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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人世沧桑,花甲之年,习作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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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家乡的往事 (13,14)

(2017-06-19 18:41:29) 下一个

十三

歼灭麻雀大会战之后,最忙的要数手工业联社的泥木队了。因为那三天不老少的房子被踩漏了,修都修不过來。我春草姐在联社属于年轻力壮的人,被抽调到泥木队支援工作。真是隔行如隔山,还没有去支援二天,就被人掺扶着送回家。据说是在屋顶一脚踏空,从上面摔了下来。人进家门,把我姥姥吓坏了,忙把我小舅找回家。我小舅要春草姐脱了外衣,好邦她仔细检查一下,看伤着哪里没有?我春草姐死活不肯脱,连我姥姥劝她都不听。我小舅发脾气了:“我是医生你知不知道?在战场上别说是脱外衣了,一个个大小子让小姑娘们脱得光溜溜的多的是。谁象你这么封建?” 春草没法只有让我姥姥和小舅脱了外面的衣服,任其检查,脸胀红得象擦满了胭脂。

一个年轻丰满的女性胴体平躺在炕上,胸部高高耸起着,腹部平平的,看不到一丝脂肪;两条紧绷的长腿笔直笔直的并在一起,中间没有一点缝隙;两只匀称的手臂弯成一个心型,环绕着花一样的脸庞,整个人就像年画中的仙女。我小舅似乎没有看到这迷人的美丽,俩只手在春草肩膀腰部轻轻的按压。最后终于吐了一口气说:“还好,没伤着骨头,在家休息几天吧!” 说完头都不回的出了门。春草姐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让我姥姥给她穿上了衣服。

我小舅那天出门后,有几天没回家,说是要留在办公室制定新的除四害作战方案。这次战役目标是消灭苍蝇和蚊子。这两种害虫不象麻雀能看得清楚,所以不可以采取大兵团作战。就只能采用分割围剿,包干歼灭的战术。说穿了就是各家的院子各家管,谁的单位谁负责。不问方法只管效果,确定五天后全县统一检查考核。这爱国卫生运动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所以检查考核成绩直会影响到单位头头脑脑的升迁,自然马乎不得。旣然检查考核马乎不得,那检查考核指标一定得直观可行,充分体现公平公正公开,这可让我小舅伤透了脑筋。尤其是蚊子,一会飞到这里,一会儿又飞到那里,怎可能不发生重复计数?一旦发现被重复计算,那豈不要吵成一锅粥?经过苦思冥想之后,我小舅终于想到一个行之有效的考核办法,那就是在规定时间内以个体的实际叮咬数为计算依据。具体措施就是让一男一女俩个小傢伙脱光膀子不摇不动的静静坐在那儿,四个小时后数数被蚊子咬了多少个小红疙瘩。提前规定好被叮咬了多少个是达标,少于多少个是优秀,完全不被咬自然是模范了。县长听了我小舅的汇报,感动得差点要哭了。连呼我小舅是奇才,说一定要向全国推广这个先进经验。

我小舅回到家里,想先让我试验一下他的检测方法,让我把上衣脱下,露出二个肩膀和手臂。可是一看就傻眼了,原来上面有几个不知是臭虫还是跳蚤咬的红疙瘩,和蚊子叮咬后的样子差不多。我姥姥对他说:“反正都是害虫咬的,一起算不就得了。” “那可不行,”我小舅说:“娘你说不行,得毛主席说才行。他说啥是害虫,啥才是应该被消灭的害虫。” 那时我听不懂这些话,长大了才知道这是真理。还是春草姐聪明,她说:“你刻个戳,脱下衣服后先在原有的红疙瘩上盖个戳,计算时不算数不就行了。” 不知道那时候中国有没有诺贝尔奖获得者?要有一定是俺春草姐!

