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最艰巨的任务来了,那就是代表静安区青少体参加市里组织的畅游长江活动。这次游长江的路线,是顺着长江从宝山游到高桥,全长一万二千多米,游完全程需要大约4个多小时的时间。这段行程,最具有挑战性的是经过黄浦江口那一段,那就是所谓的“三夹水”地带,即长江,黄浦江和东海汇合处,极有可能遭遇漩涡状水流。
我们被告知,如确定前方有漩涡,不能及时躲避的情况下,此时的动作幅度不能过大,应立即想办法漂浮于水面,增加在水中的漂浮面积,以此增加身体浮力,当游过漩涡边缘时应采用自由泳马上加速。
那时我五年级,家里正遭受文革所带来的冲击……
体育老师找我谈话,说是“这次游长江只有5个名额,你是班里优秀运动员之一,但因为……”他犹豫了一下,着意观察我的反应,“你父亲的问题,有人提出异议。不过,组织上经过认真讨论,考虑到你平时的表现,决定还是让你参加。”
我站在他跟前,低着头,两腿交替着,脚跟不时踢着脚尖……一言未发。说什么呢?除了羞辱,还是羞辱!我父亲的问题像鬼魅一样无时不刻地跟着我,从居住的里弄到小学,甚至跟到游泳训练班来了!
体育老师没有注意到我内心的情绪变化,再三嘱咐,“一定要争气,不要辜负学校和指导们对你的期望!”
出发那天,天气突变,虞指导说,长江口的风浪还要大,他要大家做好思想准备。
果然,大队人马分乘几十辆解放牌四轮大卡车一路高歌到达高桥出发地点时,气温骤降,狂风大作。由上海工人,教师和学生组成的畅游长江活动组织部决定,一切按计划执行。
在红旗的指引下,一个个方队,六人一排,依次下水,大声呼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用以鼓舞斗志。
我们训练班参加这次活动的,有我,小宋,大黄,小应和“老母鸡”。小宋是红军老干部的女儿,后来选送到训练班,与她的好成份有一定关系。虞指导非常喜欢她,当然,她也是我练习游泳的好搭档。
(网路图片)
在行进方队中,我排在第一排的中间,迎着七八级飓风,滔天巨浪扑面而来,我和大家在风浪中勇往直前。大浪一会儿把我们抛向空中,一会儿又推到水里,整个身子随着波浪上下翻腾,我一连灌了几口水。虽然身处无边无际,浪涛滚滚的长江,可想到周围还有那么多队友,护卫艇前后左右巡逻,艇上的救生员手持对讲机不时与前方及各分队沟通,这些都在为自己“壮胆”。
游着游着……逐渐找到些规律,那就是,浪扑过来时不要抬头,让身子顺着浪走,等被冲上浪尖了,赶快抬头吸口气,这样,就不会乱了阵脚。
人们常说的所谓“在风口浪尖上学游泳”原来就是这样!掌握了以后,一切变得顺利多了。
当我们游出去二个多小时,感到浑身筋疲力尽,四肢机械地划动着又酸又累,这意味着达到了人体的疲劳极限。以前多次畅游黄浦江,最长不超过二个半小时,记得有经验的指导告诉我们,只要能坚持下来,过了疲劳极限,身体就会麻木了。
这时候,我想出一个克服疲劳的方法,那就是转移注意力,尽可能去想一些愉快的人和事,强迫自己不去想身体的累,不知不觉就忘记了疲劳,继续不停地在水中游啊游……一路上,看到有几个不认识的队员,出于各种原因,不得已上船了。他们“有幸”坐上小气艇,飞快地从我们的方队边开过。
游长江之前,有几个教练吓唬我们小孩说长江里还有江猪,从来没有看见过江猪,也不知道江猪长什么样,要是不巧碰上了,估计也不是闹着玩的事。所谓江猪,其实就是江豚,是衡量水域生态健康的标志,2010年长江江豚只剩1000头,该群种消失率达5%/年,所以估计现在整个长江流域也只有几百头了。
游着游着,不知是谁突然叫了起来“看,到岸了!加油啊!” 抬头望去,前方微微出现一条深色地平线……瞬间,仿佛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大家信心倍增,忘记了风浪,忘记了疲劳,也忘记了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能马上冲到岸边,不再漂浮,而是脚踏一块坚实的土地!
