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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人世沧桑,花甲之年,习作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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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家乡的往事 (15, 16)

(2017-06-20 05:22:09) 下一个

十五

王副专员这次到古城,主要是想看看高产卫星田倒底是怎么个高产法。他在县长陪同下首先去了孟荘,一些报社记者也随同前往。孟荘这边老早就得到专员县长要来视察的消息,连夜作好了准备。当车子开到村口时,鞭炮齐鸣,村民们排在路兩旁敲锣打鼓欢迎。王副专员本想来个出其不意,看到这场面真是哭笑不得。一行人走到高产田边,只见密不见缝的麦惠上有几个小孩子在爬着玩,就像在草地上玩一样。大家都从没见过这样密的荘稼,都不知道是怎样种出来的?记者们纷纷拿出相机拍照,还有新华社驻专区记者站的记者用新闻摄影机拍摄电影。村长让会计拿来一个大算盘当着大家的面估算亩产量。算了一遍又一遍,有的记者也拿出笔纸自己亲自算,结果一致认为亩产四万斤以上!这可是个天大的卫星,一下子地区报、人民日报、新华社都作了报告。小孩在上面玩的镜头还上了新闻记录片。从此,孟荘成了全国的一面农业红旗。

王副专员虽然是绿林好汉出身,可进山林之前也是个道道地地的农民,心里知道莊稼要是真种植的这密,早就烂逑了。这不知道是从多少块地里移到一起专门糊弄人的。他心里眀白除了个别儍货记者外,谁都能看出来里面的门道,也都象自己一样不说破摆了。自己不说破那是因为社会发展需要榜样,榜样可以带动生产力。在这大跃进的时代,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可其他人为什么也不发出疑问呢?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害怕,经过了几次运动后,所有人都学会了在谎言中求生存,不停的骗着别人也骗着自己。骗来骗去竟不知道如何老老实实的做人了。
发自我的

王副专员离开前请我姥姥和小舅在县招待所小客厅吃了一餐饭。那天没有旁人在场,就他三人边吃边聊。王副专员把分别后自己的经历简单的说了一下,还拿出一张全家福照片让大家看看,答应有机会一定让老婆孩子来古城认认亲。然后又说:“有一件事在来古城的路上一直拿不定主意讲不讲?现在强强也结婚了,小俩口子恩恩爱爱的,我想讲出来也无妨了。”

原来王专员曾经在重庆军管会工作过。有一次清理中美合作所案子时看到了陈云鸽的案卷,不论是从填写的情况还是看相片,都是古城县的陈云鸽无疑。他知道陈云鸽是小舅日夜思念,四处打听的相好,于是就单独提审了她。这孩子当初在洛阳为逃避战区参谋长的追求,就跑到西安进了胡宗南的七分校。毕业后因为成绩好,又是从小上的教会学校,能讲一口流利英语,更加上有表演天赋,就被戴笠的人选中,直接分配到重庆的中美技术合作所从事配合美国援华空军对日作战的工作。具体任务就是收集美军准备空袭地区的日军布局和当地当时的天气情报,以供美军使用。抗日战争结束后,中美技术合作所的美方人士逐渐回美国,她基本也没有再干啥事。原本想到美国留学,谁想到还没有办成就解放了。于是拫据军管会的通告要求,自动前往集中点登记,进了敌伪低层人员学习班。王副专员时任重庆军管会副主任,正分管敌伪中下级官员的教育改造利用工作。看在她没有任何血债,也没有干过啥坏事。也还看在强强同她的一番深情厚爱的份上。在她学习班结业后,不再作其他处理。并且给了她一张购买民生轮船票的批条让她好离开重庆。当时在重庆的人纷纷向长江下游地区转移,可是只有坐长江轮船一个途径。为了控制敌特外逃,也是因为船票供不应求以免造成黄牛炒卖,所有购票必须持有军管会的批条,否则千金难求。