作为测试工具的小孩由教育局负责挑选。那年头还不知道血型对蚊子叮咬的影响,首要挑选标准还是得坚持正确的政治路线。这下子让教育局长为了难:让出身好的去吧,难道咱们穷人家革命好苗子就该让蚊子咬?让出身不好的去吧,难道咱们穷人家的孩子就不值得信任?最后冒着政治风险,规定了一个身高体重范围,在范围内的可以参加,不在范围内的一个不要。这才解了难题。

正式检查考核时有心人发现,就是在同一片地方,凡是出身不好的孩子身上叮咬的都比出身好的多,惹得被检查考核单位的领导人直骂狗崽子。多年后我才想明白个中的道理:出身不好的怕犯错误,老老实实坐着任蚊子咬。出身好的不怕犯错误,坐在那儿不老实、扭来扭去的,让蚊子不敢咬。自然狗崽子身上就红疙瘩多,好苗子身上就红疙瘩少了。

两次战役后又发动了对老鼠的总攻。老鼠特别狡滑,昼伏夜出的跟人打游击。小鬼子当年对付不了抗日游击队的前车之鉴说明消灭老鼠不能靠常规办法。我小舅集中了爱委会各级干部的意见,最终决定还是首先抓好考核。只要考核指标明确,群众就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消灭老鼠的考核太容易了,只要数数老鼠尾巴就行了。根据普査摸底,上交鼠尾的指标很快就分解下达到各家各户和各个机关团体。那段时间,灭鼠的办法让人眼花缭乱,绝对多于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最辛苦的是联社修钟表配钥匙门市部和铁匠门市部。二个门市部改行日夜生产老鼠夹子也供不应求,门口老是排着人的长龙。

不管采用什么方法,没二天就不见效了,看来老鼠的智商并不比人类低多少。眼看着交鼠尾巴的任务完不成,不少人真是伤透了脑子,还是没有办法。一天我大表哥从孟荘到家里来看望大家,见我因为交不齐学校规定的老鼠尾巴数找姥姥哭闹,就劝我别哭,答应差的老鼠尾巴数由他隔天送来。他回到村后,扛着一把锄头就到田间挖了上十个田鼠,打死后割了尾巴给我送来。这次我在全校交的鼠尾巴又多又大,连校长都表扬我。同学们问我这些尾巴是如何打来的?我老老实实交待了来源。同学们开始回去让家长挖掘农村资源,一来二去的,农村人发现这是一个生财之道,纷纷扛着锄头下地挖田鼠。这田鼠洞不大,可其中别有洞天,有专门的居住洞道,还有育儿通道。此外还有专门的储存粮食通道和专门设置的逃命通道。人们常说狡兔三窟,豈知狡鼠有四窟!不过哪怕它有十窟也斗不过为钱而奋斗的农民,他们一挖一个准,不但能捉到老鼠,而且还可能收获五、六斤玉米、花生、麦子之类的粮食,有的洞里甚至可以起出八、九斤。尽管它们和老鼠亲蜜接触过,但是在那个吃饱饭是头等大事的年代,还是一件让人高兴的收获。拿回家洗一洗,照吃不误。很快老鼠尾巴就在古城内悄悄上市了。先是由走街窜巷的卖老鼠药的人小声问:“有老鼠尾巴,一百元(老币,相当于新人民一分钱)二条要不要?”结果比老鼠药还受欢迎。很快就有了固定销售渠道,价格也由一百元二条涨到了二百元一条,甚至更高。不知道是谁最先知道广东人爱吃田鼠,认为是大补的美味。有可能是随军南下后转业在广东的古城人讲的。反正这条信息让田鼠肉也有了用途,晒成田鼠干后直接发往广州。于是挖田鼠成了一本三利的好职业。

 

                                          十四

古城县消灭四害的先进事迹果然依县长所言,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我小舅也作为县爱委会先进代表去北京参加全国爱委会表彰大会。那天,县里用全县唯一一辆伏尔加小轿车送我小舅去驻马店坐火车赴北京开会。县长亲自把我小舅送到汽车门旁,拉着我小舅的手感谢我小舅给全县带来了荣誉,叮咛他到北京一定要好好学习别人家的先进经验,提高自己的水平,回来好挑更重的担子。官话套话我小舅没太在意,可是那“挑更重的担子”愚意太明显了,套句当今一句时髦的网络用语,那就是“你懂的!”。一路上,伏尔加车头上的小鹿装饰似乎象活的一样跳跃奔跑,我小舅的心也象那小鹿一样激动万分。

