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甜食》 文:唐鲁孙 诵:Bobo 提起吃零食,以南方来说得数苏州,不但玲珑细緻,而且种类花样繁多。以北方来说,那就得数北平啦。我把北平零食分出甜咸两部来说,先说甜的吧! 北平甜食种类,可海啦去了。先拿糖葫芦说吧,南方叫"糖球",天津叫"糖墩",北平叫"糖葫芦"。北平卖糖葫芦,分两种,一种是提著篮子下街,一边吆喝,一边串衚衕,怀裡还藏著一个签筒子,碰上好赌的买主,两人找个树阴凉或者大宅门的门道,抽回大点,抽一筒或半筒的真假五儿,再不就赌赌牌九。有时一串葫芦没卖,能赚个块儿八毛,碰上手头不顺,也许输上几十串葫芦。有的大方买主哈哈一笑也就算了,要是碰上小气主儿,就记著数儿慢慢吃吧。 串衚衕卖糖葫芦的,虽然种类没有摊子上式样多,可是葫芦绝对地道。乾鲜果子固然得新鲜,就是蘸葫芦的糖稀,也绝对是用冰糖现蘸现卖,绝没陈货。摆摊子的糖葫芦大家都说"九龙斋"的葫芦最好,其实您要是问我九龙斋在什麽地方,真正老北平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大栅栏东口外马路上,每天华灯初上,支著一个大白布蓬子,拉上一盏五百烛光大灯泡,摊上正中摆著一座玻璃镜,上头漆著"九龙斋"三个大字,那就是九龙斋啦。 除了各式各样糖葫芦之外,冬天还卖果子乾,夏天改卖酸梅汤。您别瞧不起这个摊,据说,一晚上卖得好,所赚的钱,比同仁堂不在以下呢!糖葫芦如果讲究式样齐全,那九龙斋就比不上东安市场大门正街的"隆记"了。东安市场的隆记,摊子正挨著一个买卖鲜花儿的,到了傍晚时候,晚香玉、栀子、茉莉、芭兰一放香,谁走过都要停下来瞧瞧闻闻香。隆记摊子上的小伙计一声"葫芦……刚蘸的呀",先喊一声"葫芦",要走个三四步才喊出"刚蘸的呀"四个字。这个吆喝,不但是东安市场一绝,甚至于说相声的高德明、绪德贵还把他编到相声里,录了唱片呢! 隆记的糖葫芦色彩配得最好看的,是大山裡红嵌豆沙,豆沙馅上用瓜子仁,贴出梅花方胜七星各种不同的花式。要说好吃,去皮的荸荠果,蘸成糖葫芦可以说甜凉香,兼而有之。再者就是一个沙营葡萄,夹一小块金糕,红绿相间,不但好吃而且好看。隆记的糖葫芦虽然是式样齐全,要什麽有什麽,可是您要是吃整段山药蘸的葫芦,那您得上九龙斋去买,隆记是不卖的。笔者曾经问过,他们两家都笑而不答,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葯,直到如今还是个谜,让人猜不透呢。北平有一句歇后语是"九龙斋的糖葫芦,别装山药啦。"可见大家对九龙斋的山药糖葫芦,是多麽捧场呀。 豌豆黄和绿豆黄到台湾后也没吃过。北平的豌豆黄分粗细两种,粗豌豆黄是用沙锅淋出来的现切现卖,买多少切多少,用独轮车推著下街卖,架式跟卖切糕的差不了多少。至于细豌豆黄,虽不是什麽稀罕物,可是整个北平也没有几份儿,要说够水准的还得数东安市场靠庆林春茶庄老杜的手艺高。老杜的买卖,以卖豌豆黄为主,每块约四寸见方,分带山楂糕、不带山楂糕两种。当时还没有电冰箱,他有自备白铁皮内放天然冰小冰箱一隻,大约顶多搁二三十块,每天下午三四点钟摆摊,卖完就收。他的豌豆黄保证新鲜,没有隔夜货,豆泥滤得极细,吃到嘴裡绝对没有沙稜稜的感觉。