陈云鸽拿到批条后郑重的向王副专员躹了个恭,表示感谢。含着眼泪说:“其实我一遇到您就认出来您了,我也知道您当然也认出来我了。只是您不说破我也不便说破。苍天可作证,我对强强的心一点没变。只是我现在的处境已不配再与他相见。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我等我,但是军统的纪律让我不能与他联系,同时也怕连累害了他。如果您有可能见到他,千万别说见到过我,就让他认为我已经死去了吧。” 忍不不住的两行清泪,夺目而出,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王副专员讲罢连声说:“多么有情有义的一个闺女呀,可惜让国民党反动派害了。” 我姥姥听着也不停的抹眼泪。为两个相爱的年轻人不能终成眷属而伤心。王副专员问我姥姥哪井下地洞有多少人知道,我姥姥说没有对人讲过,一直没有用了,连自己平常都忘了还有一个洞在那儿。王副专员说:“有机会在里面存点粮食吧。这阵子大家都没命的报高产、放卫星,我怕上级会真以为生产了这么多粮食,加大明年公粮的收购指标,到那时候就知道吹牛也得交税了。”姥姥连连点头,并且答应绝对不会对外说这些话。

从县招待所回家的路上我小舅一言不发。这晚我睡梦中醒来听到窗外有人在小声唱歌:“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我听出来是小舅在唱。平常他不是唱“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就是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这类大声吼的歌曲,真没想到他还会唱这样动情好听的歌?我翻身坐起,想下炕去找他,被我姥姥一把拦着:“老老实实呆着,别去打扰他!” 我们祖孙俩就都睁着眼睛,躺在炕上,任凭那从心而发的歌声在深沉的夜幕中荡漾。我想春草一定也听到了这凄美的歌声,不知道她心中会有什么想法?但愿她能用爱抹平一颗心灵的创伤。

王副专员走后,古城地区根据他传达的中央指示,开始跑步进入社会主义,全面实现人民公社化。完成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一日大,二日公”。十里铺区改名向阳红人民公社,全区农民自愿申请入社。有些不想入社的家庭被集中办学习班。在学习班里几个积极份子邦教一个不愿入社的人。没用一、二天功夫,除了自杀的二人和病死的几个人外,都乖乖的自愿申请入社了。用我大表哥粮贵的话说:“这些人都是不长脑子的人,干吗不早自愿,非要批斗受罪后再自愿?”

向阳红人民公社成立后,决定发挥人定胜天的精神,把旱地改造成水田,让古城地区也变成水乡冮南。这就需要在汝河上新开一条支流,翻过一座座山包,让汝河水流到平原地区灌溉田地。改道工程分段包给各生产队,也就是各村子,讲明谁先完成谁光荣,拖整体通水大腿的是狗熊。孟荘也分了一段。于是全体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日夜奋战,争取拿第一,当摸范。为了提高工效,孟荘把全村人统一分群管理,用古代功夫了得的英雄人物命名,成立了以男性壮劳动力为主的罗成营,以年轻女性劳动力为主的穆桂英营,以老年男性为主的黄忠营,以老年女性为主的佘太君营,还有以少儿少女为主的那吒营。从此大家再不以家庭为基本单元出工劳动,而是家庭成员投入各自规定的劳动营轮流上水利工地劳动,一家人连相互见面都不容易了。常言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男女一分开就只能靠说黄笑话来发泄了。要是男女有机会一起在同一个工地上,啥疯疯闹闹的事都做得出来,根本别想让他们干正经事。没办法,队长干脆罗成营上白班穆桂英营就上夜班;罗成营上夜班穆桂英营就上白班,让男女不在工地上碰面。一开始这办法还挺管用,久而久之就不行了,有人开始上夜班时偷偷往家跑。队长就派人到家里捉,把夫妻两人一起带到工地批斗。给女的挂上破鞋,让男的学公鸡打鸣…… 大家尽情捉弄了几对后,总算又把局面稳住。

从1957年开始,还真算是年年风调雨顺。产量虽然没有放卫星吹的那么高,但也是年年丰收。所以在向阳红人民公社要办大食堂时,从家家户户收集了不少的粮食。省吃简用的人家里甚至可以收缴几牛车粮食。那时候办啥事都得一大二公,孟荘在村里建起了一个大公共食堂。在用芦席围着的院子里,用泥坯子和木板搭起一排排桌凳,让全村近千人可以预备起、齐刷刷的一起吃饭。集体劳动,集体吃不要钱的大锅饭。吃完晚饭回家炕上一倒,摸着园鼓鼓的肚皮睡觉,啥也不用愁。大家觉得这种生活还真过得滋润。大人小孩都高兴得唱:“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一日三餐管个饱,白米干饭浇鱼汤。”