我小舅在北京风风光光的开了几天会。会上周恩来总理还亲自给他和其他摸范标兵戴上了大红花。开完会后他去天安门前逛了逛,特地在前门大街买了不少北京特产。顺路经过邮电局,还给县爱委会打了个电报告诉自己回去的日期和车次。

三十八次客车在凌晨准点停靠在驻马店站台,停了五分钟就哧扑哧扑的开走了。我小舅随着人流走出站外,一群人有的被人接走,有的自行穿过车站天桥向市区走去,一会儿都不见了人影。只有我小舅孤孤单单的站在那儿。四周静静地,只有风抽佛着夜色。一列货车轰隆隆由远而近,打破夜的平静,车头的灯光照在高高的天桥上,使天挢看起来像一截彩虹。接着火车从下穿过天桥,拖着一条浓浓的白烟呼啸而去。我小舅仍没有等到接站的人,转身走近候车室,胡乱凑合了一夜。

早上,在站旁小店吃了碗胡辣汤和一份煎饼,直接挤上一辆班车回古城。车上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拉着家常讲着趣闻。我小舅这才知道他出去开会的这些天,古城县除四害工作出了一个纰漏。平常按排统一投毒饵灭鼠时总是反复强调要注意安全,但是也难免偶尔会出现人畜误食的事件。这次不幸又发生了,更不幸的是中毒的是县长老婆的亲侄儿。这小傢伙才刚刚会走路,这天趁大人稍不注意就躲猫猫似的爬到了床底下去了。床底下靠里面有一小块掺了灭鼠灵的油条,小傢伙哪知道什么有毒无毒的?正是抓住什么都往咀里放的年龄,三下二下吃进肚子了。那时候不象现在,走运的人会碰到假灭鼠药。但那时科学不发达,药性也没有现在的真药那么来得快。小家伙吃完爬出来照玩不误,直到在地上哭喊打滚,大人才发现出了问题,赶忙送往医院。因为发现太晚,县人民医院医生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抢救过来。

这县长老婆就是当时人们称为的解放太太。意思是革命者先国后家,解放了全中国才娶的老婆。英雄爱美女,美女当然也爱英雄,所以个个年轻漂亮。这县长比老婆大近二十岁,有些怕老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出了这样的事,他老婆哪会善罢甘休?成天在家里发脾气,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处罚责任人。不知道她是忘记了还是根本就不知道,成天睡在身边的男人就是县爱委会主任,主要责任人。

县长被老婆闹得心烦,打又不能打,骂又捨不得骂。成天脸拉老长,也想找个人出出气。吓得身边的工作人员和爱委会那班子人走路都揣着气踮着脚,唯恐霉运掉到自己头上。

我小舅回到县里,忐忑不安的去给县长汇报北京会议情况。看着县长拉长脸坐在那儿不吭不笑,眉眼之间充满杀气,心里直发毛。结结巴巴地汇报了还不到准备好了的内容的一半,县长就说:“好了,我都知道了。” 挥挥手让他下去。回到家我小舅才发现,带去准备奉献给县长的北京特产忘记留在县长办公室,自己原样提回家了。一跺脚,干脆孝敬了自己的老娘,让我和春草姐也领略到了北京果餔酱菜的滋味。没过几天,我小舅就因工作需要,调入县卫生防疫站任第五副站长,人们开玩笑说他被打入了冷宫。县长总算是对老婆也有了一个交代,家中也亲蜜和谐如常了。