没想到,当真实地踏上了那片坚实的土地,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地不起了!
这是因为我们在水中漂浮的时间太长,身体一时适应不了,连路都不会走了!
岸上彩旗飘飘,后勤人员敲锣打鼓热烈地迎接我们,看我们一个个艰难地在水中用四肢爬行,特地跑下水,往我们每个人的怀里塞几个西红柿,让大家赶快吃。手捧着又红又大的西红柿,什么都顾不上了,狼吞虎咽往嘴里塞,消灭一个是一个……突然,觉得“这模样是不是不太雅?”
转身再看看周围的同伴们,一个个和我一样狼狈!
胜利完成长江游之后,所有参加者随车又聚集到江湾体育场开庆祝表彰大会。等我们的卡车回到游泳池,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当卡车开过永乐村,站在车上手把着栏杆,我突然发现昏暗的路灯下,弄堂口有个人影独自站在那里……那是我妈妈!
风呼呼地吹,吹散了她一头花白的秀发,在冷风中,正朝着游泳池方向翘首远望,焦急万分地盼望女儿平安归来。
眼眶立刻湿润了,泪水夺目而出,为了不让同伴们看到,慌忙用手悄悄抹去脸上的泪,像是细沙随风吹眯了眼。我没法出声,喉咙被倒流的泪水堵住,只要一张口,肯定控制不了那奔腾而至的情感。我从卡车上向母亲用力挥挥手,可是她却没能看见……
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向来好为人师表,对我的要求就象对待她的学生,从小要求严格。尽管在学校里我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爱学习,爱劳动,尊敬老师,积极为集体做好事,德智体全面发展。可每当出现懒惰情绪,母亲就会说“没出息!”,轻轻一句话,像无形的鞭子在抽打我,鼓励我发奋努力,去克服一切困难。
打从幼儿园起,我所看到的都是母亲严厉鞭策的一面,甚至委屈地觉得她一心只顾工作,缺乏对自己的关爱,很少能体会到她的温情。
就在那一刻,可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慈母的一片苦心。
完成畅游长江的“壮举”之后,万航渡路小学和静安区工人游泳池,联合起来敲锣打鼓沿街大肆宣传,还派车给各个参与者家里送大红喜报。这件事轰动了我们整个里弄,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左邻右舍好奇地涌出家门观看,打自文革开始,我家门前到处张贴的是批判我父亲的大字报,里弄里经久不息响彻着各类批斗口号,还没有被喜庆的锣鼓鞭炮声唤醒过……我抬起头,带着腼腆的微笑走出25号,迎接前来祝贺的队伍和各位邻居们,望着那张贴在大门上的红喜报,心潮澎湃,大红喜报的下面,还残留着先前大字报留下的痕迹。
除了平时训练班内部分组比赛,每年我们要走出去参加很多区、市级游泳比赛。那时静安区有两个少年游泳班,以六十一中学和七一中学学生为主“大新成”游泳池训练班是我们主要的竞争对手。很多运动员比我们年龄大,体力和耐力的优势非常明显,也富有“实战经验”。
每年的比赛成绩,决定了我们每个人能否继续参加第二年游泳培训班的资格。
六十一中学即原来的民立中学,后来成为静安区重点,是全国游泳项目的传统学校。 每届皆设一个游泳班, 一个田径班。 校友中成为著名的世界级别的游泳名将有:原国家游泳队总教练陈运鹏,亚洲游泳王子沈坚强,奥运冠军乐靖宜等。