这歌也在城关里流行,因为古城内也分街区办起大食堂。由于城区不比农村,人多地少,食堂不可能坐得下哪多人。于是各家各户在开饭时就拿着锅碗排队领取饭菜。有时会在食堂外排成长龙,等饭菜到手都已凉了。等拿回家更是冷得像冰,还得升火热热再吃。当时就出了一个窜改的歇后语:“集中做饭分头热,多此一举。” 一人难趁百人心,大锅饭哪有自家做的香?古城城关内的人开始发牢骚。一个儿歌悄悄传开:“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一日三餐管个饱,水煮圤拌尽是汤。” 我把这改了的儿歌唱给姥姥听,她狠狠的骂了我一顿。我不服气的靠诉她同学都这样唱,我姥姥把我搂在怀里说:“不管有多少人唱你也不能唱!你跟别人不同,一定得记住祸从口出!” 我一下想起手工联社副书记来家逼婚时说的话,看来我还真是在娘胎里就被打上了反动阶级的烙印,从此只有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了。姥姥心疼的邦我擦干委屈的泪水,安慰我说:“别难过,咱丫头长的俊,等长大了我让王二杆子邦你介绍个大干部家的孩子,那就啥也不用怕了。” 这话我当然懂,可是我真不想懂!

引汝工程开展的很快,古城县城的各个机关学校也组织人员支援水利建设。一天我们小校也全体师生前往向阳红人民公社分包的水利工地劳动。大家都从家里带了干粮,高高兴兴的出发。一路上说说笑笑,老师还领着大家唱歌,仿佛是在郊游一样。到了工地,发现场面真是壮观:数不清的红旗迎风招展,高高挂在竿头的大喇叭时而喊着振耳的口号声,时而播出战天斗地的歌声。成千上万的人在规划的河道上,手挖肩挑,把黄土挖出来堆在河道两旁,堆成二条望不到头的长堤。临时分配给我们小学生的任务就是用脚把长堤上的泥土踩压结实。大家一窝蜂地爬到堤顶,又蹦又跳,快乐极了。

大表哥那天也在工地上,他是孟荘罗成营的营长。听说我们学校来工地支援,还特地来看看我,递给一个白面馍让我吃。领着我们干活的工地负责人看到他说:“哎,大模范,这是李荘那位特别给你做的吧?” 大表哥脸红了。我明白大表哥又有了心上人。在这以前,谁也不敢在大表哥面前提婚姻大事,都知道花花姐之死让他对男女之事死了心。没有想到时间终于抚平了他心中的伤痕,让他又找到新的爱情。我嚷嚷着要看看这个让大表哥春心复燃的人是啥摸样?大表哥说:“别乱起哄,回去不准瞎说,到真成了的时候我一定让你先见她!” 我让他拉钩,说话算话。他用满是泥的手钩了我一下,拍拍我的脸说:“人小鬼大!注意安全,我走了。”一闪身就溶入了人海之中。

劳动了一天,才知道什么叫又累又饿。中午各人带的干粮吃时才发现根本不够吃,原来劳动时对食物的需要量比平时大多了。我有粮贵哥给的那个馍垫低,还算饿得轻一点。回城的路上,两腿象灌了铅一样,一长队人走的歪歪倒倒的。县城望眼欲穿,那条路仿佛回时比去时长了许多,咋走也走不到头。老师们也累得够呛,又不敢说出来。想组织大家唱个歌,可谁还有唱歌的力气?声音稀稀拉拉的,没唱几句就自动停下了。天越来越黑,低沉的夜幕开始象个大锅照在头顶。自从除四害以后,各种各类的鸟都少了,这夜安静得让人感觉到害怕。终于远处有灯光在夜色中闪烁,大家都欢呼起来:“到家了!”

