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在马屁上下工夫
“季布栾布列传”七八分钟校完了，宝剑一直在一旁看，不由得心中叹服，吴子峰是有两下子，不但迅速找出十来个错误，就连校对符号都比别人画得好些。子峰自恃才高，对古典文献颇有涉猎，《史纪》又是读熟了的，完全没问题。
子峰校完，站起来，把校样递到王老师手里，自信满满，“齐了，一校当三校了。”
王老师不言不语，拿着校样回到自己座位上，扭开桌台上那盏台灯，毛黄的光一下照下来，似乎有了几分神圣色彩。几个实习生簇在一旁。
五分钟，灯关掉，王老师起身，又把校样递回来，余寒梅接了，宋来也凑头看。一看就笑了。
铅笔是吴子峰校的。蓝色笔迹是王老师的杰作。
整个一面纸，花了，尽是蓝色笔迹。“徒以彭王居梁地，与汉合从苦楚也”，“合”应该为“和”。“穷困不能辱身下治”，“治”应该为“志”，还有标点错误，排版错行，书眉错页，哩哩啦啦毛毛躁躁一大堆。
吴子峰接了稿子，满脸通红。王老师也不说话，转身回到自己座位，扭开灯，继续工作。
此时无声胜有声。
“昨天晚上没睡好。”子峰自我解嘲。当然是编故事。
宋来、寒梅、宝剑三人相视一笑。
子峰的摔跟头也给余下的人提了个醒，大意不得，必须尽快提高水平。宝剑自知众人中他水平最低，刻苦异常，每天加班看稿，锻炼水平。
校对没人刻意教，只能从实践中来。老校对的言传身教，偶尔露出一星半点真功夫，宝剑都记在本子上。比如，席老师说，“校对工作就是慢，你要和文字磨合，建立信任感，才能发现错误。”王老师则说：“看稿子的时候，目光要善于停留，善于质疑，善于查字典，这样才能发现错误。”这些校对哲学里的无招胜有招，全靠自己体会。
宝剑天天加班，弄得大家都很有压力。有一天，他看着看着，一不小心过了点，竟然被看楼的师傅锁在办公室里。就那么在破沙发上凑合了一夜。
宝剑没有怨言。他甚至喜欢这种巧合。在办公室度过一夜，和这些书本纸张亲密接触。孔子说君子慎独，可在这个时候，宝剑似乎也没必要太拘束，他仔仔细细把每个人的办公桌都打量了一番。尤其是王老师、席主任。席主任的办公桌大，桌面整洁，上面放着和丈夫的合照——这张合照马上要换了。她即将迎来自己的孩子。
还有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已经被翻烂了。宝剑肃然起敬。翻开看，扉页盖着好几个人的印章，传了好几代编辑。
都是功夫。
天色黑了。宝剑把日关灯关掉。只留着一盏毛黄的小台灯，手里拿着一本《镜花缘》，沙发有点平，他便走到墙根边找废弃的校杨做枕头。
挑来挑去，挑了一沓《红楼梦》的纸稿校样，端端正正摆在沙发一头，便是枕头了。
宝剑兴奋得睡不着，两只眼睛滴溜溜盯着天花板，深吸一口，是书香，再吐出来。
不可思议。
他真的躺在文艺社的沙发上了。
学习一个月下来，校对能力考核，虞寒梅第一，吴子峰第二，宝剑第三，宋来第四，另外两个实习生垫底。宝剑庆幸。
宋来说：“别高兴太早。”
宝剑以为自己庆祝式的笑伤害了宋来，连忙收住。
宋来却说：“我不是担心我们，是担心后面那两位，看到没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力测试也排在后头，你见着他们有担忧的感觉了吗？”
宝剑摇头。
宋来没再多说。
虞寒梅警告，“小声点。”
多少年前，文艺社有自己的食堂，但因为承包食堂的人腐败，取消了很多年。员工吃饭成了大问题。新社长上任，为员工谋福利，便在不远的另一个大集团的食堂包了饭，自助。用他的话说，吃好才能干活。宝剑他们一来就赶上这福利，中午不用叫外卖，都欣喜万分。可宝剑一时意识不到的是，食堂还有另一个功能，社交。
不过宋来意识到了。四个人一进食堂，打好菜，宋来就脱离小部队，端着盘子去外文部编辑部主任那去了。
剩下三人看在眼里。吴子峰小声啐道：“马屁精。”
虞寒梅什么都没说，打好饭菜，落座校对科老师身旁，寒暄两句之后便不多言不多语，吃自己的饭。
吴子峰本就孤高，没跟着寒梅走，只是就近找个座坐了。并不和身边人说话。跟着谁走，宝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坐到吴子峰身边。
“还京大毕业呢。哪有一点气节风骨，如果打仗，他第一个投降做汉奸。”吴子峰忿忿不平。是说宋来的。宝剑不好接话，只好说，他就这性格，懂得社交。
“不是懂得社交，是为自己铺路，能力一般，当然要在马屁上下工夫。”
“你想好去哪个部了？”
“非当代部不去。”吴子峰很坚定，“你呢？”
“我还不知道呢，能录取就好了。”在子峰面前宝剑多少有些自卑。
“宋来那小子肯定想去外文部了。”
“他业符合。”
