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是一九四六年的夏天从上海跑去香港的。他想安顿好家之后再回上海来接新婚的妻子,可这一去就整整三十年。
周太太就从年轻美貌的新娘等成了年过半百的徐娘。她在里弄办的纸盒厂里糊了一辈子纸盒。 相信每个男人都对她垂涎三尺。她是真正的美丽,皮肤白皙,眼睛明亮,莞尔一笑里含着文雅,而且得体大方。即使是年过半百,除了眼角细细的鱼尾纹,五官仍然姣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她对先生离去有一些困惑和无奈呢还是什么,她的眼睛里总是充满着迷茫的神情,而这种迷茫的神情,竟有一种让人窒息的醉。男人们在工作上喜欢帮她的忙。就连派出所里的民警有时候因为周先生的事情间询她时,对她也无比客气。
直到1977年国内开放移民港澳,周先生第一件事就是把周太太担保到澳门。 整整三十年音讯全无,她终于等到了丈夫的音讯。周太太满心欢喜地办了移居手续,回到朝思暮想的先生身边。
来到澳门,周先生就特意飞去南非为太太选了一颗3克拉的钻石和一件貂皮大衣,他要补偿太太这么多年的辛苦。他从心里喜欢太太的美,像新婚一样地守着太太哪儿也不去。
这样过了一阵子之后,就发生了问题。周太太在上海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周先生不把她接去香港而来澳门,她也不清楚是否丈夫从香港搬到了澳门。但女人是尤物,特有一种细致和敏感,来到澳门不久就发现周先生其实在香港另有女人。
她就天天跟周先生哭闹,她心里赌着很大的气,她把白白浪费了青春的气全部撒在周先生的身上。她后悔这三十年沒当他死了重新嫁人,弄得自己守了这么多年寡,膝下也沒一儿半女。每当这时候,周先生就说着上海广东话:
"哪能办法、哪能办法呢?,"
他叹着气,世事难料哇,只怪当初没有路费一起走。周先生何尝不可怜妻子呢,白白地
让她等了一辈子,这么如花似玉的!
其实谁也想不到30年前一别竟不能相见,那时候周先生也是难过了好一阵子。他初来咋到香港,身上无几,一切从头开始。他便做起了推销电梯的业务。五、六十年代香港正快速发展,兴建高楼大厦。
周先生祖籍是宁波人,有十分精明的生意头脑。他很快就做开了业务。很多大型的商场、办公大楼的建筑商都找他买电梯。他成了香港最大的电梯经销商,公司迅速发展。 他也想念留在上海的太太,那时候他们刚刚结婚,郎才女貌。可年纪轻轻的也熬不住对女人的想念,他就暂时跟了常常照顾他的秀珠。
秀珠是个寡妇,有一儿一女,平时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养家,甚是辛苦。周先生在跟秀珠的时候,就讲明了有一天要把太太接过来的。秀珠是个明白人,周先生不再娶,就是为了上海的太太。她的要求不高,只求周先生能帮助她把一对儿女养大。
转眼三十年,周先生待秀珠的儿女视如己出,都培养上了大学,也习惯了与秀珠一起,他虽也念着上海的妻子,但毕竟时隔已远。
话说周先生也实在熬不过周太太的哭闹,便同秀珠商量,把香港的房子留给她,把公司变卖了带着周太太远走美国。这样,周太太才从闹腾中停了下来。 那时候还沒掀起移民热潮,华人在美国的少至又少。
周先生毕竟是商场老手,他选中红木家具这一行生意,在美国达拉斯掀起了不折不扣的中国风。他在世贸大厦租了一层楼,请了很多白人生意做的如火如荼。
可是周太太这头就很难消停,她从上海到澳门,再从澳门到美国,是一个很大的转变,她不适应,语言又不通。再加上多年一个人的生活,她得了洁癖,不准周先生碰她。吃饭上也节省的要命。动不动就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要他承担这三十年的责任。他每天不敢回家又不能不回,苦不堪言。
他在办公室偷偷给秀珠打电话,他想念秀珠待他的日子。
秀珠虽是平平的脸,两只分的开开的眼睛,总是心满意足的样子,有时候她也会扮天真逗他玩。 他甚至后悔把太太接过来。 可秀珠劝他不要打电话给她,省得找麻烦,常劝他别亏待她,毕竟把一生都空等掉了。
周太太脸上的绉纹像裂开的玻璃瓶,无限制地蔓延到脖子里,她的慢条斯里的娇气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常常拧着眉头,像两条圏曲的蚯蚓。 她觉得周先生背叛了她,无论如何也偿还不清。
周先生就这么小心翼翼地跟着太太过着。他尽量少讲话,怕不小心一句话惹来沒完没了的批判。他长期用力地闭着嘴巴,甚至从外形上,他的脸都有一些变形了。