开始几年,我一直处于上升期,成绩提高得很快,达到二级运动员的标准,最好成绩在上海市比赛中获得个人仰泳100米第六名。
大多市里的比赛,在上海跳水台举行。区里比赛,一般在大新成游泳池。这些都是50米标准池,而我们的工人游泳池是25米短池,在短池训练惯的选手不习惯大池,每次比赛前需要安排一些时间到那里去热身,特别练习转身动作。还有我们的泳池是在室内,常年没有阳光照射,到了室外也有一个适应过程。通常这些比赛按照年龄段分组进行,只有前十名才有资格进入决赛。
尽管参加了多年游泳训练,我这个人其实并不属于竞赛型选手,赛前思想负担很重,思前想后生怕自己游不好,这种情绪很影响个人比赛成绩的发挥。在队里,平时游泳成绩算是不错的,但一到大赛不是生病就是例假,成绩总是没有预期那么理想。
渐渐地,随着不少小队员,特别是宇慧,作为后起之秀赶上来,男队员逐渐发育成长,我在队里明显地失去了原来的优势。虽说时常还能保持领先,但不知怎么的,我发现自己的体力明显下降……游泳间隙10秒测脉搏,常常下不了20,得休息多一会才能继续进行。
为此,我不得已跟虞指导商量,提出改换仰泳,因为游仰泳时头朝上,呼吸不受限制,氧气供应强些。
特别有一次,在小新成游泳池参加比赛,我那天发高烧,浑身没劲,发令枪响跳下水,开始100米自由泳赛,越游越累,气喘不过来,最后25米连手都抬不动,为了不放弃比赛,只好改用蛙泳游到终点。
那天,虞指导不知什么缘故没有陪我们去参加比赛。事后他问起那天比赛的成绩,我只得如实汇报。
谁知道虞指导听了,脸立刻黑了!张口说了句跟我妈一模一样的话,“没出息!”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回到家忍不住大哭起来,宇慧和其他几个女队员来看我,哽咽着告诉她们一切委屈。
宇慧很机灵,家又住在泳池边,跟指导们的关系非常好。很快,这事儿就传到虞指导的耳朵里了。
过了那个周末,训练前几分钟,虞指导特意把我单独叫到阳台上,开诚布公地“我为前几天的话道歉!宇慧批评我了,说我的态度不好,不了解情况乱批评人!”
向来严谨的虞指导如此坦诚,我满脸绯红,心里有苦难言,很难跟教练说清楚自己的真实处境。我不想离开这个训练班,不想离开相处了几年的教练,还有从小学到中学,亲密无间犹如兄妹的队友。
谁知虞指导话锋一转,“你呢,相对其他几个队员,还是比较娇气,吃苦耐劳精神不够。希望能够注意,要知道,只有坚持不懈,才能出好成绩!”
嗨!说到底,我还是娇气!
不过,我心里明白,虞指导对我的失望是“恨铁不成钢”!
那个阶段,几个成绩突出的女子游泳项目,蛙泳有宇慧,新来的小顾游蝶泳,自由泳和仰泳只有靠我和小宋。小宋的身材好,但耐力和爆发力不够。她又是学校红团团长,社会工作很多,常常因工作缺席训练。虞指导很希望我能在这方面有所突破。
我也想努力,可身体每况愈下,特别是上中学以后,几次大赛成绩根本上不去了!
虽然在这期间,又参加了一次畅游长江的活动,因为不再是新手,疲劳是免不了的,但一切都很顺利。
中学毕业的那一年,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收到培训班的通知,不得已离开了我们的游泳队!
那时的心情非常沮丧,都没有勇气再回游泳池去观看训练和比赛,甚至不想到那个池子里去游泳,生怕又见到昔日的队友和指导们。
宇慧倒抽空常来看我,不时带来训练班的消息,“你知道吗?你不参加,团队的核心人物走了,大家议论纷纷!”