常言道:“成也萧何 败也萧何”我小舅自从进了卫生防疫站,尽管工作也与“四害”粘得上边,可对四害那是提不愿提、听不愿听,沉天闷闷不乐。一天他走到我喂养蛆宝宝的盆边,不知道是那根筋搭错了,飞起就是一脚,踢得白胖胖的蛆满地都是。从灭鼠误灭了县长老婆的亲侄儿以后,爱委员会就再也没有发动什么“战役”。上级领导有了新任务下来就分解下发,让各个企事业单位,机关团体学校自己设法完成,成了各自为战的局面。教育局接到灭蝇指标,自然会下达到学校,这样层层分解落实,最后当然是学生背指标了。那时候我上学宁肯忘记带课本也不敢忘记带苍蝇拍,路上遇到一个苍蝇不惜追半条街。看到学生们实在打不到那么多苍蝇,经请示上级同意后,苍蝇蛆也可以充扺苍蝇。没有二、三天,茅房(古城老式厕所)的蛆也被捞光了。交多交少苍蝇不光是完成指标的问题,还牵涉到能不能被评选为好学生?甚至是不是革命可靠的接班人?有这么崇高的压力和动力,学生和家长的聪明才智都被充分调动起来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学生的家庭开始人工喂养苍蝇蛆,笑称为蛆宝宝。喂养蛆宝宝技术含量并不高,只要把大便拉在盆里放在外面就会有漏网的苍蝇悄悄地在上面产卵。这卵在太阳下暴晒一、二天就会孵化出小蛆。此时得用纱布罩着,防止会有躲过人災的麻雀报复偷吃。喂养个三、五天就能洗干净上缴了。据说如果用童子粪加豆腐渣,那蛆宝宝可以长得更快更好,但是我家没有试过。

看着一地乱爬的蛆宝宝,我心疼的大喊大哭。听见我的哭叫声,春草姐出来望了我小舅一眼,啥话也没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她邦我扶正盆子,把蛆宝宝扫起倒进去盖好,拉着我离开那里,留下小舅一人在那儿生闷气。

这段时间小舅不高兴其实大家都知道,春草姐每天变着花样做饭,把几样简单的食物尽量做得合小舅的口味。有时她远远的看着小舅若有所思,有时她把联社的新闻夸张的说给大家听。看到小舅笑了,她眉头也展开了。看到小舅没理会,她就撅嘴不说了。姥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常自言自语的说:“年纪都不小了。”

有天我姥姥对我小舅说:“娃,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成家了。你不会还在等陈云鸽吧?”我小舅脸上有点发热,小声说:“娘,看你想到哪儿去了!人家估计早成了几个孩子的妈妈了。”我姥姥要他说实话,有没有看得中的人?愿意邦他去提亲。他朝门外看了看,想了一下说:“你看我这只脚,走路都一颠颠的,我就是看得中人家人家也看不中我啊!” 我姥姥安慰他说:“你这脚不碍事,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你要是心里没有人,那我可托人找了。” 我小舅连忙要我姥姥别着急,让他想想再说。他们娘俩在屋里说话时春草姐在屋外摘着菜,眼睛却盯着屋里看,那耳朵竖得直直的,仿佛要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根据上级要求,古城县卫生系统从所属各单位抽调人员对全县的爱国卫生运动和除四害成果进行捡查验收,我小舅也被抽调去当了个组长。一天他从乡下回来,一进门就对我姥姥说:“粮贵这孩子以前挺本份的,现在咋变得这样不靠普?” 我姥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出来让一家人笑的肚子疼。原来我小舅今天带一个捡查组到孟荘检查,情况也跟其他村差不多,没有什么太多的问题。在开总结会时一般是先听听到会代表汇报有关工作。这时大家自然是尽讲自己村如何重视这个工作,成绩如何突出等等。轮到粮贵发言时,他举了二个例子:一是村里的猪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洗个脚再睡,已养成了习惯,不洗睡不着;二是他今天早上喂驴时毛驴死活不开口吃料,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忘记给它刷牙了。这二个例子充分论正了孟荘爱国卫生运动开展的是如何到位。工作组的人员听了偷偷的笑,可当地人一个笑的也没有,仿佛觉得这太正常了。我姥姥笑够了说:“他来了我一定得数落数落他。为人还是得本份,不能这样瞎掰糊。”

没有过几天,粮贵真的来县城了,他是代表孟荘来县城开全县爱国卫生工作表彰大会的。开会前他提早来奶奶家看望,我姥姥劝他再发言时一定得有啥说啥。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对我姥姥说:“奶,俺是您看着长大的,您看俺原来是这种瞎掰糊的人吗?但是现在不鬼哄儿的没办法呀。我总记得花花对我说的那句话:不是咱们疯了,是这个世道疯了。上次我没疯委屈了花花,现在我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好多年后我知道了屈原临终前与渔父间的对话,我庆幸大表哥听了渔父的话:“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大表哥在县里讲了些什么小舅没多讲,只说大表哥又被推荐到地区开会去了。