正说着，另外两个偶尔露面的实习生也出现在食堂，一男一女，一进门，就有人跟他们 打招呼。似乎还是中层。吴子峰说你看到了吧，那个男的，据说是某位著名评论家的儿子，女的是某位著名评论家的女儿。宝剑不做评论，但心里多少有些抵触。因为自己是赤手空拳来的。寒梅率先吃完了。端着盘子朝外走。宝剑也连忙扒拉了几下，早吃早走，收餐区，刚好碰到那位戴红框眼镜的中层。她老远就打招呼，说小祝啊。宝剑不明白她热情的来由，尴尬地笑了笑。她身边站着位面目严肃的中年男子，头发乱乱的，看上去并不起眼。“祝书记，”红框眼镜女子说，“这是新来的实习生，也姓祝。”中年男子并没有任何表示。宝剑上前，小声喊了一句祝老师好。他忽然想起当初霸王考的时候，他说过一句，是祝叔叔让他来考的。之所以胡扯一句祝叔叔。多半因为他自己也姓祝，一时半会想起不来别的姓氏，难道是歪打正着？因为社内有个大人物也姓祝的缘故？祝宝剑浮想联翩，前后对一对，他能参加考试、最后被录取为实习生，本身就是一个奇迹。那就更应该维持和这位祝姓领导的关系。想到这，宝剑又点点头，似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晚上回到住处，宝剑把食堂里遇到的情况跟林子说了说。林子当即道：“那就是了，当初那个管海选的老师愿意让你参加考试，估计就是怕你背后的关系网，当然，事实也证明你参加笔试没问题。”
“那为什么我能顺利进入实习阶段。”
“吃包子，突破常规，那就是你的运气了。”
“会不会实习没结束，我就被刷下来了，只是当了个分母。”
“文艺社是个有口碑的单位，一般既然让你实习，应该总有个说法，而且这种实习跟普通找个大学生实习还一样，你们接下来指向的都是就业。不过今天的事情也说明文艺社内部盘根错节的关系。”
“怎么说？”
“看人都是不仅仅看你这个人本身，还要看你背后的人，看你背后的关系网，这就叫资源，一个没有任何资源的年轻人进入一个新公司，可是要经历一段艰难的日子呢。”
“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未必，你看那两位有关系的，就多少可以继承父辈的资源。”
听林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夜深人静，祝宝剑考虑自己的处境，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容乐观。连着两次突破常规，已经算是运气，接下来只能靠努力，做事先做人，他必须和同事、领导搞好关系，表现好自己，争取留下来，才能有后来的故事。但宝剑又担心如果表现得太过，会遭到同批次小伙伴们的排斥，吴子峰心高气傲，虞寒梅冷若冰霜，宋来机智狡猾，但目前来看，他们还算和自己同舟共济，但接下来就不好说了，实习结束之后分部室，会自己填一个意向表，宋来填外文部是板上钉钉的了，寒梅和子峰都想去当代部，古典部不招人，现代部他也谈不上喜欢。最稳妥的，就是报传文部。不是那么起眼，不在焦点之内，但是又又工作的空间。对于传记和文化，宝剑还有几分喜欢。
第二天是去照排部观摩学习。照排，顾名思义就是排版和复印了，出版社所有图书的版式设计、录入、修改都需要在这里完成。书稿齐清定之后，首先就是要发照排部，设计版式，灌文（把文字灌到版式里），完成之后再发校对科开始进行校对。没完成一校，书稿会返回给编辑，编辑处理之后，便又返回照排部。如此运行三遍。所以照排部是一个技术部门。照排的快慢，关系到书稿出来的速度。这一点，宋来最清楚。“有的书发到照排，半年都出不来，有的书呢，就能优先排出来，甚至能加三儿，这就看你跟照排部人员的关系了。”宝剑聆听教诲，却不知道如何下手。虞寒梅笑说：“小宋把一辈子的事都想了。”她叫人总是很官方，小宋，小祝，小吴，既不太远，也不太近。宝剑看不懂寒梅，他总觉得她藏着许多心事。吴子峰看不惯宋来，啐道：“就知道拍马屁，也不分分人，领导他拍，普通员工他也拍，十足媚颜俗骨。”可宋来不管这些，说话间，就上网定了几只西瓜，没二十分钟，快递就送了来。宋来嚷嚷着说诸位老师辛苦了，我们是新来的实习生，初来乍到，请多关照，天热，请老师们吃西瓜。刚开始诸位坐在板凳上不动，可能不好意思，但等西瓜都切开，也便来吃了。吃人家的嘴短，也还别说，西瓜吃完之后，几个人在照排的观摩就顺畅许多。员工们的脸也不那么硬了。宋来更是自来熟，一会去这个屋子学习怎么录入，一会又去那个屋子学习怎么扫描，好像天大的本事都被他学了去。观摩完毕，已近傍晚，宋来提议几个人一起找个地方吃饭聚聚。吴子峰唱反调，说天天在一起，还没待够？宝剑不置可否，在小集体里，他觉得自己没多少发言权。宋来问虞寒梅的意思。
“聚就聚吧，省得晚上做饭了。”
“你还会做饭？”吴子峰诧异。
“我八岁就会做饭了。”寒梅道。
“吃什么？”宋来问。
宝剑说：“要不就吃点便宜的，这个月生活费快没了。”
“瞧你那点出息!”宋来笑呵呵道，“我请，多大点事。”
“让他请让他请，土豪一个。”吴子峰起哄。
“别请西瓜就行。”虞寒梅忍住笑。
宋来发现自己被嘲，申辩道，“西瓜是替大家请的，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好人不能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