见我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特别想让我高兴起来,“虞指导后来有些后悔了,跟我们提了好几次,说‘XX还是能出成绩的。’”
这些话还是起了些安抚作用,至少满足了我的那点“自尊心”。
中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一家街道工厂当电工。她特地又跑来通报,“虞指导得知你进工厂了,就说凭你的成绩,完全可以进上海市工人队训练。”
还有可能参加游泳训练吗?
口袋里正揣着医院的诊断书:甲亢,消瘦盗汗,全身无力……静态心跳150次/分钟!
到现在,医学上也没有统计出患甲亢的根本原因,有的医学文献上提到可能是由于长期心理压力,神经过于紧张所致。能不紧张?能没有压力吗?文革十年,对我身心成长有多大的摧残!
渐渐地,听说不少老队员们相继被选拔到上海市和各大军区体工队,小应,小顾被选进八一队,宇慧进了武汉军区,小黄进了南京军区,“老母鸡”没走远,去了上海市体工队……他们一个个从少体校培训班毕业走向专业游泳运动员的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顷刻间楞住了,心情极其矛盾,即为之高兴,又酸中带苦说不出一种什么滋味。
那年春节,小黄风尘仆仆从南京回沪,不知怎么想起了老队友,约了哥哥大黄来家找我。
望着兄弟俩既熟悉又陌生的模样,惊喜万分,半晌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小黄,一米八二的个头,身穿长长的军大衣,头带红五星,威风凛凛,成熟的笑容隐藏着昔日的调皮……我觉得自己在做梦,简直不敢相认了!
哥哥大黄像我一样,最后没有实现他父亲的愿望,成为专业游泳运动员,不过技校毕业,倒是被分配去一个好地方,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当美工,其实就是搭布景,干得是木匠活,不过他口袋里的内部电影票一摞一摞的。
我呢?还在街道工厂当电工,每天爬上爬下换灯泡、维护电机设备,修理电路故障……
终于等到了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给全国几百万考生重新带来了希望,我也秉承了多年运动生涯所养成的勇往直前精神,经过几个月“赶鸭子上架”突击高中数、理、化,有幸成为一名大学生,走进了大学的课堂,开始了人生又一个崭新的阶段。
传来一个很不幸的消息:“老母鸡”患白血病,英年离世了!
出殡那天,我和在沪的昔日队友,赶到龙华火葬场为“老母鸡”送行。这才知道他是家里几代单传,白发人送黑发人,天人永隔,亲人们悲动欲绝……母亲抱着儿子死活不肯松手,看着让人心疼。
生者,感叹生命的脆弱,一定要珍惜每一天,珍惜身边每个人……
为此,我再次走进信义村游泳池,那个少年时代搏浪击水的训练基地,去看望我们的虞指导,他比以前消瘦了,锐气退却不少,据说得了肝炎,最近才回来工作。见到我,他高兴地回忆起往事,再次提到谁谁被选拔进体工队……不过,最后轻轻地补充了一句“还是你好,上大学了。”
……
街头偶遇宇慧,多年未见,从“小猴子”蜕变成“大猩猩”,肤色黝黑,肩宽体壮,几乎很难相认。她还是那样的机灵风趣,说是已经留在武汉军区体工队,改行当指导了。
运动员的运动生涯是很短暂的,很多从小被挑选进专业队,没有机会学习科学文化知识,退伍后,事业发展会遇到很多不利因素。像宇慧那样能继续从事专业教练工作,算是非常幸运的。
小黄从南京军区复员后,先是回到上海,在26路公交车上当售票员,可人太高,成天头顶着车厢。就让他改行当司机,结果出了一条人命。最后只好从事站台查票工作,成天与那些逃票者打交道。为了对付逃票者们的狡辩,让他们乖乖交出罚款,每晚睡不着觉,苦思冥想对策,嘴皮子练得一级棒。只要他一开口,就能说得我张口结舌……
重新拾起儿时的梦,悟出这样一个道理:这世间所有的故事和传奇,似乎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朋友们,总还会分道扬镳,各走各的人生之路,也应验了一句成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同时我也觉得,只要付出努力,终归会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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