回到家里,姥姥看到我象个泥猴、又累又饿,心疼得差点掉眼泪。我糊乱的吃完饭,应付的洗了一下,倒在炕上就睡着了。连憋了一天的大新闻也忘记讲了。

自从王副专员到了我家,我小舅的处境开始好转。没过多久就任命为县卫生局常务副局长,级别虽然没有改变,但实权可大多了。身前身后老是有人跟着围着,办啥事都方便。春草不久也当了手工联社妇女主任,成了脱产干部。这二口子成天忙工作,常常不回家吃饭,把家当成了睡觉的客桟。我下乡支援水利建设劳动的第二天,全身酸痛。同学们也都一样,谁也没精神上课。在教室就象坐在針毡上,硬是强撑着熬到放学。吃晚饭的时候,小舅二口子都在家。我一子把与大表哥拉钩的事忘到九霄云外,眉飞色舞的讲起粮贵有个对象在李荘。大家听到了都为粮贵高兴,谈到花花的惨死又悲从心升。我突然体会到人生变化莫测,喜与悲、乐与忧隔得是如此近,竟让人不知道哪些值得喜,哪些值得忧了?

一周过去,学校又组织大家去水利工地劳动。同学们再不象上次那样兴高采烈,有不少同学找借口请假不去。我没有那大的胆子,只好多带一些干粮。一到工地,发现变化还真大:几天的工夫河道和堤垻都长了不老少。这天我们还是做上次一样的工作,照样爬上堤埧顶上用脚踩泥。只是大家不向上次那样又蹦又跳了,都想留点劲用在回家的路上。

中午吃东西的时候,有个同学告诉大家那边在开批斗会,我们一窝蜂的跑过去看:只见堤上站着上十个人,每人都光着脊梁低着头。不少人围着又说又骂,听了半天才知道是因为挖的河道不够宽。这班人的班长申诉说:“下达那长一段任务,俺们拼死拼活也完不成。又怕耽搁了整体通水时间,只有挖窄一点往前赶。” 一个当头的骂他:“大家都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干革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只有你们这个班,做起事来象小脚女人!你还有脸在这解释,我看就是欠揍!” 说着就是一耳光。身边的人一看头动手了,一下围着那上十人又打又踼,还有人把篇担轮起来打。被打的的人用双手抱住头,东躲西藏。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血,不停求饶。打人的人根本不听,越打越起劲。同学们都不敢再看下去,纷纷往后退。“住手!” 我听出来是大表哥的声音:“要你们批斗教育教育,谁要你们往死里打?打残了他们的活你们干?” 围着打的人都停了手,那些被打的人一下脆在地下,保证一定要多快好省的完成任务。大表哥让他们去包扎一下伤口,让大家都散了。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咕噜了一句:“就这个杂种良心还没让狗吃完。” 我实在听不懂这到底是说大表哥好还是坏?

回到家里我把看到的和听到的给姥姥说了,姥姥说很多事不光我这小孩弄不懂,连大人也弄不明白。就象这兴修水利自古都是万世留芳的好事,不知道咋跟共产主义一沾上边就变成了人定胜天?人要是比天利害,想要水时就让它下雨,想要太阳晒时就让它天晴,还修啥水利工程?她这番话把我整的更糊涂,我索性不去想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夜里做梦常梦见自己被人打,醒来还心直乱跳。

没过多久,老天爷就让古城人意识到还是它利害:连续几天的大雨倾盆而下,成天上万人的劳动成果瞬间不见踪影。堆在新开河道两旁的堤埧被雨水重新冲回到河道里,形成一条长长的泥浆湖。人畜一不小心掉进去,越挣扎越往下沉,一会功夫就灭了顶。有一家的小孩不懂事从坡上滑进河道里,做娘的哭喊着扑上去救,结果也陷进去了。当爹的连忙伸手去拉,也被带着往下滑。等大家慌忙找来一拫长竹竿,一家三口早没有了影。从此大家再也不敢靠近新河道了。

大雨冲垮的不光是引水工程,顺便还把孟荘的大食堂也淋了个透。那些泥坯子做脚的桌、櫈哪经得起这般洗礼,全都歪七竖八的瘫成烂泥了。从此向阳红人民公社孟荘生产队结束了大家坐在一起吃饭的局面,也开始象城关里的人一样,每家每户的打饭回家吃了。不过雨淋不坏房子,供书记队长吃饭的小灶房间和供会计、民兵队长及各营营长吃饭的中灶房间还是照常开火。这小灶、中灶、大灶的分法据说是来源于解放军。不过这灶与灶之间的标准区别是否也来自解放军就谁也说不清楚了。听粮贵歌介绍:这老百姓吃的大灶是二顿干一顿浠三餐管饱;他们吃的中灶是在大灶吃的饭菜上每餐再加一个荤菜;而小灶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每天早上红枣稀饭加油条,还有咸菜和油炸花生米。中晚餐除了青菜有肉有蛋有油炸花生米,还有鸡鸭或者汝河大鲤鱼。当然也少不了古城大曲。有时队里来了客人,有时书记嫌人少喝着不过隐,也会点名叫人去陪着一起喝。我大表哥为人随活、酒德酒量都是出名的好,所以也常常被叫去陪酒,因此对小灶很熟悉。不过他从不在外乱讲,这让书记队长很放心。

