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在“同窗的你” 微信群发了一条消息:“祝贺程栋和晓莉的千金被耶鲁和哥伦比亚同时录取!”片刻功夫,该朋友圈立刻被热情无比的贺语、鲜花、各种卖萌的动漫所刷屏,美好的祝福来自四面八方,令人目不暇接。
通常,为了不影响周围的同事,温迪在工作期间刻意将私人手机调静音。可今天,却被手机屏上突然冒出的消息“叮咚”敲了一下,整个下午心神不宁,书写程序代码逻辑混乱不说,最后编译还发生不少错误。
“现代科技对人们的生活带来多大影响?” 温迪暗自感叹,是的,微信和脸书的快捷沟通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信息共享也丰富了人们的生活。可是她却觉得,这种“短平快”交流妨碍了彼此的深度沟通。人啊人!社会生活节奏日益加快,现实中的交往却越来越少,内心深处的寂寞谁知晓?
她犹豫着……“是否也应该写几句?”再不积极回应的话,即使程栋和晓莉俩口子见怪不怪,过去的那帮老同学们肯定会暗自嘀咕。要知道,这个新建的校友朋友圈,正处在特别“HOT”的初创阶段!大家为能通过微信挖出一个又一个昔日同窗兴奋不已,不断感叹过去共同拥有的好时光,争先恐后地分享着这些年的生活和发展,某人甚至提议每人发一张“全家福”,立即获得了不少群友的积极响应……
温迪没有接这个茬,在朋友圈里她基本不发言,有空的时候浏览一下,偶尔“冒个泡”,给喜欢的文字或图片点个赞。而不是像其他群友那样,看了就转,手指一划就出去了。以至于同一条消息,前后收到无数次!有的明明是条假消息,几经转发,假的也成真了!她估计别人可能早已把自己归列到微信 “潜水员”,就是所谓的隐身群友那一类了。不过,看今天这阵势,再不表示一下实在是无法交代。
程栋与温迪是同门师兄妹,曾经是UBC计算机系唐纳德教授名下的学生。不过,程栋硕士答辩那会儿,小师妹温迪才入学。程栋夫人晓莉和温迪又是同乡,在生化系读本科,校友聚会时俩人一见如故,一来二往成了无话不说的“闺蜜”。特别是两家都有一个年幼的儿子,在同一所小学读书。温迪和晓莉平时课业繁忙,还要在校园里兼职做些TA(Teacher’s Assistance)工作。晓莉来加拿大探亲的父母热心帮助接送和照顾两个孩子,那时候,温迪的儿子在晓莉家待的时间几乎比在自家还多,两家亲如一家人。
当时正值千禧年前夕,互联网持续高烧,程栋毕业不久便在休斯顿一家电讯公司找到工作,独自跑去美国打头阵了。为了完成学业,晓莉带着孩子在温哥华又待了多半年,直到程栋在那里站稳了脚,整个家才南迁过去。那段时间里,他家许多七零八碎的事情,比如电脑排毒,水电维修,孩子接送学游泳,踢足球等都由温迪的丈夫林益帆代办。
他们刚到休斯顿的那几年,温迪和晓莉俩姐妹惺惺相惜,交流很勤。没有微信,美加通话费也不便宜,就买那种十元二十元的电话卡打长途,这样每分钟通话时间才三分钱。女闺蜜聊啥?还不是那些家长里短,孩子教育……统统被林益帆谑称为“煲电话粥”。没多久,得知晓莉再次怀孕喜得千金,温迪还兴匆匆遥寄礼物去祝贺。
时间如水,潺潺远去,年轻时代的友谊,终究熬不过岁月,洗涤了她们“永远保持联系”的美好承诺。温迪心里倒时常惦记着远方的友人,可是,许久不联系了,隔山隔水,又隔着几小时时差,突然打个电话,不是忙就是有客,高兴之余透着几分惊讶,不免牵出那么一丝尴尬。渐渐的,年过一年,天各一方,彼此为各自的生活和发展奔波操劳,很长一段时间,音讯全无。
直到有一天,温迪的儿子凯文,兴匆匆回来告诉大家,“在Facebook上找童年伙伴马克的信息了!”大家这才得知程栋和晓莉的儿子已经毕业,目前正在哈佛商学院读MBA……真是又惊又喜!
