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援武汉的私家车主》 文:刘妍 诵:静播 故事时间:2020年 故事地点:武汉 一、 夜里23点29分,高速公路空荡如时空隧道,远处灯光鬼火一般地忽闪,雷鹏打开车内音响,一首首连放Beyond,给自己壮势。1月27日傍晚,他从河北保定出发,准备跨越3个省,自驾1100公里到武汉。此时车子已驶出400公里,遇到的车还不到30辆。路途过于冷清,对将要抵达的前方,这个47岁的男人产生了不寒而栗的感觉。 雷鹏是硬着头皮上路的。临要出门,他才在饭桌上吐露,自己要去疫区当志愿者。父亲怒斥他一意孤行,母亲直接给正在娘家照料老人的儿媳妇拨去电话,让她赶快劝劝雷鹏。 劝说和呵斥都不会起到任何作用,雷鹏早就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几件换洗衣裳、一台相机、不多的现金。前夜,他还特意早早睡下,保证第二天有充沛的体力。 自1月22日,睡前看疫情地图成了雷鹏的习惯。雷鹏祖籍在湖北黄冈浠水县,常开车到湖北探亲访友,疫情地图上深浅不一的红色斑块,于他而言,则是一条条有具体印象的、熟悉的街道。不断上涨的新增病例看得他心里发慌,除夕刚过,黄冈老家的医院也开始紧急求援,雷鹏顿时坐不住了。在网上,他以“湖北 志愿者”为关键词检索,将搜寻到的志愿者组织逐个联系了一遍。 因湖北各市封城封路,异地志愿者难以通行,雷鹏发出的消息均无后文。1月26日,终于有人与他联络,同意接收异地志愿者。对方发来一张印有武汉红十字会标识的通行证照片,告诉雷鹏,如路上遇到通行问题,可随时打电话,他们会帮忙沟通。 那几天,雷鹏接收到的疫情信息是芜杂的,而这个抛来橄榄枝的组织正被卷在舆情中心,网友各有说法,真相掖掖藏藏。雷鹏打算主动求索,他相信,要亲眼见证,才能在谣言漫天飞的信息网中抓住最真实的东西。 年轻时雷鹏当过炮兵,一九九八年张北地震,他想去救援,因部队有其他指令未能前行。这一次,他决心抓住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到疫区前线去。 这趟行程原本有个同伴。雷鹏开宝骏车,听说自己要去武汉疫区做志愿者,宝骏车友会的一个哥们与他约定同行。但因哥们的家人强烈反对,最终,二人出征变成他独自上路。 次日中午,车子驶进武汉蔡甸区,被交警拦下了。几番磋商,交警得知雷鹏是从河北跑来做志愿者的,说了一堆感谢的话,但无论什么理由,就是不准过。大概是为了回报雷鹏的善意,站在一旁观望的陌生人拉住雷鹏,悄悄给他指了另一条未设关卡的路径。 夜行时的人烟寥落,雷鹏只感到新奇,凌晨1点他路过黄河畔,还兴奋地拍了段视频发到朋友圈。现在,眼前超现实的情景让他有些害怕了。若非亲身体验,他绝不会相信这是在武汉的主干道上奔驰,进入市区、停车、与志愿者组织接应,整个过程,所见行人也不过百人。 到了志愿者的工作据点,雷鹏想先在周边找个便宜的小宾馆安顿下来,随即发现,任何规模的宾馆、酒店均不接待外地人。昔日人头攒动的商业街这会儿静得诡异,沿街的商铺都紧闭着卷帘门,整条街,只有一家早餐店还开着。 迅速蔓延开来的病毒,好似按动了某个开关,将这座千万级人口的都市变成另一座城,萧条又陌生。 二、 抵达武汉的第一晚,没寻到住处的雷鹏干脆待在志愿者休息室,陪几名志愿者值了个夜班。隔天,组织里一个叫萧萧的女孩,帮忙联系到武昌区的一家青年公寓。老板说,可以免费为从外地赶来的志愿者提供10间住房,直至疫情结束。 拉着行李搬到暂时的居所,脱下鞋袜,雷鹏被自己的脚臭熏得头疼。他已经两天没脱鞋了。 雷鹏被分配至物资组,负责装卸货物,清点登记。不到9点,一拨拨运送物资的车接踵而至,将临时改为仓库的办公大厅填满又搬空。傍晚未过,雷鹏就见到近十种不同类型的车辆,消防车、救护车、城管巡逻车、政府公务车、卡车,还有一辆喷着“武装押运”字样的运钞车,装了满车散件口罩离去。 新鲜、兴奋的感觉很快替代了慌乱,每见到新的车型,雷鹏就会拍视频和照片发到车友会的群里。 车友们看到雷鹏发来的视频,调侃说,来到武汉后,雷鹏突然从一个喷子变成了正能量的传播者。