这天是周太太的生日。周先生一大早就出门,他先到花店选了一束红玫瑰,又去了唯一的中国人开的蛋糕店,买了一个超大的奶油蛋糕。再去广告公司订了一个中英文大标语,标语上的称呼是他们三十年前结婚时的称呼。在世贸大楼的大展厅里气气派派地布置了一番,他要员工下了班全部留下来为他太太庆生。
等他兴师动众地租了礼车把太太从家里接来公司,周太太才想起是自己的生日。她意想不到地被簇拥着走进大厅,看见蛋糕和横幅标语的一刹那,她竟然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在《祝你生日快乐》的乐曲里很不协调。
周先生先是不知所措,楞了一会,跟着也哭了起来,他甚至完全止不住,越哭越猛烈,哭声盖过了太太的。
那次事件以后,周先生就开始收手生意了。不知不觉搬到美国十年,周先生到了退休的年龄,他决定不干了。 他并且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回香港买一幢房子,他要周太太跟着他两边住。
周太太一听说要去香港买房子异常激动,这么多年的情绪折磨使她瘦弱的不成样子,她虽是个美人坯子,但很深的绉纹不合时宜地爬在脸上,尤其是她生气的时候,脸上是怪异的,这让周先生从心里讨厌她。但他冷静地等她发完脾气,才回到自己的睡房里。
他是个斯文的人,无论太太怎样地暴跳如雷他都能把持,慢慢地他居然习惯了太太的吵闹。周太太坐在客厅的红木八仙桌前高一声低一声的数落着。
说到秀珠,她用肥婆来称呼,她认为周先生还是剪不断与肥婆的情。 周家在美国达拉斯的房子是在一片幽静的水边。客厅面对着小河,南北向。中午的时候太阳斜斜地照进客厅。厅很大,一张圆形的"化蝶"丝质地毯,称着中式的红木沙发,沙发上的坐垫点缀着地毯,是一气呵成的高雅。
周太太不知道,这其实跟在香港的秀珠的客厅是一模一样的,周先生喜欢梁祝的情节,他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过去在秀珠的那个家里,周先生总是固定坐在秀珠左边的沙发上,他喜欢秀珠坐在他右边,陪他喝茶吃水果和跟他聊天。
她的背后是一个中式的窗格。周先生看着这情景,仿佛觉得自己身在一出戏里。对面的这个女人比周先生大三岁,温温的,不好看,但从来不发脾气。
在沒有找到太太之前,周先生不觉得秀珠有多好,只是一个夲份的女人,一个安定的生活而已。他对失散的太太有着极大的向往,那是金枝玉叶呵。
这三十年不见,太太变了,几乎找不到过去的影子。他很后悔自己打破了那份美好。 周太太觉得自己在先生的面前不像当初,威力越来越小了。随便怎么抗议,周先生总是不动声色,也不改变主意。她活得悲痛欲绝。就拿去香港买房子来讲,不明明是先生要靠近那肥婆吗?可是不跟着去,先生不是又跑掉了吗?
她想着想着就坐骨神经剧烈地痛了起来。她想挪步去倒杯水喝,竟然寸步难移,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周先生早晨起来发现太太摔在客厅的地上大吃一惊,他想扶她起来却发现她动弹不得,赶紧打911救护车,送太太去了医院。 太太是粉碎性股骨骨折,不能上石膏固定,只能卧床。同时是深度忧郁症,需要做心理治疗。医生说这两样都需要周先生的配合。
周先生站在病房的走廊上从窗户望进去,只见周太太露在被子外面的花白的头发和一只握着拳的手。他突然地有点可怜她,可怜她在自己的圈子里绕不出来的悲惨。 他也感觉自己心力憔悴,不知怎样才能帮到她和自己,此刻,他竟忍不住地想秀珠。
自从周太太摔倒骨折后,她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每天躺在床上只吃很少东西,也不大喝水。有时候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在香港三十年都是由秀珠照顾周先生的饮食起居,现在周先生不仅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太太,想办法让她多吃点东西。看她这么消沉地躺在病床上,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莉莉,"他站在床边,用上海话叫她的乳名,这一声喊出来,周太太马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哭得她无法忍受腰部以下的疼痛才免强停了下来。周先生站在床边不敢喘气,也不敢说话,他怕再说一句,又引起太太的激动。只怔怔地看着周太太的眼泪仍是沽沽地从眼角流下去,一直流到耳朵里。 他搓了热毛巾替太太擦了脸便蹑手蹑脚退到一边。
太太不能接受这三十年由于政治因素使得他们无法相聚,而造成的现实状况,无论他用哪种方式给太太补偿都无济于事,这让他很痛苦。