而且水分用得更是恰到好处,不干不稀,进嘴酥融。 碰上老杜高兴,有时候也做几块绿豆黄来卖,绿豆黄做法虽然跟豌豆黄差不多,三伏天一块一块,绿莹莹的,冷香四逸,不但瞧著阴凉,夏天吃了还能却暑解毒。尤其每块上都嵌上一些枣泥,枣香扑鼻,更觉得特别好吃。在北平卖豌豆黄虽然不算稀奇,可是卖绿豆黄的,在北平老杜就得算头一份儿了。 北平的蜜饯,跟台湾可不一样。北平蜜饯,虽然种类没有台湾多,可是山楂红得像胭脂、海棠黄得如蜜腊,甭说吃,瞧著都痛快。有一种山果叫温朴,是北平西山特产,有樱桃一般大小,那是专门做蜜饯的隽品。到了三九天,天上一飘雪花,您约上三几位朋友一起下小馆,让伙计先来个温朴拌白菜心,蜜汁把白菜心染成粉红颜色,真可以说色香味俱全,绝啦。北平虽然也有专卖蜜饯的铺子,可是大半都是果局子代卖。 从前有几位上海古董界大亨到北平去观光别宝,回到上海说,北平有三样是上海比不了的,第一是北平的故宫珍藏,第二是饭馆、茶叶铺、绸缎庄伙计那份儿殷勤,第三是果局子里那份儿排场款式。那真是说得一点儿也不错。蜜饯在果局子里,都是放在三尺见方白地蓝花大海碗里,半块盖子是榆木红漆,半块是厚玻璃板,您要是走亲戚看朋友,他有免费奉送的绿釉沙罐,所费不多,还不寒碜。在台湾一吃宜兰金枣,不知不觉就想起北平蜜饯温朴来了。 北平酸梅汤是驰名中外的,就是上海郑福记,以卖酸梅汤出名,他的招牌上也是写著北平酸梅汤来号召的。在北平一提酸梅汤,大家就想起"信远斋"来了。其实在庚子年闹义和团之前,北平酸梅汤是属西四牌楼"隆景和"最出名。隆景和是一家乾果海味店,这类铺子都是山西人经营的,从掌柜的到学徒的,全是山西老乡,所以大家都管他们这类铺子叫山西屋子。不但货真价实,而且铺规最严,所交往的都是大宅门、大行号,甚至有大宅子官眷,把成千上万的银子,存在山西铺子里生息,比钱庄票号还可靠。隆景和的酸梅汤,因为不惜工本,所以卖酸梅汤就出了名啦。其实他门口一碗一碗地卖酸梅汤,每天下不了多少钱,主要是论罈子往外送。隆景和因为富名在外,所以一闹"拳匪",被流氓地痞抢了个一乾二淨。后来虽然恢复旧业,究竟元气大伤,买卖大不如前。于是琉璃厂的"信远斋"就取而代之啦。 谈到信远斋,只有一间门脸儿,左首门外有堵磨砖影壁牆,中间有个磨砖斗方,写著"信远斋记"四个大字,是北平书法家冯恕的手笔。信远斋就信远斋吧,干什麽还加上一个"记"字?谁从他门前走过都觉得这块斗方有点彆扭,可是谁也不好意思问问。有一回江朝宗跟冯公度在一处饭局碰上,江宇老可就把这个疑问提出来,向冯公度请教啦。冯一边理著鬍子,一边笑著说:"一点深文奥意都没有,只不过在商言商,替信远斋拉点生意而已。您想琉璃厂整条街除了卖文房四宝,就是古今图书,要不就是文玩字画,在这一带溜达的,都是些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偏偏信远斋开在这个地方,要是不用不通的怪招牌,怎麽能往裡吸引主顾呢?"说到这裡,两老哈哈一笑,才知道牌匾上用个"记"字裡头真还大有文章呢! 信远斋的酸梅汤唯一特点就是熬得特别浓,熬好了一装罈子,绝不往裡渗冰水,什麽时候喝,都是醇厚浓郁,讲究挂碗,而且冰得极透。您从大太阳底下一进屋一碗酸梅汤下肚,真是舌冰齿冷,凉入心脾,连喝几碗好像老喝不够似的。