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推官大人这几天真的头痛的要命。穿着木屐在堂前来回的走,一直走到脚踝都肿了起来。
“简直是荒唐透顶!都说是自己杀的人,莫名其妙,本官干了二十多年了,什么样的案子都见过,上一次南浦村的无头命案还不就是本官的精明,一下子识破了机关,哈哈哈哈哈....,不过,像今天这样几个人争着抢着认凶手,本官还是第一次遇到。确实让人头疼啊,头疼啊。”大人左手扶着腰,右手的小拇指翘起来不停的搔着发髻。
推官大人走累了,斜躺在卧榻上,咬开一个瓷瓶,对嘴喝着酒,一边自言自语。
“绝对不会是多襄丸那个家伙干的,即便真是他杀掉的武弘,也绝不会是像他自己吹嘘的那样,堂堂正正的真刀真枪去决断!多襄丸这个人我知道,不过是外村的一个强盗而已,平日里偷鸡摸狗,欺负些乡里的老实人他是最拿手的,也有一些身手。不过要让他真刀真枪的和一个若狭国府的武士去决断,啊哈哈哈,他可绝对没有这个胆子!”
“他是明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给自己说得光彩一些,大战20回合,最后一刀毙命,哈哈哈。想那金铭武弘自幼习武,十多年的功底,又是若狭国府的知名武士。能和这样的人大战20合并取胜,说到哪里都是传奇啊。不过,多襄丸,你虽然该死,我也会让你死个明白。”
转眼一瓶子的酒已经喝的精光了,推官大人枕着手臂,醉眼迷糊的盯着顶棚,金铭武弘的影像逐渐显现....
“武弘说他是自己用那把匕首杀了他自己。我看有这样的可能哦。想想看,一个武士看着自己的女人被人糟蹋,而自己被绑得像个粽子。这种感觉已经是糟糕透顶了。更加糟糕的是,这个女人竟当着他的面,要求那个强盗杀了他!.....
唉!一个武士落到如此田地,他是没有办法活下去了。也许只有杀了自己,或者是杀了那个强盗和那个女人。.....
可是,谁解开了他的绑绳呢?不会是多襄丸,他没有这个胆量。要不然他也拿不走武弘的刀和弓箭了。 会是那个女人吗?这也不太可能,否则她怎么会,又怎么可能落荒而逃?到底是谁先离开的呢?哼!谁解开了绳子,谁就是杀死武弘的人!想想看,谁会给一头活着的老虎松绑呢?”
想通了这个事情,推官大人很是自喜,寻思着再喝那么一瓶酒呢。夜色渐暗了,外面的风呜呜的叫着。推官大人拉过来一条棉毯盖住了自己。
“会是那个女人杀了自己的丈夫吗?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地步,她又能做什么呢?如果她要活下去,只有让武弘死掉。而且想想看又是谁把她带到了这个地步呢?
她会恨自己丈夫的贪婪,为了一点小利相信了强盗的话,并最终把自己带进了绝境。她也恨他的愚笨,一名堂堂的持刀武士竟然被一个强盗打翻在地,五花大绑,全无勇气可言!她更加绝望的是他看她的眼神,那种交杂着失望,蔑视,憎恶的眼神。可以确定的是,武弘活着,她就不会有明天,而且有那么一天,武弘一定也会杀了她。
所以女人会劝说,诱惑多襄丸去杀掉武弘。也许多襄丸没有听从她的话。最后,女人动手杀掉了自己的丈夫.....。会是这样吗?我看很有可能呢!那个行路僧人在当天看到武弘和这个女人的时候,欲言又止的到底是什么呢?”
已经是完整的夜色了,外面的风也已经停下来了。可怜的推官大人,衣服还没来得及脱就匆匆睡去了。案台上的纱灯也逐渐暗去。衙县传下来的告书摊开着,上面写着明天午后就要砍掉多襄丸的脑袋。若狭国府的管家也发来书信,要推官大人严办凶徒,切勿节外生枝,以免坏了若狭国府的声誉云云。山科县的老百姓也都欢欢喜喜的等着看多襄丸是怎么被砍头的,据说刑场周围的饭庄一夜间就住满了人.......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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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夜是如此沉稳浓郁,太阳还是照常升起了。霞光刚刚好穿过密密的竹叶,驱赶着清冷的晨雾。一位清瘦的先生,穿着米黄色的和服,浓黑稠密的头发倔强的向两边分开,此刻他正盘腿坐在竹林的一角,他的面前有一个青花的瓷壶,里面盛满热气腾腾的茶水。清涩的茶香隐隐飘来。先生左手夹了一棵朝日牌子的香烟。升腾的烟雾缭绕在晨雾里,不知孰轻孰重。
在先生的对面还有三个人。一个男人穿着浅蓝色的绸子褂子,被五花大绑的捆在了一棵杉树下。男人的头无力的垂下着。眼中充满血丝。喉咙里断续的传来低沉的呜咽声。他就是若狭国府的武士金铭武弘。另一个男子,穿着藏青褂子,敞露着胸怀,腰间插了两柄长刀。正双手抱胸低着头和一个女人在说话。他就是大盗多襄丸。还有那个女人,穿着紫色夹绸衫,跪倒在地上,一手驻地一手掩面哭泣。她就是武弘的妻子,真砂。
就像是在看一部舞台戏一样。和服先生端坐在那里,津津有味的盯着眼前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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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襄丸明显是说得累了,停了下来,依旧双手抱胸看着女人。真砂慢慢的止住了哭声,抬起头看着绑在杉树下的丈夫。武弘却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女人跪爬着靠近了她的男人身边,“你听到了吗?他要带我走,要我从今以后做他的女人。”男人依旧低着头,喉咙里一阵低沉的呜咽...