周太太为了怕麻烦先生,尽量不上厕所,她几乎断了食。三十年独立生活确实改变了她的性格。 她过去是名副其实的上海小姐,是家里的独生女。父亲四十年代在上海开自来水厂,家境富裕。嫁给周先生她是跟家里闹翻了的。
上海解放之前父母去了台湾,留下她在上海等先生从香港回来接她,一等就等了这么多年,要不然,她也是随父母去了台湾的。
这天周先生去超市买一点猪骨想煑汤给太太。在超市里碰到一个女士,很有礼貌地请教他,他有点意外觉得自己并不认识这位女士。女士介绍说不久前在世贸大楼跟他买过一套红木家具,周先生还给她打了折的。他这才想起来确有这么回事。 当她了解到周太太摔倒卧床时,就执意要去看望。周先生只好把地址给了她。
沒想到次日她就带了鸡汤和另外几个人来看周太太。 自从来到美国,周太太很少跟人接触,她买了钢琴,在家里太闲时就弹弹钢琴。这时候有陌生人来看她,她自然是不高兴的。她闭着眼晴不说话。 女士倒是自来熟,她拉着周太太的手介绍自己:
"周妈妈,我叫素,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就告诉我,这几个是我们教会的姐妹,她们都随时可以来帮忙的"。
听到这话,周太太不由地睁开眼睛,打量了素。 素留着齐耳的短发,脸上沒有化妆,嘴巴看起来有些大,脸上的笑容因此而被夸大了。 周先生很高兴身边突然多了一些人。而他也看到太太因为这些人的经常访问变的开朗起来。最让他开心的是素常常来读圣经给周太太听,并让她身体好了之后到教会去弹琴唱诗。 周太太的脸上有了一些笑容,她开始天天盼自己好起来。 尽管如此,在只有她跟周先生一起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冷漠。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医生要求周太太下床练习走路,不能再躺了。素经常和教会的姐妹来陪周太太,给她读圣经为她祷告。礼拜日也会推她去做礼拜。 周先生也开始让秀珠找香港的房地产经纪物色房子。她虽然很意外周先生想搬回香港,但也不多问。 在一起生活将近三十年,其实他们早就不折不扣地是夫妻了,街坊邻居也都称她是周太的。可自从周先生找到了上海的太太并接她去了澳门,他就决然地与秀珠分开了。虽然秀珠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她尊重和爱周先生,也记得周先生这一辈子就常常唸叨着上海的太太。 秀珠是个重情的人,相反对周先生这样的有情有义没有一点怨言,感恩帮她养大儿女,待他们像亲生父亲一样。她顺从大方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在心里担心上海的太太会不会委屈了周先生。
想起秀珠,周先生越来越内疚,他万万没有想到在美国这十年自己心里竟是如此地想念她。毎当周太太无理取闹挑他的毛病时,他就会在办公室里给秀珠打电话,虽然他不跟秀珠说什么,但她能察觉到周先生一定是有心事的。他要秀珠仔细地告诉他生活情况,并叮嘱两个孩子要常常回家看妈妈。
最让周先生后悔的是秀珠曾经是怀了周先生的孩子的,但他没有要,他认为那样就彻底地背叛了太太,他没有这个决心。 记得那次秀珠哭的很厉害,她保正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好好地待孩子,可周先生说他已经当两个孩子视若已出了。秀珠只好去医院做了手术。算起来如果留下那孩子,也该有二十五、六岁了。
周先生感慨地懊悔这一生做错了很多事。 此刻他决定香港、美国两边住,是没有跟太太商量的。他不想听她的反对意见。在美国十年,太太几乎反对他做一切,包括做红木家具生意。她找出各种困难说服周先生,用悲观的情绪束缚他。他讨厌自已变得思前想后没有主见,做事情拖泥带水,他认为这些都是太太给他的影响,不知不觉地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次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决定在北角买了房子,是一幢公寓楼的顶层。 独自享用顶层上的一个大露台。周太太不知道,从大露台上可以看到秀珠的房子。
自从周太太去了教会,她似乎心情好了很多。 真耶稣教会在达拉斯是一个不大的教会,大约有几十个人,大部分人是从台湾来的。教会牧师常常以身说法,介绍自己是怎样从一个众叛亲离的混世魔头,一个阶下囚转变成一个爱神爱家的牧师,他的经历感动着周太太,她特别喜欢听牧师佈道。她要周先生也来教会,跟她一起接受神,在神的面前忏悔自己的罪过。 只要是能安顿太太,让她不再纠结三十年在大陆等待的悲苦,和先生对她是如何的负心,周先生都愿意。他也跟着太太每个周末去教堂。渐渐地喜欢了在教堂里被亲切地问候,关心和尊敬。