只是未加入志愿者车队,雷鹏的爱车“大白”没机会出风头了。 其实相比车,雷鹏更在意坐在驾驶室里那些赤诚的司机。一位司机从江苏徐州出发,开了12小时的车,送来几百箱防疫物资,自己却只戴着一层薄薄的一次性口罩。还有位热心的武汉市民,看到志愿者们裸手搬运物资,送来了一千双劳保手套、两箱护手霜。 仅一天,物资登记薄写了满满数页,大大小小的纸箱从各地运来,最远的来自大阪、京都、神户,甚至有人远隔千里寄来一箱方便面。雷鹏觉得这绝非戏谑,而是发自内心对同胞的关心。 但并非所有志愿者都能收获理解。帮忙雷鹏联系住处的女孩萧萧,出门时看到楼道里一个女人没戴口罩,上前劝说了几句。没想到,那女人正处于产后抑郁,趁萧萧不备,突然伸手袭击,把萧萧的脖子打伤了。 萧萧是家中独女,因先天性血管狭窄被急救过两次,母亲一直不同意她来当志愿者。得知女儿受伤,母亲一下子急了,撂下狠话,若萧萧再不回家,就与她断绝母子关系。次日,萧萧带着脖子上的伤,照常来值班,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符合医用条件的N95口罩仅占物资的5%,各个医院想尽办法,争取拉回更多物资。但受捐要造册,分发要登记,领取要签收,每件物资都要经过负责分发的主任确认。程序繁复,按需分配是个繁难的活,前来领取物资的人员感到不满,频生口角。接连几天,不断有人在网上怒斥红十字办事不妥,志愿者们也顺带挨了骂。 一位叫小盖的志愿者差点因此失去爱情。女友觉得他在的组织不光彩,连发数条微信,叫他回家。小盖伤心了好几天,把聊天截图发到志愿者群,向群里的伙伴寻求安慰。小盖家在河北承德,开了1400公里的车来武汉,除了这,他没找到其他能开通行证的志愿者组织。 舆情矛头所指之处确实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雷鹏心里清楚,但此时,疫情攥紧人心,从走进疫区的那刻,他就已不想再追究困局是如何造成的,只想和被病毒击中的武汉市民同仇敌忾,尽量抵御疫情的扩散,绝不能与邻为壑。 闲时,小盖跟雷鹏闷闷不乐地说,自己来这,就是为了给武汉人民搬货,什么都不想,就想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搬运工具。 三、 随着组织的运维模式渐入正轨,临时仓库即将被取消,物资悉数搬进总仓库。志愿者们重新分了班次,每班在岗人数少了大半。 夜里23点半,雷鹏同值班的几名志愿者将最后一批零散物资搬上货车,临时摆放物资的大厅彻底空了。 雷鹏有些失落,货搬空了,意味着自己就快没有用武之地,这个时候,再想回河北也不太现实。他趴到阳台,一根接一根地抽闷烟。 凌晨1点,又有悲伤的消息传来,志愿者小胖的爷爷确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因医院缺床位,无法收治,只能在家隔离观察。小胖是物资组年纪最小的志愿者,刚满19岁,作为爷爷的密切接触者,他也必须在家隔离。 次日,雷鹏发现志愿者办公处附近的街上,居然有家面馆开张了。老板说,自己也是没法子,不营业就没得钱赚,房租要照付,年前囤的食材也要消化。但开张吧,家人又埋怨自己铤而走险,一天打好几通电话。 营业,不营业,两种选择都是为了保命。想到这一点,雷鹏感到一种比苦难还深层的悲凉。后来几天,这家面馆成了他最常光顾的地方。 有天去送货,雷鹏连续两次经过长江二桥,都看见一位中年男子,站在距栏杆不到50公分处,神情恍惚地比划着什么。男子对面围着几名警察,正紧张地同他对峙着。 当时天气阴冷,微有冷风,雷鹏看得心惊肉跳,生怕男子因动作幅度过大落入危险。同行的志愿者说,这可能又是个崩溃的人。 工作清闲后,雷鹏总觉得心里不安。他认为自己白白住着免费公寓,每天领盒饭,是在占用组织的资源。他主动向主任提出:“不行的话,要不我就找找别的地儿吧?”主任安慰他别急,疫情尚处爬坡期,以后有的是活要安排。 次日,主任带雷鹏和小盖开车去了趟嘉鱼县。唐山捐赠了一罐车酒精,化工仓库没有分装能力,他们紧急联络到嘉鱼县一家可以分装的工厂。