这段日子里,小舅经常吃完晚饭就出去,春草姐也会收拾完碗筷后出去。一个是要加班工作,一个是要在秧歌队练高跷,真是都够忙的。我姥姥常常坐在炕头发呆,有时还找出那把日本指挥刀久久的看个不停。经历了这么多年,那刀还是一点也没有上锈,就跟刚拿到它时一摸一样,没有一点变化。我想往事也一定和这刀一样,仍然清晰地印在姥姥的记忆里,绝不会轻易云消雾散。

一天晩上,姥姥以为我已经睡着了,就在炕头轻轻的问春草姐:“闺女,你年纪也不老小了,得考虑嫁人了。外面有没有相得中的人?” 春草姐半天没出声。姥姥又问了一次,她才回答说:“姥,您也慢慢老了,妹子还这么小,我那儿也不想去,就呆在这个家里照顾您们。” 我姥姥听后半天没出声。要说这春草姐,还真是俺家的顶樑柱。屋里屋外的她看事做事,啥都不要我姥姥操心,我更是一天也离不开她。刚才听我姥姥让她结婚嫁人,我差一点忍不住要哭出来。现在听她这样一说,我高兴得顾不上那么多,突然坐起来抱着春草姐说:“姐,哪儿我都不让你去,就咱一家人过一辈子。” 她们俩见我是装睡着,都忍不住笑了。我姥姥骂我:“小丫头片子,哪这多心眼,快给我老老实实的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呢!” 春草姐搂着我说:“妹,快睡吧,姐哪也不去,就在这家陪着你。” 那一夜我睡得特别香,还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梦见自己骑着高头大马,娶了春草姐做老婆。幸亏当时不懂还有同性恋之说,不然真会怀疑自己的性取向。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些话开始传到我姥姥耳朵里。有人说看到我小舅和春草姐晚上在汝河边散步。有人说我小舅在和自己的姪女谈朋友…… 反正我姥姥听了气得不轻,把我小舅叫到跟前,关了房门问他到?是怎么回事?我小舅在我父母身边时,早已把春草的来龙去脉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他红着脸照实说自己喜欢春草,春草也喜欢自己。反正又不是亲姪女,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我姥姥坚决不同意。尽管她自己也很喜欢春草姐,可惜春草姐是日本人的种。是日本鬼子杀了自己的男人,哪能让自己的孩子同日本人的女儿结婚!她老人家心中,日本人都是杀自己男人的仇人。我小舅再三给她解释,日本人不等于都是杀爹的人。就算是杀爹的日本人,那孩子也没罪呀?何况共产党毛主席都不记日本人的仇,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日本战犯,让他们知道中国人的友善。可我姥姥死活不松这个口,我小舅烦了,说了句:“除了春草我谁都不要,您再也别给我提成家的事了。” 说完摔门而去。

一张纸被戳破了,小舅再也没有回家,听说吃住都在县卫生防疫站。春草姐象被霜打了似的,成天恹恹的。家中再没了往日的生气,连我也不敢疯疯颠颠跑来跑去了。

过了一段日子,家里突然来了个客人。他是手工业联社的副书记,我姥姥和春草姐同他都很熟。他来了只是东拉西扯的聊着闲话,看不透有啥具体事。我姥姥留他吃饭,他也没客气就留下了。吃饭时他不停的誇春草姐烙的饼好吃,老是盯着春草姐看。他走后我姥姥问春草姐他来这里干啥?春草姐说自己哪里知道?我姥姥说:“我一看到那没有手的半截胳膞就恶心,他老盯着你看,该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春草姐脸红了,说:“那手是抗美援朝受的伤,人家可是最可爱的人。” “我不管他可不可爱,反正别打你的主意” 我姥姥让春草姐离他远点,没事别招惹他。