趁着水利工地停工,我大表哥和李荘的相好决定马上结婚。那时候物资供应己经都要计划,我姥姥把全家人的布票棉花票集中起来想做二床新被子做贺礼,可是算来算去还是不够。这些事早已难不倒我小舅,根本不用他出面,一会功夫春草就把差的布票棉花票借回来了,说是明年发了新票再还给别人。除二床里外三新的棉被外,我小舅又托人买了一些糖果点心和白酒,在婚礼那天全家人高高兴兴坐着小舅借来的汽车去孟荘祝贺。不知道是大表哥的人缘好还是冲我小舅的面子,那天村书记请我们全家吃小灶,而且还特别加了几个菜。我小舅十分感谢,连称比县城馆子里做的都好,从此和书记队长成了朋友。大表嫂叫李兰芳,大家都叫她芳芳。她人长的漂亮,又是李荘的妇女主任,见过世面。这天一口一个感谢领导,一口一个感谢小叔叔,让村领导和我小舅听着都舒服。回城的路上,我姥姥对春草说:“粮贵这人精又娶回家一个人精,这下孟家的日子有戏看了。” 春草听了笑着说:“娘,这可是您管不着的事了。” 姥姥说:“就得让你嫂子偿偿来了个狠儿媳妇的味。” 说完婆媳俩笑成了一团。

 

                                       十六

1958年夏粮成熟了,收成虽然没有预报的那么多,但也实实在在是个大丰收。这年,在农业大跃进的鼓舞下,工业也开始了大跃进。毛主席在八月份亲自召开了北戴河会议,落实“以钢为纲,全面跃进”。这个会议上,把本年度的钢产量定为1070万吨。也就是在1957年产量的基础上翻一翻。按照这样的一个发展速度,二、三年就可以超过英国的钢产量。用不了十年就可以赶上美国的钢产量。钢产量上去了,就有材料制造飞机大炮了,从此中国人民就不用怕帝国主义欺负了。于是举国上下齐上阵,超英赶美口号喊满天。古城县自然也不例外,向同地区的鲁山县学习,也要让钢铁元帅升帐,放个钢铁大卫星。于是各行各业,老老少少一齐披挂上阵,大炼钢铁。一时间大大小小的土高炉平地而起,日夜不间断的吐着火焰。晚上站在城墙头上举目四望,城内城外炉火通明,婉如星阵一般,煞是壮观。记得我曾激动的写过一首打油诗:“座座高炉似金龙,熊熊火焰冲云天。黑夜照得如白昼,不要月亮又何防?”

走群众路线,土法上马炼钢炼铁的方针激发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无穷想象力,各式各样的炼铁摸式如雨后春笋,脱颖而出。校场口炸油条的王胖子早早就贴了个告示,说在第二天炸油条时让钢铁元帅升帐,边炸油条边放钢铁小卫星。那天一大清早炸油条的摊子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只见王胖子把一个小坩锅放在煤球中间,再往里面倒了半坩锅碎铁片和木炭。然后把油锅放上去开始炸油条。等着看结果的人边吃油条边聊天,那天油条卖的特好,也算放了一个油条卫星。王胖子炸完所有的面粉后,把油锅揣开,只见那坩锅里的碎铁片早己化了,红彤彤的象一锅糖稀。王胖子把它倒进早已准备好了的泥摸子中,冷却后打碎泥摸子,一块黑乎乎的钢錠就诞生了。等完全冷了后,王胖子用块红绸子把钢锭包起来,带着大家敲着铜锣打着鼓向大办钢铁指挥部报喜去了。