凯文从小喜欢摆弄电脑和机械,是个学工程的料。UBC又是温哥华地区最好的综合性大学,虽说电子工程和其他几个热门专业一样,门槛越来越高,可对天资聪颖的凯文来说,一路顺顺当当,UBC毕业之后,很快在温哥华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
无论是家人还是朋友都为凯文高兴,温迪当然更是欣慰。“这孩子省心!”这话夫妇俩经常挂在嘴边,满是由衷之言。打进高中起,儿子和加拿大本地人的孩子们一样,打工赚钱体验生活,学习工作两不误,很少让父母操心。
“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们俩工作也不错,还缺孩子这几个零用钱?”国内来探亲的老一辈们于心不忍都会问。
温迪或林益帆都会就借此机会以“培养孩子的独立自主能力”为由,为老人们介绍一下加拿大人培养下一代的经验之说。
可是,近年来风气变了,华文报刊上陆续出现各类“申请美国顶尖大学”、“常青藤培训中心”的广告,很多雄心勃勃的父母带着年幼的儿童远跨太平洋,成为“爬藤”生力军,让温哥华这块没有高考硝烟的平和城市渐渐地不安分起来 ……
看着别人的孩子从小严格接受SAT、AP专业培训,有目的地参与各类义工、社会活动及才艺培训,量身定制孩子们学习发展规划 …… 不知怎么的,温迪只要一看见类似广告,立马条件反射胃里隐隐发苦,像是吞了黄连那般苦涩难忍。她倒不像其他中国家长那样把大学看成决定人生成败的唯一战役,也没有指望儿子今后出人头地。让她耿耿于怀的是:为什么当初不给孩子提供一个更好的学习空间?比如上私立学校?让他从小在一个竞争的环境中长大,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她真后悔自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那时我们干什么去了?”最近散步时忍不住对老公益帆诉说自己心里的苦闷,“如果读私校,我们儿子可能不会选择UBC 而是到美国读大学,也不会就待在温哥华当个工程师,说不准还能进世界知名大公司,比如Google,Apple,Amazon,Facebook……”
益帆倒还比较开明,没等温迪把世界五大知名公司的名称报全,插言道:“凯文在身边,有什么不好?以后我们年纪大了,相互有个照顾。不象我俩远走高飞,把年迈的父母留在国内,幸好那里还有几个兄弟姐妹可以帮忙,否则怎么办?”转而,又语重心长地开导温迪“你呀,自己的身体最重要,儿子长大了,不用为他太操心,他干得好好的,不是吗?”
不紧不慢一席话,让温迪觉得像是服了帖安慰剂。不过,平静了几天,她又有一些担心这股子情绪波动是否预示着离更年期不远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今天,敏感的神经一下子被微信电到了,“何况又是晓莉的女儿!”一时间,她只觉得心头五味陈杂搅的慌,不知该喜还是忧?直楞楞地盯着电脑,海啸般的内心自责让她几近崩溃!
真后悔当初学加拿大老外们所谓培养下一代的“自力”能力!
记得儿子刚上高中那会儿,就督促他准备Resume,兴致勃勃地陪着到附近的购物中心申请工作了。透过玻璃,远远望着儿子从容地走进店门,和雇员或经理交谈的情形,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加拿大第一次过“鬼节”,带着他挨家挨户去讨糖……一个胖墩墩的三岁小男孩,独自穿过街坊邻居布满阴森可怕鬼节装饰的院子,鼓足勇气对前来开门的主人稚声稚气地大声嚷嚷:“Trick or Treat!”当他提着装糖果的塑料南瓜桶,兴匆匆地跑出来,自己会高兴地迎上前,牵着小手走访下一家……
“嗨!”一幕幕的往事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掠过,温迪闭上眼睛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岁月无情,人生十几年寒暑,转逝而过啊!她问自己,“当初为之很自豪的事情,为什么又后悔了?真是这个世道变了!还是现代人失掉了什么东西呢? 自己还能坚守内心的那道价值观吗?”
……
夜深了,沉思了许久的她觉得自己想清楚了。坐在自家书桌前,打开微信,进入“同窗的你”。随着指尖在手机触屏上轻轻滑动,写下了如下的祝愿:“晓莉、程栋,祝贺你们!有时间常联系。”
没想到,贺词发出还不到半分钟,晓莉请求添加成为好友的信息就过来了!
“这么快!”温迪咧开嘴笑出了声。扭头对正聚精会神看球赛的益帆大声说:“晓莉和我在微信联系上了!”
不一会,“嘀嘟嘀嘟” 微信开唱了…..
“晓莉!还没睡哪?!”温迪惊喜地唤了一声,像是又回到了从前俩闺蜜私聊时那股子热乎劲。
“睡不着哇!你们都好吗?现在不用打电话了,用微信就可以通话。”
十多年过去了,手机里传来的声音依旧那么熟悉!不过,怎么没有预料中的喜兴?还带着一丝郁郁寡欢?