这些在这十年之中,周先生除了在公司里有的一些感觉,他在家里从未有过。现在,教会的兄弟姐妹们是这样好地待他,他的心里不再那么空,他感觉有了一些温暖。他决定把每月10%的收入捐给教会,表达对神的虔诚和的教会的热爱。 待太太完全能自由行走了之后,周先生提出要去香港住一阵子,得到了周太太的强烈反对,她的理由是一天也离不开教会。她请牧师来家里,跟他们一起祷告,求神的带领。可是无论周先生如何真诚地祷告,心里还是那个声音,要回香港去。他告诉牧师和太太,自己一定要回去一阵子,如果太太不去没关系。这是他第一次有了放下太太的想法和决心。 太太歇斯底里一样地发作了,她大哭着控诉周先生,称他是蓄谋以久,又在玩背叛,要他跟神忏悔。
周先生也是第一次吃惊太太好像比以前有了一个更强大的力量,要把他推进罪过的深渊。 他紧闭着嘴巴,紧闭着眼睛,脑子在祷告的当口突然一片空白。他决定明天就走。
周太太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她像往常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当着牧师的面边哭边数落着的时候,周先生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地说出明天就走的决定。她立即停止了哭闹,要求牧师替她做主,让周先生给她时间准备,她同意跟周先生一道回香港。
周先生这才同意一个礼拜的时间准备。说完他默不作声地回了卧室,之后整个晚上就再也没有出来。 牧师在客厅里陪着周太太祷告,并告诉她在香港也有真耶稣教会,帮她联络好,会有兄弟姐妹去找她。周太太这才安定下来。
飞机降落在香港机场的时候正是傍晚。周先生看见残阳义无反顾地跳入一片被染红的海水里,心中无限感伤。由于旅途的疲劳,他走下飞机的时候竞是有一些歩履蹒跚。 他没有告诉秀珠回到香港的事。除了上次找了秀珠替他介绍房地产经纪,他觉得自己不该再打搅她。
他用这十年领会了秀珠过去对他一一的好,觉得很对不起她。 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回到香港来住一阵子,只是隐隐地觉得,想摆脱与太太在美国的那种生活模式,换一个环境,也许会好些吧?总之,他突然想回到几十年前的生活环境里,虽然过去的生活已经完全不存在,浅意识里,他想找回自己。
新买的房子有两间带厕浴的卧室,一个不大的客厅和小巧的厨房。周先生夲来是个讲究的人,这回他已经无心像过去一样精心设计家具摆设了,他只挑了现代简洁式的家具。
自从跟太太在一起生活,一切都简化了,不像在记忆中那样有情调,那时候他们放着留声机,在客厅里翩翩起舞。太太总是笑的,笑声很好听。甚至不像跟秀珠一起。秀珠常常煑汤,不厌其烦地烹饪美食给他,常常换不同的茶具泡茶,这些细致的花样,周先生都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的。而跟太太一起,只是在吵吵闹闹中急急忙忙地把日子一个个地赶走,完全失去了乐趣。
到了香港后,周太太有一点收敛,她除了忙着添置一些家里必须用品,就是和新认识的教会兄弟姐妹们联络,去教会参加活动。
由于出门不用开车,也没有语言问题,周太太竟慢慢地喜欢上了香港。 周先生不大出门,除了礼拜日去教堂做礼拜。 这里虽是他熟悉的环境,但他却总有一种孤独和悲伤的感觉。唯一喜欢的是新居有一个巨大的独家享用的天台。他常常傍晚一个人伫立在天台上,眺望秀珠的房子的方向,直到看见远处一片灯火,他就会想像着秀珠也在其中的一盏灯下。
他记得在那盏灯下,自己不止一次地告诉秀珠他跟上海的太太的故事,以解自己孤独思念的心情。每次这个时候,秀珠都会安慰他,给他加上茶,端上水果,并告诉他肯定会有相聚的一天。她从来不妒忌周先生对太太的感情,好象在她和周先生之间,夲来就有上海太太的一席之位的。只是有时候,她会轻轻的叹息,在周先生讲完跟太太的故事后,像孩子一样地要周先生抱抱。
越回忆这些,周先生越觉得自己好混帐,那时候自己明明就在幸福里怎么就不知道呢?他常常久久地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直到暮色降临。
这样常常在闷热的傍晚在外面的时间过长,周先生感到头晕和无力,他意识到是中暑了,决定去看中医,拿几幅中药来调理一下身体的不适。
这天傍晚他约好医生,选在太阳下山之后出了门。 这间中医诊所他多年前曾来过,因此熟门熟路。就在他快要到诊所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秀珠!"