那段时间一切给钢铁元帅让路,学校也不上课了。我们小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做坩锅。这做坩锅没太大学问,只要把老师事前一个个称好了的白胶泥团均匀的包在一头粗一头细的园木摸子上,用手使劲拍紧后脱下凉干就成了。这白胶泥是从城外一个叫盘龙坡的小山包上挖来的。据说刘皇叔刘备的父母亲就埋葬于此,所以叫盘龙坡。我也去挖过白胶泥,虽然没有把刘皇叔爹妈挖出来,但是还真看见挖出了几具穿古装的尸体,其中一具还戴着有一个大红珠子的帽子。穿一身兰色绣着白鹤的绸缎面衣服。脸上红扑扑的,象活人一样。不过没多会那脸就被太阳晒成了紫黑色,衣服也被风吹成了一片片的。尸体开始发出恶臭,没有人再愿意靠近他。

我们小学也决定要建座小高炉炼铁,每个学生规定必须交二十块砖。那时古城里没有制砖厂,要找砖都是东拆西挖弄来的。城墙上的砖不少,早被人偷偷拆成东一个缺口西一个洞的。我们也不约而同的去城墙拆砖,其实也就是偷砖。大家晚上趁人少,你一块我一块拆下来抱着就跑,干了几个晚上总算完成了任务。

一座标准的小高炉在操场上竖起来了。有个同学的叔叔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回家探亲,学校领导就把他请来作技术顾问。在他的指导下,小高炉正式点火炼铁。这天特别举行了点火仪式:学生组成的乐队吹奏着东方红太阳升,秧歌队挥动着腰间捆绑的红绸带,围着小高炉使劲的跳着舞着。我是秧歌队的台柱子,那天领着队伍不停的绕着小高炉转圈子跳,似乎要跳入共产主义。

小高炉在歌舞声和鞭炮齐鸣中点了火,然后顺序按比例从炉顶倒入了铁矿石、焦炭和石灰石。大家轮流拼命的拉着风箱,把风从炉子腰眼上的一个孔中通进去让焦炭燃烧。炉内温度越来越高,铁矿石和石灰石慢慢都化了,形成粘稠的液状,在炉中冒着气泡,这应该就是铁水了。同学的叔叔头戴安全帽,脚穿一双翻毛牛皮鞋,眼睛罩着墨鏡,用戴着厚棉布手套的双手挺起一根长长的钢杆,朝高炉底部预留的一个孔用力戳去。那样子特帅,不知道怎么没人想到拍张照片登报?一下、二下、三下…… 他终于把预留孔戳穿,一股浓浓的红流顺着炉外地上开好的槽子流出来。大家齐声欢呼,不停鼓掌。校长这时才想起来让人赶快照相,可是还没有流出一尺长就不流了。不管那位技术顾问是用钢杄戳还是用钩子钩,它都无动于衷,再也不多流出来。校长见状劝同学叔叔别急,不管是多是少,总之学校的小高炉放卫星了,钢铁元帅也在咱小学升帐了。让人给同学叔叔照了张同小高炉的合影,同时全校教职员工也同小高炉合了个影。做完这一切,估摸着流出来的鉄水也冷了,准备敲下来去大办钢铁指挥部报喜。体育老师年轻力壮,举起一个十八镑的大硾就砸了下去,没想到那铁一下子被砸得粉碎,象玻璃一样的渣子溅得到处都是。所有的人都呆在那里,连拉风箱的人都忘了拉了。还是同学的叔叔有经验,大声说快送风,千万别结炉了!一结炉整个炉子都报废了。拉风箱的,投料的又慌忙动了起来。

同学叔叔把碎渣子放在手里仔细的观察,最后得出结论:“这不是铁!根据炉温不同,小高炉炼出来的一般是灰口鉄或者白口铁。而这属于琉璃之类,关键还是炉温不够,熔点高的铁分子没有游离出来而熔点低的矿物质熔化后先流出来了。” 这分析让大家佩服得五体投地,忙听从指挥继续奋战。可惜理论指导不了实践,连续几个日日夜夜过去了,不但看不到灰口铁,连白口铁也不知道在哪里?技术顾问发现自己从学校学的那些知识在土高炉前没有用了,不得不转头向民间学习,投入鉄器当引子,争取引出鉄水来。于是学校领导向全体师生下达了收集废铁的指令,指标到人,与学期末评比挂钩。他们忘了在这之前各行各业早就采取了用铁炼铁的好方法,连炸油条的王胖子都报过喜了。现在别说是找废铁了,就是有用的铁也没有多少了。