特殊时期,高速路线导航失灵,车子在省道上胡开了大半天。 这天武汉下了雨,雷鹏全速开车,卷起一片泥汤。途中,又遇到大量土堆和隔离墩,车和人都困在了雨里。雷鹏故意站在车外,任雨水打湿外套,期望将这种感觉记得更深、更久一些。他想起1997年7月1日,24岁的自己在连队哨位上站岗,国歌奏响,心底涌起的自豪感和当下很类似。 为限制百姓出行,嘉鱼县将多处路口的红绿灯都设成了红灯。闯一个红灯要扣6分,为顺利运取物资,雷鹏也没数自己闯了多少个。20吨酒精,对此时的武汉如降甘露,雷鹏想,这分扣得值当。 四、 有几个昼夜,雷鹏是有些忧心的。新闻里说,新型肺炎的致死率不高,但他身边不断有志愿者的家属、朋友被感染,令他深感无助。有的刚刚确诊两天,还未来得及接受治疗,便不幸去世了。 在家隔离后,小胖开始每天与谣言作斗争,每看到一条有关疫情的新消息,就发到志愿者群,问:“到底是真的假的?” 爷爷确诊后没多久,小胖的奶奶、姑姑也先后被确诊,家人分别被安置到不同的地方进行隔离。小胖心情颓丧,觉得是自己没有做好消毒工作,将病毒带给了家人,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 群内的老哥老姐纷纷出来劝解,只要手上没活,就不间断地给小胖发些积极的消息,将群内氛围调动得很轻松。物资组组长承诺,疫情结束后,要请大家喝酒、撸串,再去长江大桥走一走。 2月4日下午,雷鹏和几位志愿者驱车前往武汉客厅,帮忙搭建“方舱医院”。抵达时,门口停着几辆巨型货车,走进武汉客厅C馆,他一眼就看出,自己要拼装的床架、床板,都是军队仓库直接拉来的高低床,数了数,大概能安置4、500例病人。 第二天,雷鹏又跑到高速路口,接应工信部派给火神山医院的救护车。警戒线在距火神山工地很远的地方就拉起来了,工作人员用车在工地外列队,形成几公里的车龙。无法抵近神秘的火神山,雷鹏便使用航拍器,给自己和车子在工地外围远远地合了个影。 因火神山、雷神山和方舱医院的搭建,物资组重新忙碌起来,不断有新的志愿者加入。其中一位新朋友是个天津老哥,为顺利抵达武汉,他先是坐火车到湖南岳阳临湘,在临湘买了辆自行车,整整骑行了两天。 老哥的故事精彩得像公路片,让雷鹏坚定了守在武汉的信念,越是身处危城,越要提高生命活力,好能迎接疫情过后簇新闪亮的武汉。 元宵夜里,雷鹏开车同萧萧、小盖去了黄鹤楼。某年春节,热爱摄影的他特意来拍过黄鹤楼,那时视线可及处,游客都排着长队。这晚,黄鹤楼花灯如昼,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拍,画面里都没有人影。雷鹏向来讨厌景区人多,现在却特别怀念挤在人堆里拍照的感觉。 雷鹏问萧萧,疫情结束后最想做什么。萧萧哽咽着,说想在自家小区里走一圈,她已经很久没见到邻居了。 雷鹏酸了酸鼻子。这个瘦弱的小姑娘总喜欢把责任扛在自己身上。上午,他和萧萧、小盖一起去武汉肺科医院送14支免疫球蛋白,萧萧翻箱倒柜地找出三副护目镜,叮嘱俩个爷们做好防护,到了医院门口,却不准他们下车,执意自己去送药。 隔着车窗,雷鹏瞧见医护人员远远地招手,示意萧萧把药放在地上,自己再过去拿,临告别,又突然双手合十,颔首致谢。 这天,武汉的天气由阴转晴。早上起床的时候,雷鹏看到,明媚艳阳下,楼下的老人正在自家阳台上晾晒花被子,没有戴口罩。 雷鹏想,等疫情过去,他要和大家一起摘下口罩,充分品尝新鲜空气的滋味。 |
从不曾想过,能够不带口罩,在住房前面的小路上自由自在地走几步,竟然是一种生活的奢侈。前两天收垃圾,把垃圾桶放到路边的那一刻,不由想起封城中的一个市民发到网上的一段视频,出门前全副武装,下楼后胆战心惊,回家后拼命消毒,就为扔两袋垃圾。看来能不紧不慢轻轻松松地拖着垃圾桶,也是上天的馈赠了。
这里讲述的是一个平凡的在危急时刻冒着生命危险支援武汉的志愿者的故事,但就是这些无数的平凡,正在帮助危困中的城市,一步一步的“迎接疫情过后簇新闪亮的武汉。”
祝愿封城中的人们都平安,就像一位作家说的:不指望烟花三月下扬州,只惟愿烟花三月能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