秀珠柱着拐杖慢慢地转过身吃惊竟是周先生,她不知如何是好,想把拐杖藏在身后竟打了一个踉跄,
"先生……"她不好意思地四下张望,周先生疾步上前扶住她:
"秀珠,你怎么了?"周先生竟是哭腔,他搂住秀珠。 秀珠是平静的,她问:
"太太呢?"她知道,周太太不准先生跟她联系的。
周先生不答话,只是摟住秀珠不肯放手。
算起来秀珠也不过七十岁。但她看上去比七十岁要苍老的多,背有一些弯曲,加上手里柱着拐杖,在阳光既将退尽的黄昏里,更显得孱弱。周先生拥着她难过极了,他止不住地流泪:
"都是我不好!委曲了你啊!" 秀珠从周先生的拥抱里挣脱出来,一只手替他擦眼泪,异常平静:
"我不怪你"她说,脸上甚至是微笑着的。 看她这么说着,周先生的哭泣像决堤一样,连他的身体都一起在颤抖,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种状态下见到秀珠,这十年她又变得如此苍老。 过去曾经在电话里问询她的生活状况看来不全是真的,秀珠应该是有忍耐着病痛的。他叹了口气,强忍着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天渐渐地黑尽了,黄色的路灯照耀着,好像起了雾一样。两个老人搀扶着,就站在那里变成了黑影。他们似乎忘记了世界的存在。时间的流水,淌过岁月,淌过人生,淌过他们的记忆。
四十年前,秀珠在银行上班的丈夫突然在工作中病逝,周先生是秀珠丈夫的同事。被银行派来送抚恤金和帮助料理后事,他不忍心看着年轻的有一儿一女的秀珠生活顿失依靠,就经常用不算丰厚的薪水接济他们。秀珠感恩他,知道他单身一人,平常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就经常叫周先生来家吃饭。毎次吃完饭,周先生都会跟孩子们说说话,逗他们玩和看他们的功课。 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几乎是关闭了出国探亲的大门。周先生要接太太来香港的希望成了泡影,他苦闷绝望几乎对生活失去信心。秀珠常常开导他,安慰他,给他心理上的帮助。 两个孤独的人,从此产生了对彼此的依赖,渐渐地走在一起。 周先生心里知道,秀珠最大的好是给他在精神上的支持和事业上的鼓励。
他离开银行自己开公司创业,在香港事业成功完全离不开秀珠。
周先生突然感到头像针刺一样地痛了一下,他想起医生的预约,他要秀珠等他去跟医生改个期,然后送她回家。 秀珠也不推脱,顺从地站在路边的灯柱下,等待着周先生。
周先生像年轻时一样,拉着秀珠的手一路走回家。待秀珠打开灯,他看见屋里佈置还像十年前一样,弥漫在柔和的灯光里。
周先生下意识地在左边的沙发上坐下,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秀珠端来水,几次提醒他喝。他吸了一口气,从长长的沉默中回过神来,眼泪又流了出来。
他这是为自己这十年的经历而流泪,他在秀珠面前毫不隐瞒。秀珠知道,他一定是在太太那里受到了委屈。 秀珠坐在右边的沙发上,不再是年轻的模样。与周先生分开这十年,在她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周先生走后,她的每一日都是在这个客厅里,静静地重温三十年与周先生共渡的岁月。同时忍耐着关节炎带来的疼痛。她从不曾想过此生会有机会再见到周先生。 同时她的心里也暗暗吃惊周先生的变化。在秀珠的记忆里,十年前的周先生仍是风华正茂呢,他有能力、有魄力。当她听说周先生在美国的家具公司做的很成功时,她是为他高兴的。她不明白周先生是个以事业为重的人,怎么会这么早地退休呢?三十年一起,她什么也不用问,她明白。
客厅里的落地钟敲了9下,秀珠问:
"你该回去了吧?"