我一回到家里,就铺天盖地的找废铁。实在找不到了,没办法就打上了那把日本指挥刀的主意。可是姥姥死活不让我拿去上缴,说这是八路军游击队奖励的东西,是个看家符。最后被我缠得无法,只好把我姥爷磨剪刀镪菜刀用的镪子找给我,还对我说这可是块好钢。我把那小小的镪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实在比指标重量差的太远,还是一个劲的吵闹。姥姥被我闹得实在无法,最后说:“反正这家也没有什么东西怕人偷了,你把门鼻子(锁门用的门扣)都下去吧。” 我把所有门上的门鼻子都交了去,才算交了差。同学们交的铁也一样稀奇古怪:有铁锅、菜刀、锅铲、水壶、油灯、钉子、錘子…… 五花八门,要有尽有,甚至有人把家里的绣花針都拿来交了。

有了这么多的废钢废铁,再把它们从新化成铁水自然难不倒一个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三下五除二,没用半天功夫铁水就流出来了。这次体育老师不敢行蛮力了,他用一个小榔头轻轻的敲打那黑色的傢伙。大家紧张的看着他敲打,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了。那傢伙一点反应都没有,看来有戏!体育老师又把劲使大了些,还是无反应。大伙儿欢呼起来:“是铁!肯定是铁!”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把它同炉子分裂开了。校长正准备佈置大家去报喜,被技术顾问拦着了。他说:“这还不能叫钢,只能算铸铁。钢是铸铁精炼后的产品,只有钢才能制枪造炮。咱们没有炼钢用的转炉或电炉,但咱们也可采用传统的办法来得到钢。那就是“煅打法”,这可是咱们老祖宗创造的好办法。” 他刚说完,语文老师就论证这是非常有效的办法,干将莫邪剑就是这样千锤百炼弄出来的,锋利无比!校长决定再接再厉,一定要炼成好钢向党中央、问全国人民献礼。

学校在操场垒起了一个铁匠炉,把那块铁在炉上烧红,再放到铁坫上用榔头使劲捶。一榔头打下,火花四溅,好看极了。尤其是在夜里,那四射的火花就像是正月十五放烟火,彩色缤纷,把整个操场都照亮了。技术顾问说这四散的火花就是氧化了的杂质,打完了就成钢了。学校的老师本来就不多,年轻的更是少,能举得起十八镑榔头的就那几个人。打着打着就手膀子酸痛,举不起榔头了。校长给他们鼓气说:“大家都看过保尔柯察金写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吧?今天咱们千捶百炼的不光是这块钢,而且还是咱们自己。咱们就是要通过炼钢把自己的的革命精神也炼得象钢一样坚强!" 一席话又把大家的革命干劲调动起来。

不知道是力气小了还是杂质少了,渐渐的打出来的火花越来越少了,终于打不出什么火花了。技术顾问让学校借来一个小砂轮机,把打成的钢块轻轻的往砂轮机上一靠,生出了耀眼的火线,在火线的顶端炸出许多白色的火花。技术顾问连声说:“好钢!好钢!” 原来这炭素钢分三个级别:一是炭素含量低的低碳钢,主要用在做一般日常用品。二是炭素含量中等的中炭钢,可以用来做农具、工具之类的的东西。三是炭素含量高的高炭钢,那可是做坦克枪炮的好材料!县城没有化验设备,技术顾问学的是枪炮专业,就凭那发出的火花判断,这应该算是一块高炭钢。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校长让人做了个木?子,里面舖上红绸子,把那个宝贝圪垯放在里面,去大办钢铁指挥部报喜。一个最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双手捧着装钢块的盒子走在报喜队伍的最前面。在她身边两旁走着一男一女两个少先队员。紧接着就是校长陪伴着身披红绸带,胸挂大红花的技术顾问。然后是乐队和秧歌队,最后是全校师生。一行人吹吹打打、又唱又跳绕着县城的主要街道走了一圈,然后直奔县委县政府大院。第二天县里的大喇叭就广播了:“共产主义接班人放卫星,我县校场口小校在军工专家辅导下,生产出优质高炭钢。超英赶美造出枪炮,让帝国主义马上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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