笔者好奇,有一次问他们柜上最高记录一人一口气能喝几碗,据说一下子喝个十碗八碗不算稀奇。有一年净票张稔年跟丑票张泽圃打赌来喝酸梅汤,张泽圃喝了十四碗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人家张稔年面不改色一口气喝了二十六碗,在信远斋来说算是破天荒的大肚汉了。 果子乾儿也是夏天一种生津却暑的甜食,差不多水果摊夏天都卖。卖果子乾从来不吆喝,可是手裡有对小铜碗,一手托两碗,用拇指食指夹起上面的,向下面的敲打,敲得好的能敲出好多清脆的花点来。果子乾的做法,说起来简单之极,只是杏干、桃脯、柿饼三样泡在一起用温乎水发开就成啦。可是做法却各有巧妙不同,既不是液体,可也不能太稠,搁在冰柜里一镇,到吃的时候,在浮头儿上再切上两片细白脆嫩的鲜藕,吃到嘴裡甜香爽脆,真是两腋生风,诚然是夏天最富诗意的小吃。 北平在春尾夏初白丁香紫藤花都灿烂盈枝、狂蜂闹蕊的时候,饽饽铺的藤萝饼就上市了。要说好吃,藤萝饼跟翻毛月饼做法一样,不过是把枣泥豆沙换成藤萝花,吃的时候带点儿淡淡的花香,平常净吃枣泥豆沙换换口味似乎滋味一新。还有一种是把藤萝花摘下来洗乾淨只留花瓣,用白糖、松子、小脂油丁拌匀,用发好的麵粉像千层糕似的一层馅,一层面,叠起来蒸,蒸好切块来吃。藤萝香松子香,糅合到一块儿,那真是冷香绕舌满口甘沁,太好吃了。可惜来台湾二十多年,从南到北全是各色的九重葛,始终未见过一架藤萝,不然蒸点儿藤萝饼吃,那有多好呀! 根据民俗作家金受申先生的考证,北平各铺户门的款式格局,只有中式饽饽铺,是保有元朝风格的。门口所挂的幌子,配有流苏,飞金朱红栏干,柜檯两边山牆,五色缤纷的油漆彩画,的确古色古香,跟别的买卖家气氛不同。据说饽饽铺粗细点心大小八件,早先有一百二三十种之多。北平人出远门,给亲戚朋友带点儿礼物,北平甜点心总是少不了的土产。目前这些甜点心,在台湾像不像三分样,大概都能做了,可是有几样点心不是做得满拧就是根本不会做。 先拿萨其玛来说吧!这是一种满洲点心,麵粉用奶油白糖揉到一块搓成细条,切成一分多长过油,再黏起来洒上瓜子仁青红丝,一方一方,再切开来吃。真正的萨其玛有一种馨逸的乳香,黏不粘牙,拿在手上不散不碎,跟现在台湾市面上所卖巨型广式萨其玛,截然不同。只要吃过北平萨其玛的,再吃台湾出品,没有不摇头的。 还有一种叫小炸食,有小馒头、小排叉、小蚌壳、小花鼓,大概不同形状的有十来种都只有拇指大小。据说每种都有不同的说词,是清代祭堂子时候的一种克食,后来饽饽铺也仿照做出来卖。此外,"勒特条"台湾也没见过,这种点心做来并不难,奶油麵粉白糖和好切成条用牛油来炸,炸透沥干,这是从前满洲人出外行猎吃的点心,可以久存不坏,而且经饱。抗战之前,北平大饽饽铺如兰英斋、毓美斋都有得卖,大陆人来台后在台湾生的小孩甭说吃,勒特条这个名词,就是听,恐怕也没听说过啦。 金风送爽,一立秋,大街上乾果子铺的糖炒栗子就上市啦!卖糖炒栗子,得把临时炉灶、大铁锅、长烟筒,先搬到门口架上安好。等太阳一偏西,就把破芦席干劈柴点著,先在锅里炒黑铁砂子,等砂子炒热,放下栗子,用一种特製大平铲,翻来覆去地炒,不时还往锅里浇上几勺子蜜糖水。等栗子炒熟,便往大铁丝筛子里盛,把砂子抖搂回锅,热栗子可就拿到柜檯上用簸箩盛著,盖上棉挖单,趁热卖了。