女人又靠近了一步,双手扶着武弘的肩膀。后面的多襄丸警惕的看着真砂,左手握住了刀柄。真砂用力地摇晃武弘,希望他能抬头看看她,可是武弘奋力的挣脱她的手,转过头狠狠的盯着她,眼神中充满了蔑视和厌恶。仿佛他所遭遇的一切都是这个女人造成的。
真砂瘫坐在地上,双目失魂。她读出了武弘的心思。一瞬间她如坠入冰窖,四周寒气袭卷。多襄丸也看到了这一幕,嘴角带着冷笑,“你还是跟着我吧,他现在只想杀了你,也杀了我。不过,等到他能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我们了,哈哈哈...”
女人依然沉默,竹叶的阴影婆娑的扫过她的脸额,像是在抚慰也像是在劝说。良久,真砂站起身来,默默的整理好衣衫,走到多襄丸的身边,微微的躬身道:请带着我离开吧。多襄丸脸上露出红光,跨前一步拉住女人的手。
“请等一下”女人平静的声音“我还有一个请求。”
“请求?”多襄丸盯着她问“你要我放了他吗?”
“请你杀掉我身后的这个男人!”女人语气依旧平静,四周的风声都也已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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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服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慢慢的吐了出去。浓浓的烟雾笔直的探向前方,然后缓缓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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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襄丸吃惊的瞪大了眼睛,武弘也抬起了头。两个男人一起盯着真砂木然的脸。仿佛这不是一句请求的话,而是决断的命令与判决。
一段沉默,多襄丸阴冷的声音响起:必须要这样吗?
女人回答:杀掉他,或者,杀掉我。
又是一段沉默,
多襄丸缓缓的抽出大刀,斜眼瞟了一下武弘,那张脸已经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而变得扭曲了。刀尖出鞘的一霎那,撞出清亮的长吟.....
多襄丸走到武弘身前三尺左右。反手握着大刀斜向左下方。竹林里一阵凉风,武弘抬起头,血红的两眼盯着晃动的竹枝,眼神中没有了恐惧,一种平静和解脱。真砂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既没有看多襄丸也没有看武弘,仿佛这里的事情与她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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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服先生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唇边,寸长的烟灰弯垂着。他面前的清茶已经凉透了,再无一丝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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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度,位置,光线,气氛...,所有的一切都配合的很好。大刀足够锋利,武弘高扬的脖腔使喉管和血脉完整的暴露出来。多襄丸只需要右手反向用力一挥,寸许的刀尖就完全可以划断武弘的喉管,然后再双手握刀顺势向下一劈....
多襄丸站立良久,缓缓转过身,面向女人。右手的大刀仍然斜向左下方。真砂迈步走到多襄丸三尺前,高高的仰起了头。雪白的脖腔裸露在外....
又不知过了多久,真砂只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变硬变冷,一尺多高的绒草包裹着她。她已经记不起自己何时倒在了地上,自己又在地上睡了多久。 她挣扎着爬起身来,天光已经变暗。竹林好像一个巨大的笼子罩住了自己,也阻断了落日。
真砂转身左右看了看,多襄丸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武弘还是被绑在杉树下,垂着头一动不动。竹林里的风声持久悠长。真砂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只感到疲惫不堪。恍惚中她听到刀锋劈空而过的声音,听到了急促的喘息声,发疯一样的叫喊。这一切都是在梦中吧。
“走吧,武弘。带我回家。”真砂蹒跚着走向武弘。武弘没有应答,仍是低垂着头。
“我给你解开绳子,武弘。过去了。”真砂跪在杉树后,用力的解开绑住武弘的绳子。僵硬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了,真砂用牙齿撕咬着,一点点,终于解开了绳子。
随着绳索滑落的还有武弘僵硬的躯体。一把匕首深深的插在了武弘的心口,前襟的血已经凝固变黑了。真砂呆坐在地上,已经无力再回想了。耳边传来的嘶叫声仿佛就是她自己的,记忆中还有武弘口中喷出的血雾....。真砂低头看看自己的绸衫,暗红色的血点遍布胸前。
一切都已过去了,一切也都发生过.....
女人重新恢复冷静,站起来,用力拔去武弘胸前的匕首。一步一步走向了竹林深处,平缓而坚定.....
(三)
自始自终一言不发的和服先生此时站起来舒展着自己的身体,然后点了一根烟。右手绕过胸前夹在腋下,左手拇指和食指抵住自己的下颌,低着头来回慢慢的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