄薄炊烟,老者已经升火了。 数间茅草搭成的屋舍,安静地在四季里养老。庭前铺着木板路,大约是山中欠石,随手劈了枯木,参差拼着,久而久之,木板与泥土咬合了,走起来倒也稳健。两棵高耸的老松算是院门,去岁的针叶随意散落,也不扫,也不扬,旧针新叶就这么上上下下缝出一小块人间。 我于松间小坐,拿不定主意是否与他招呼?灶房外传来劈柴的声音,间杂着他使力的鼻哼。我应该打扰他吗?还是继续我的旅程? 但是,这格局逍遥的屋舍,又引起我的好奇,数间草舍住的是谁呢?原以为会有稚子奔出,或老妇踱来,却只有晨风牵我衣袖,春阳都已经高挂了。 “老……老伯!” 我站在他背后。 他回头:“啊!……人!” 吃惊地嗫嚅着,稀疏的白髯像松萝依附于朽木;眼神炯炯,似那潭山涧,倒叫我不知下文了。 “来,你劈!这块木头咬定斧头咧!” 他突然伶俐起来,豹子似在灶前露身手,不必回头,已闻得粮食的香味了。 “我瞧瞧!……还不错,赏你粥吃!你提醒我骂那砍柴的,少捎这种硬脾气木头给我,十把斧头不够它嚼!咱们吃粥,我饿了!呵,大日头好,我晒死你这块坏木头!吃粥吃粥!” 他摇铃似的一串话,倒让我拘在胸口的那套知书达理、待人接物,全轰了! 竹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盘酱瓜,两碗粥喘着白烟。粥气扑在脸上,恍惚间,竟错觉自己是草舍的少主子。 他也不招呼,仿佛什么事都不必吃粥重要,就算皇帝来了,也得等他喝完粥再说。嚼花生米像嚼珠玉,眉也不皱。猛地吐出一句话: “打哪儿来的,你?” 我朝山外比了比。 “村来的?十八拐的还是三十拐的?” 我一脸狐疑。 “咳!十八拐的我熟,三十拐的不熟。我告诉你,十八拐的好人多,三十拐的肠子弯弯曲曲,专使坏!” 我懂了,从草舍算去,拐十八次路口有个村;三十拐的也有座村。 他嚯嚯喝光两碗粥,忽然吊起一只眼觑我,好像在想极遥远的事。 “啪!”他拍筷,桌上的花生米蹦出碟子。 “难怪眼熟!我那畜生,跟你一个大。太阳出来啰,他打从东边出门,太阳滚到西了,他没回门,你瞧瞧,迷路了,我这么想。这年头,做爹的一个样儿,做儿子的一个样儿;老的迷够了,换少的迷……” 我停箸,等他把话数全,但他挟花生米嚼,仿佛话都在里头了。 “你哑巴啦?不吭气儿!”他提掇我。 “我……我饱了!” “饱啦!收拾收拾,干活去!” 他又豹子似地窜到另一间屋,提着一顶斗笠,操起一根扁担出门,走了几步,又走回头: “我上三十拐骂人!你,自个儿管吃管住,洗碗、晒柴、打水、院子画一画,看着办!哦,别动那只鸡,我许人啦!” 还是那身布衣,忽然灭了迹。 山中无岁月,却住着这么个老人,从他健步如飞的鞋法,看不出沾过多少泥沤。 洗碗、晒柴、打水、扫院子,照着办了,老爹。 掩在三两株桃树背后,另一间草舍里,我惊见漫散于地的书卷! 蛛网恣意牵连,山中潮气蒸出书霉。缺页的,想必是翻读过勤断了线,如今道理拢不合了。手批的朱字多已湮灭,遒劲的笔法不难看出少年血气,此时却如黄土岗上的点点鬼火。 一只鸡从书堆里钻出来,兀自朝院心踱去,也不啼。 才看见,鸡所窝藏的角落,蓬头散发着一幅字,鸡羽、尘垢已做了注疏。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卷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下联呢?不见下文了,莫非拿去塞窗棂的潲雨,还是烹茶时的火信子? 我掩门而出,有一股郁闷的冤气从胸内涌上喉间,终于沉沉地“啊——”了出来。 鸡啄松针,扒弄旧泥。似乎暗示我,汉唐风流,都在它的爪隙。 下文呢?在这不欲多言的深山里。 日已西斜,出门的人尚未回门。难道老的等过少的,捉得今日,换少的等老的? 柴房后,莽莽苍苍野林子,那两座书着姓氏名讳的墓,想必听出劈柴的刀法不是你。但是,她比我更早知道,你许了一只鸡给她;而另一个人,他一日不回门,老爹爹,你一日不赏他粥吃。 |
一直以为,要能独居山中经年,该得有多强大的生存能力啊。汲水,劈柴,炊食,光是伺候那两碗粥饭,就得花费多大的工夫啊,还不去说那些不得不面对的生活杂事。现代人依赖便利的生活设施惯了,要想回到原始生活,有几人能做到?
两年前看过谢霆锋的一个短片,他邀约几个歌手来到山里,规定不许与外界联系,不许网购食品,在山里呆上几天,看能否存活。结局当然是存活了,但那是电视秀,作不得真的。
记不得是哪部电影了,外国人把电话引进了清庭皇宫,叫皇帝试打,皇帝大臣拿起电话,甭提多高兴了,现在可以对着话筒说“刘墉接旨”了。搁过去,一道紧急御旨,只有靠人,一个一个驿站的骑马飞跑,往往等到好不容易“圣旨到”,黄花菜早凉了。闭关锁国的皇帝也尝到了高科技的好处。
现在又有了手机,那就更方便了。想起多年前,在每个大学的计算机房里,前排都放着几部苹果的电脑,没人用,大家都挤到墙边一溜的windows机上,也佩服苹果的不懈努力,现在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不都会看到那咬了一口的苹果?
吴宫蔓草,楚庙寒鸦。这山中老者,进进出出,风风火火,豹子似地,要得在这深山里存活,可不就得要豹子似地?多少汉唐风流,都在这风风火火中,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