换了别人可能觉察不到,温迪一听就急了“怎么啦!大喜啊!二个孩子都这么出色,让我羡慕还羡慕不过来呢!”话一出口,急忙刹车。扭头朝儿子卧室的方向张望了一下,不由自责地吐了一下舌头,心里埋怨道:“嗨!不是想通了吗?怎么又来劲了!”幸好电视上的冰球赛进入最后几分钟激战高潮,欢呼声响彻客厅,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刚才说了什么。
温迪提着手机悄悄跑进主卧室,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就听晓莉在那头气急败坏地说:“孩子被几个大学录取,确实令人高兴,可钱不高兴啊!”又听她惆怅地叹了口气,接着告诉温迪,自从儿子马克上了哈佛,学费加生活费少说近8万!虽然学校有些奖学金,但大多数只提供给低收入经济困难户的孩子,他们夫妇都有工作,共同年收入不可能低于6万5千美元,根本没有资格申请全额奖学金。这些年来,他们像其他华人家长那样,为了减轻儿子的负担,没有让他去申请学生贷款,靠的是夫妇俩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供孩子读完大学。总算一个快出头了,进入MBA,可以兼职做些助教工作,可另一个又来了,而且还是那么贵!
“女儿不愿意上学费便宜一些的州立大学,一定要学哥哥的样,报名牌私立大学。好!有志气,我们当父母的也得支持到底吧?若这回让她去申请学生贷款的话……就会说我们‘重男轻女’了!”
太出乎意料了!温迪万万想不到,孩子能被世界顶尖大学录取,换了自己肯定乐昏了头!这捧着手心上的大好喜事竟然让昔日好友如此犯愁!虽然温迪只有一个儿子,不过她能明白晓莉当母亲的心思,对孩子要“一视同仁”。此时只能劝好友再努一把力,坚持四年,等女儿出道了,他们夫妇就解放了。
晓莉几乎都快哭出声了“哪里有个头啊?你还在那里说风凉话!”
早年当她俩经常在电话上“煲粥”的时侯温迪就知道,自从他们搬去美国后,因为当地治安和学区问题,不少有条件的家庭都送孩子去读私校,这样一来,少说学费也得二万多,若二个孩子都上私校的话,那就是五万!要知道,这可是他们税后的钱,基本上一个人的工资收入都贴进去了!
“哪里还有钱供第二个读名牌大学啊!”只听见晓莉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地诉苦,“我们这一代,当年口袋里揣着几十块钱,不远万里到加拿大半工半读完成了学位,紧接着就担当起抚养下一代的责任,还要接济国内的父母及兄弟姐妹们。可是,对我们这些打工族来说,职场不是保险箱啊!你还不知道吧?程栋到了美国之后没几年,就赶上9.11,公司大裁员,美国绿卡没有及时办下来,他不得已换了好几份工作。我呢?也是重新又去修课考证,才拿下了药剂师执照,折腾了很多年!”
说到这份上,温迪再明白不过了,可不是吗?我们这第一代移民就像三明治,夹在中间,对上对下都要负责。可是,等我们老了,能指望西方长大的孩子像我们一样孝敬父母吗?根本不可能!现在的年轻人,时常能回家看看就不错了,千万不指要指望有什么“回报”。
“你说不要指望西方长大的孩子有什么回报,现在中国年轻人也一样!”晓莉经验老道地告诉温迪“没听说‘啃老族’吗?这世道真的变了!”
“那怎么办呢?你愿意我帮……” 温迪委婉地问,她寻思着自己是否应该出手相助,可又有些犹豫,倒不是不愿意伸出援手去帮助昔日的好友,而是她太了解西方社会的生活习惯,那就是:“救急不救穷“,什么忙都能帮,就是不能借钱给朋友。她担心,晓莉在北美生活了二十多年,一定不会愿意自己这么做。
果然,晓莉赶紧打断温迪的好意,她说微信上炒得热火朝天,自己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发,只是想找温迪诉诉苦,就像过去姐妹俩时常电话上“煲粥”那样说说贴心话。
“温迪,你还记得我在温哥华开的车吗?”
“哪能忘记呢?”温迪对晓莉的那辆蓝色的Honda Accord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益帆和程栋一起去买的二手车,七年新,公里数也不高,记得当时车主回流急于脱手,8千加币就让他们开走了。这可是当年UBC中国留学生中大家羡慕的 “豪华车” !多少次晓莉周末载着二个孩子到社区中心参加活动,然后再送各自回家?去美国前,他们俩口子舍不得卖车,程栋特地飞回来,然后带着他们母子一路从温哥华开去休斯顿。
“你相信吗?这车我开了整整18年!实在太老了,上星期突然打不起火了。” 晓莉的话音里带着无限的留恋和无奈,“把车拖到Sears,修车师傅说不值得再修了……”
“那不又是一笔花费吗?” 温迪心中一紧,急忙说“晓莉啊!我知道你需要用钱,我们俩是什么关系,千万不要见外,我不收利息的……”
“好姐姐,不用了!”晓莉说她已经订了一辆新车还是Honda Accord,日本车比较耐用,黑色,相对便宜些,汽车贷款事宜都已经谈好了。
“晓莉,你真……”后面的“伟大”那二个字还没发出声,温迪的心哽咽了。但她还是坚持把最后一段话的意思表达完整了。
“任何候,只要你需要,就来找我。这才叫朋友!”
于加州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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