周先生喝了一口水起身说:
"秀珠,我还会来的"。
秀珠看着他欲言又止。
周先生开门回到家里,就看见太太跪在地上做祷告。他经过客厅时没有迟疑就径直走进了卧 室。 同时在周先生进家门的那一刻,周太太抬起头瞟了他一眼,只见他情绪低落,脸色苍白,心力交瘁的样子,她也就没有多问。只是继续祷告,嘴巴无声地动个不停。
一连好几天,周先生仍是觉得头疼和全身乏力。加上他心情极度不好,就真的病了,他睁开眼睛就觉得天旋地转,只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过他也不想睁开眼睛,好象不想看见自己的日子过的这么糟糕一样。
周太太这么多年一个人在上海,过的是非常空虚和寂寞的生活。父母留下的一幢小洋楼被政府没收,只让她住在一间过去家里佣人住的下房里,其他的房间都被分配给了另外的三个家庭。 她沉默寡言,很少跟周边的人说话。自从父母和先生离开上海,就都没有了音讯。她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打听。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无论是过年过节,无论是有人曾经对她示爱,她一律无动于衷,就一个人过着简单的生活,无非份之想。
直到周先生通过派出所找到她,把她担保到澳门。 刚开始发现先生有一个女人在香港时,周太太万念俱灰。她想不通先生既然有了一个女人,为什么还来找她?她已经习惯了三十年平静的生活——精神上、身体上的欲望都已经全无。 来到澳门,她的平静从此打破。不能说她不喜欢这个政治宽松,精神解放的社会。甚至澳门的街道环境更像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但她同时也经不起在很短的时间里得到和失去这样精神上的起伏。她想离开他,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举目无亲,国内她也不想回去,她真是举步难行。 虽然先生断然决定切断之前的关系,与她一起搬到美国。可她心理上已经留下了阴影,每当想到先生曾经有过的一段,就心里难平,她觉得从此她再也不能好好地活着了。
自从教会的姐妹出现,把她带到了神的面前,她才觉得自己的心里透出了一丝亮光。她有满腹的痛苦和委屈,在神的面前才能得到平静。所以她每天都要长时间的跪在地上做祷告。不仅如此,她要求先生也要像她一样,虔诚地跪在地上,在神的面前忏悔自己做错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在精神上得救。
周太太这二天看先生不肯起床,也不想吃饭。就煮了稀饭,到他的卧室要他赶快起来洗漱吃饭,之后好一起祷告。再有就是达拉斯的牧师带信来问他们何时回去,说大家都很挂念他们。她也想跟先生商量要回去一趟,因为报税的季节又到了。
其实这几天困扰她的还有另一件事,就是她看得出来,先生与肥婆见面了,不然他不会像灵魂出鞘一样。她想找个时间,要他在神的面前说清楚,她要帮他找回正路。
"该祷告了"
见没有动静,她再次来到周先生的床边,
"我头晕啊"周先生慢慢地答,
"你两天没有祷告了,现在起来祷告头就不晕了",
周太太认为是先生放松了对神的追求,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头才会晕的。她执意要周先生起床祷告。
周先生只好起身,当他睁眼要下床时,只觉得整个空间都在旋转,他立刻感到恶心,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上。
这才把周太太吓了一跳,她毫无准备地后退一步,又上前欲扶起先生,周先生示意要平躺着不动。周太太只好让先生躺在地上,赶紧回客厅打电话给教会姐妹。
等叫来救护车送到圣玛丽医院诊断完再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年三点多钟。医生告诉周太太周先生得的是眩晕症,免疫系统的问题。给周先生吃了安定的药要求回家平躺,恢复需要少则一周,多则数周。
敎会的兄弟姐妹轮流一日三餐送来不同的饭菜和汤,给周先生调理。也围在他的床边为他祷告,希望他的头晕赶快好,同时也感谢神的眷顾,让周先生在病痛中感受神的力量。
自从周太太信仰了神,祷告就成了她每天必不可少的课。周先生病了之后,她在一天中就花更长的时间跪地祷告。她心中有千千结,她认为只有神才能为她解开这些结,才能让她安静下来。
自从生病之后,周先生就好像变得很脆弱,经常无缘无故地哭泣。这让周太太非常的忍受不了,她认为丈夫在错误的路上越滑越远。她发现自从他见过秀珠之后,内心世界就发生了变化,他好像不太安于目前的生活现状了。
这天下午,午餐休息之后,周太太又要周先生一起跪地祷告,周先生要求坐在沙发上祷告,对于这个要求,是触犯了太太的底线的:
"你不跪着祷告,怎么能体会你是罪人呢?"
" 这样长时间地跪着,我的膝盖吃不消哇",
周先生带着央求的口吻。 太太坚决不依,对她来说,这是唯一让先生净化的时刻,他犯了这么多的罪,只有这样虔诚地在神面前忏悔,才能得救。
说来也确实如此,当周先生意外地见过秀珠之后,他其实又打过电话给秀珠的儿子,得知秀珠除了关节炎,还有严重的心脏病时,他对自己的自责是深重的。他常常无缘无故地牵挂着秀珠,脑子里总是浮现那天秀珠坐在沙发里苍老的样子。
十年前离开秀珠时,她还是体态肨腴的样子,也不过才五十出头。他常常会在心里自言自语:怎么会变得这样快呢?他后悔自己当年没有考虑好,就决定把太太从上海接了过来,让秀珠经受了痛苦。而这十年的生活,他发现他的太太,并不是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而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突然地来到他的生活里,给他无尽的折磨。
对于太太强硬的要求,他别无选择,只好忍着膝盖的疼痛,跪在一个小垫子上,跟着太太一起祷告。 正当周太太全神投入地祷告时,突然听见周先生失声痛哭起来。她迟疑了一下又继续祷告至一个段落才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先生。
周先生掩面哭泣着嘴巴里说什么听不清,好像是在无奈中的挣扎,他停下祷告,踉踉跄跄爬起来走到窗前。
气象台这几天一直在预告台风要来,而且每天下午天空就会更加的乌云密布。周先生走到窗前,看风好像扭曲地吹着,在大楼与大楼之间穿梭,发出咳人的声音。他想着自己的无奈,想着自己这么早的把事业结束掉,又毫无自我地活着,心里的悲哀似乎正应着风的凄惨。
正在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周太太接听了之后迟疑地交给周先生。 周先生万万没有想到竟是秀珠的儿子打来,他告诉周先生一个不幸的消息,秀珠心脏病突发进了医院!