没过两天,这人又来了,还带着两瓶酒和二盒点心。这次他倒是开门见山、直来直去的说想娶春草姐做媳妇。我姥姥自然不答应,什么年龄还小呀、家里离不开呀,推脱的话说了一大堆。春草姐倒是挺沉得着气,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谁也猜不透她心中是如何想的?书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恶狠狠的对我姥姥说:“你们就是瞧不起我,我是抗美援朝的战士,春草是国民党军官的女儿,这阶级立场不是明摆着吗?” 我姥姥叫他别乱扣帽子,说春草姐不是我妈亲生的,是穷人的孩子。那人不依不饶的说:“不管她是谁生的,这阶级是根据生活来源而定,她就是反动阶级的孩子。愿不愿意和反动家庭划清界线就看她自己的表现了。” 说完起身就走了。副书记走后我姥姥犯了难,不让春草嫁给他吧?这往后哪有好果子吃。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早己把人搞怕了。要是嫁给他吧?也实在太委屈春草了。不说他那锯掉了的半截胳膊,就是那长得像南瓜似的脸也配不上春草这枝花。第二天,春草下班一进门就躲在房间哭,再怎么问她也不开口说话。最后逼急了才说副书记又单独找了她,问她是不是心中有人?如果没有人也不愿嫁他,那就是阶级立场问题,准备调她去建筑修房队接受阶级教育。谁都知道她上次支援泥工队从房顶掉下来的事,这不是把她往火坑推吗?姥姥问她为什么不就说有人了?她说:“我不敢,您又不同意,我还多了一个欺骗组织的罪名。” 姥姥没策了,想了想对我说:“快去把你小舅找回来,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一路上我在想:春草姐作为养女都这样受欺负,我这货真价实的女儿今后还会有好日子过吗?一阵寒意由然而生,让我对未来充满恐惧感。

我小舅回到家里也没有拿得出什么好办法。他认为人家副书记说的在理,这阶级成份就是根据解放前主要经济来源划分的。至于同反动家庭划不划得清界线,又不能用尺量,还不是由人家说。春草在一边要死要活的哭着,姥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最后,还是她老人家下定了决心拿出家族的杀手锏:“结婚,你俩尽快结婚!看那拐子还有啥话好说。” 我小舅高兴得一下搂着我姥姥说:“娘,您太伟大了!太伟大了!谁都斗不过您。” 春草姐一下不哭不闹了,高兴的去做饭了。我问姥姥:“那以后我咋叫春草姐呀?” 小舅用指头把我鼻子括了一下说:“啥姐呀姐的,那是你妗子知道不?” 从此我少了一个姐姐,却多了一个小妗子。姥姥也少了一个孙女,自己变成了春草姐的婆婆。听到我小舅要结婚了,粮贵从孟荘送来了半扇猪肉,这在当时可是件稀罕物。那时候牲猪已经统购统销,农民不准自己宰杀。我姥姥问他这是咋整来的?他笑着说是病猪,供销合作社不收购,让他自己处理。姥姥怕病猪不能吃,他才说了实话:原来在把猪赶去卖时,先往猪咀里灌些花椒和酒,猪一会就全身出红疹子喘粗气,象得了大病一样,谁还敢收?我姥姥听了说:“谁想出来的这缺德点子?就不怕人家看出来?”我大表哥说:“看出来也不会说,知道杀了猪会送肉给他们。”
结婚这天来了满满一院子人,先是手工业联社的高跷队和秧歌队在门口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吹锁钠喇叭的舞了个够。接着就是夫妻俩向毛主席致敬、向领导致敬、向父母致敬、向来宾致敬,相互致敬。这是当年的革命婚礼的标准程序。在向父母致敬时,我姥姥忍不住抽泣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想起了我那英雄的姥爷还是因为被孩子们的孝心感动。因为她不象别人家娶儿媳妇,怕自己的孩子取了媳妇忘了娘。也不象别人家嫁闺女,从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难以相见。这次婚礼没有人口的进出,只有称谓的变更而已。