热栗子又香又粉,愈吃愈想吃,时常吃得挡住晚饭。您如果把吃不了的糖炒栗子碾成粉,用鲜奶油拌著吃,那就是名贵西点,奶油栗子面啦。 北平还有一种点心叫薄脆,有三号碗大小,面上沾满了芝麻,中间还点上一个小红点,酥不太甜,薄薄一片,一碰就碎,所以叫薄脆。卖桂花酥糖挑子上也有的时候卖,可是多半不够酥脆,要吃好薄脆那您得到西直门外,高亮桥路南一间门面的小铺去买。凡是清明上坟插柳,郊外踏青,回程经过这家独门生意的小铺,差不多都要带几块甜咸薄脆回家。甜薄脆北平城裡还买得到,掺了花椒盐的咸薄脆,除了他家,北平城裡城外,是没第二份的。 从前唱鬚生的言菊朋,吃东西最爱摆谱儿,他说清早喝豆浆,清浆不放糖,拿两块椒盐薄脆泡在浆里吃,有说不出的美味。笔者一直想尝试一下,可是在台湾,到什麽地方去买咸薄脆呀。 北平一般人家到了过年,拿蜜贡来上供,可是一桩大事。供灶王,供神佛,供祖宗,最少也要三堂。这三堂蜜贡,价钱可相当可观,所以点心铺就动脑筋,想出打蜜贡会的办法来。由点心铺发起,从二月初一开始,出红帖请人参加,说明您要多少斤重的多少堂,然后按月上会,一直上到腊月除夕之前,会上满了,您就有蜜贡啦。据饽饽铺手艺人说:做蜜贡,虽然离不开油糖面,可是吃到嘴裡,要松而且酥,还得不粘牙,可就不简单了。每个蜜贡条儿上,有过沟,还有一条细红丝,才能算是蜜贡。到台湾二十多年始终没吃过,去年承夏元瑜兄远道惠赠一盒蜜贡,条上也有沟,也有红丝,形状很像,可是吃到嘴裡,味儿就似是而非了。不过多年没吃,远道得此,也慰情聊胜于无啦。 |
去北京街上走走,糖葫芦,满大街都是,果子裹着的糖衣,晶明透亮,但我不太喜欢这物品,太甜。还有,总觉得这是哄小孩子的玩艺儿,我们都大人了,还拿个竹签往口里戳?
山楂糕、豌豆黄,吃过,是在路边小店里吃的,不是文中提到的东安市场,是不是冒牌货,就说不清楚了。我们去京城都是出差办事,匆匆去,匆匆回,哪能像唐老先生那样讲究。
光顾得最多的还是北京的蜜饯,每次离京都得买几盒,那包装也像是专为外地人准备的,各色各味的混搭,方便携带,也不贵。回来后,叫上几个狐朋狗友,去食堂里一坐,点几瓶啤酒,把蜜饯,还有带回的其他京味小吃,豆干、牛肉干之类的,往桌上一拍,甜你们的牙吧!也顾不得哪是咸哪是甜,抓起来塞进嘴里就得。
文中提到的京城果局子里那份儿排场款式,没见过。我们都是走的劳动人民的路子,哪能有提着鸟笼啜着牙花子的八旗子弟们的那份悠闲。
金风送爽,也送来满大街糖炒栗子的香味。卖糖炒栗子的店铺,门口放一口大铁锅,拿一柄大铁铲翻江倒海,给锅里的板栗小子搔痒痒,搔得他们裂开嘴直笑,爆裂声、砂子声,香气弥漫,就算你忍住了企图私奔逃逸的口水,也禁不住肚里的馋虫在里面抓爬。炒熟的糖栗子又香又甜又粉又爽口,吃了一颗想两颗,吃了一包想两包。
到了国外,还是念念不忘那栗子的美味,好几次买了板栗,到油管查找如何去壳去那层薄衣的方法,文城里也有人贴过“如何”的帖子,抄下来照做,却没有一次成功的。试了好多次,最后还是放弃了。超市有卖那种去了壳去了薄衣的板栗,好像是天津的产品,但过于绵软,且缺乏糖炒栗子的香味,只能是在实在想吃时买来过过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