周先生失声地问:
"在哪家医院?"
他的声音过大以至于吓坏了周太太,她吃惊地看着丈夫。
周先生什么也来不及说,慌乱地加了一件外套,拿了一把长柄雨伞冲出门去。
灰蒙蒙的街上行人寥寥无几,风夹着雨席卷着一切。周先生没有将伞撑开而是当做拐杖,在路上艰难地走着,他想打一辆的士去医院,竟看不到一辆。他只好站在十字路口的中间,不停地转动着身子盼望着。这时一辆警车停了下来,周先生气喘虚虚地恳求警车能否送他去医院:
"太太心脏病发作去了医院",
他的声音在颤抖着,眼泪顺着雨水在脸上流着。警察二话没说让他上车直奔医院。
当医生宣布秀珠的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周先生从表面上看反倒是平静的。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只是嘴角有一些轻轻地抽动。 其实他的一种莫名的悲伤早就从心里开始了,只是近来也慢慢地从行为上表现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见到秀珠之后心里就那么的不得安宁,常常难过地哭泣。有时候他也责怪这个好象落到尘埃里去的女人,当年为什么轻易地任由他离开。
在长櫈上兀坐了许久,他才要秀珠的儿女扶他去看秀珠最后一眼。 秀珠的脸上是安详的,甚至是有一些微微的笑意的。周先生心里突然有一些安慰:这就是秀珠,是那熟悉的三十年间常常挂在脸上的满足、详和的笑意。他忍不住轻轻地用手咎了咎秀珠的头发。
还记得周先生告诉秀珠,大陆开放了对外探親和移民政策,他要申请太太来香港的那一天,秀珠是微笑着落泪的,她顺从地点头,喃喃地说:
"这一天终于来了,"
周先生记得他也是这样咎着她的头发跟她说:"这么多年我很想见到她……"
秀珠理解,就这么允诺了,没有一点挣扎。
可是三十年,有多少的往事,秀珠的快乐和聪明,体贴和温柔周先生也割舍不下。他最后决定让太太住在澳门,做生意的同时还可以照顾秀珠。 只是太太万万不容,在上海三十年的蜕变,她已不是年少时两情相悦的恋人,也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肯离开富裕的家庭,为他吃苦的爱人。她是另一个人,一个从外貌上依稀可辨而内心世界完全陌生的人。尽管如此,周先生还是下决心结束生意,把秀珠安顿好,停止与她的任何联系,重新开始。他认为既然把太太接了过来,他就得对得起她,努力地补偿她,毕竟他们是几十年前的夫妻啊。
现在回想起秀珠毫无怨言地退让,竟让周先生是那么的不忍。他的悲伤从心而来。周先生也不能忘记那次再见到秀珠,她小小的显得苍老无力的身躯倦缩在沙发里的情形。
"秀珠你辛苦了!"周先生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声。在心里叹息这缘起缘落人生造化的无奈。
跟秀珠的儿女讨论好安葬的事宜离开医院,天已经黑了。
台风和雨不知何时已停,路上留下被风肆虐过的痕迹。 女儿把他送到楼下时,周先生是落魄的。临分手前女儿拥抱他并告诉他,妈妈一定很高兴和满足爸爸来送她。
他若有所思地跨进打开的电梯,竟忘了按所到楼层的按钮。电梯就被出入的人按着上、下的来回,周先生也全无意识,直到有人问他:
"您到几楼?" 他才从下意识里醒来:
"哦,二十三楼",他机械地答。有人替他按了楼层。 直到电梯里人走尽,电梯在二十三楼停下打开门,他才回过神来:
"如果电梯永远不停就好了,"走出电梯时他竟这样想。
回到家里,客厅里没有一点亮光,他打开灯,只见周太太靠在沙发里。他脱下外套说:
"秀珠过世了……"
周太太一惊: "怎么搞的?!"