联社的副书记也作为女方领导前来祝贺。这哥们不但没有一丁点吃醋的意思,反而和我小舅又抱又捶,高兴得不得了。春草姐对他也是十分欢迎,一口一个谢谢!他大列列的说:“有啥好谢的?当初如果不是你男人邦我锯掉了坏死的那半截手臂,我早搁在朝鲜地里了。” 我小舅誇他有表演天赋,他大言不惭的说:“若不是老子差只手,老子早就是县豫剧团的台柱子了。” 他们在一起又说又笑,把站在另一边的我姥姥搞蒙了。觉得这孩子们也太不记仇了,倒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看着看着总觉哪里有点不对劲?突然晃然大悟:愿来自己打了一辈子猎竟让这俩个小家雀啄瞎了眼,怎么没看出来他们是把祖传功夫反着用呢?事到如今说啥也没办法了,反正也不是坏事,干脆揣着明白装糊涂,由他们偷着乐吧。

这酒喝到正浓的时候,突然来了意想不到的人:县长陪着专区副专员来到了我们家。这副专员不是别人,原来是王二杆子王团长。这王团长负伤归队之后,随着刘邓大军一直打到四川,随后又向西藏进军。也不知道是海拔太高还是本身就有血压高的毛病。翻过二朗山刚进入卢定境内,人就感觉不舒服,老是昏昏沉沉的。前进到打箭炉(现名康定)地区更是常常路途昏倒需要抢救。结果还没进入西藏境内就不得不离开部队向后转。回到了成都后正逢全国各地运动不断,缺乏领导干部。于是就回河南省转业到才成立的驻马店专区任副专员。众人见来了这大的官,赶紧站起来敬酒。王副专员让大家照喝照乐别管他们,自己只是专程过来看看妹子一家,没想到会碰上这喜事。我姥姥听到动静赶忙走向前迎接,二人一见面就逗开了:一个说侄儿大喜也不通知一声。 一个说谁知道你在哪里?还以为你早忘了俺们。二人相见高兴得真是有说不完的话。看到大家都不敢大笑大喝了,王副专员说咱别扫了大家的兴,我这一、天还在古城不走,有空咱俩再聊。说完走到我小舅面前,照胸一拳说:“看到你结婚我就放心了。小子,想不到你在我身上练了个兵就练成了外科医生。”县长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把我小舅当初如何用纳鞋底的摄子邦他取肚子的子弹简单说了一下。县长听后笑着说:“孟站长,想不到你还是王专员的救命恩人呢,咋不早说?” 我小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忙拉着春草姐给他们敬酒。王副专员同县长一起接受了新婚夫妇的敬酒后就提前走了。大家又放开了,一直闹到午夜才走人。

婚礼后姥姥留大舅一家在城里住了二天。尽管不是亲生的母子,可是好多年没有在一起好好聊过了,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大舅对这几年农村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不停的说着看不惯的事情:什么高产放卫星呀、深耕密种呀、什么亩产万斤呀,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呀,人定胜天啦,越说越激动。我姥姥劝他别气,人家吹他的,咱们不吹牛就行了。我大舅说:“娘你在城里不知道,村里干部要你上台预报产量,谁报少了就开批斗会批你,又打又骂还不准吃饭。大家都被斗怕了,就你当村长的说地能产多少就认多少,反正吹牛不上税。” 姥姥听了也不知道该说啥,她问我大舅:“粮贵这孩子咋也这么信口开河?” 我大舅说现在要么当干部打人,要么当百姓被打。粮贵被打怕了,干脆顺着上面干部的屁股沟子溜。别人说亩产一万斤他就报二万斤,别地方放了个卫星他就也放一个,还编了顺溜:“咱的萝卜长的大,一个得靠二驴拉。咱家的猪长的肥,杀一只全村半年吃不下。一听就是说疯话,可是乡长还逢会就誇他,让他当标兵。真不知道他今后如何收场?” 我姥姥长时间没做声,最后才小声说:“唉,鱼怕塘坏,人怕皇坏。早晚会有报应落下来。” 吓得我大舅脸都绿了,忙拦着她说:“娘,您可别乱说,这可是让自己掉头的话。” 姥姥笑了笑说:“阎王要人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不说了,都睡吧。” 这一夜各人做各人的梦,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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