她万万没想到,周先生自从下午冒着风雨冲出去,带回来的竟是这个消息。
"心脏病",
能简短的,周先生不想再多讲一个字,他走进房间把门关上。
周太太独自留在客厅里,感到太吃惊了。秀珠这个她认为分分钟牵动着先生的心的名字,从现在起就真的只是一个名字。
她即刻跪下来把双手合在脑际祷告。她每天都跟神有说不尽的话,她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神,希望得到神的指引。 她也希望先生能从往事里走出来。无论怎样,现在还来得及,他们可以真正地开始两个人的生活。
昨夜又是一场狂风暴雨。这在香港的夏天是司空见惯的。周先生又是一夜沒睡。 秀珠的离世,好像他的心从此缺了一块,变得不完整了。 这些日子他的思维里都是秀珠。他后悔在人生中做的最错误的决定。记得过去,每当他对着眼前的生活感到不满时,免不了会想秀珠。但他常常又在心里找出理由,为自己说理,不至于让自己为过错太难过。自从秀珠走了,他常常不折不扣地后悔,没有余地。 他也后悔,两次断然地结束生意,使他这个酷爱工作,又常常需要感受生命价值的人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和生活的意义。
太太反倒是在态度上比过去好多了。她时常会倒一杯水给先生喝。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硬逼着周先生跪地祷告了。有时候,她还会提议出去散散步,这在她跟周先生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是没有的。她甚至改变了一直以来的不做晚餐的习惯,也煑一些不同样的汤,蒸一条鱼,炒一个素菜什么的了。
记得上十年在美国的时候,周先生要求过很多次,希望下班回到家能有饭吃,而不至于总是太太在家等他回来后,再载她一起去中国城吃盒饭。太太不愿在家做饭,她说三十年习惯一个人随便吃点什么。在家做饭很麻烦,过后还要清理厨房。她也不喜欢工作,却也总是跟先生抱怨无所事事,生活没意思。周先生曾花尽心事为她安排工作,找一些乐趣。直到后来才发现,她也许是多年一个人,也许是那个社会给她造成的阴影,她的内心其实已经没有溶量去溶入任何事与人。
秀珠不同,无论周先生工作再忙,晩餐不准在外面吃。她会根据先生的身体状况来煑汤,如果先生抱怨这几天讲话太多喉咙不舒服时,她就会用茶树菇、罗汉果、杏仁、北沙参、陈皮、瘦猪肉煑汤。香港的夏天非常湿,人会感到身体沉重和酸痛。她就会用薏米、木棉花、赤豆、扁豆、莲蓬、川太煑汤,帮助先生去身体里的湿气。她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煑汤的方子,四季应变地为周先生的晚餐变换着花样。 每当周先生下班回家走进楼道,就闻到满溢的饭菜香。他从心里喜欢这种回家的感觉。他常常会悄悄地开门进去,趁秀珠全神贯注、热火朝天地炒菜的当口突然冲过去吓唬她,秀珠刚开始会被吓得锅铲跌在地上。后来她知道周先生会来这一手,她就码好时间,在周先生出手时,也突然转身吓唬他,有时候周先生毫无防备,反倒被吓着。这时候,秀珠会笑很久,笑得喘不过气来。 同样的游戏他们玩了很多年。也同样地每次吃完饭,总是周先生洗碗。他要秀珠坐在沙发上等他,等他洗好碗后说给她听这天发生的一切,他喜欢与秀珠分享心里的快乐和压力。在秀珠面前,他感到平静和安全。他们心里好像有一个默契,知道彼此需要,而不是一方依赖于另一方。
可是,自从把太太从上海接过来,生活就突然变了。飘满菜香的家庭晚餐没有了,也没有了恩爱的亲昵关系。太太好像债主,除了索取没有一点感谢之心。更不用说周先生想跟她谈心。 后来太太似乎在教会找到了如何安宁自己的心。但周先生在她面前,仍旧是一个罪人,一个必须天天跟神忏悔自己的过去的罪人。 好像跟秀珠的过世不无关系,又不知道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周太太在家里做晚餐已经有一阵子了。这天她又准备了一晕一素一汤,要周先生赶紧吃了饭一起去教会。 周先生已经习惯了沉默和若有所思。他坐在饭桌前嚼着淡而无味的饭菜。周太太的说话口气里总是不由自主的有些责怪:
"你怎么吃这么少?是不是……"
没等太太说完,周先生把筷子往桌上一放:
" 你不要联想好不好?"他的不奈烦,不是一、二天而来的,他从太太说话的腔调里知道后面没有好听的话。
太太即刻收了声不敢再继续说什么。 吃完饭太太收拾了碗筷,周先生回到房间里去更衣。
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正装了。他穿上了那件从美国带回来的干洗了很久未穿的衬衣,并且在袖口,他特意带上了袖钉,也换上西裤。他满意地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摸摸下巴,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已经瘦了一圈,而且看起来很苍老了。
出门时周先生照例拿了单勾雨伞既做拐杖又防雨。一路跟在太太的后面去教堂。太太说今晚有个很好的佈道会,一定要周先生去听。再说他已足不出户多日,周太太希望他出来走走。
在快到教堂的那个十字路口的红灯时,周先生没有停下毫无意识地继续往前走。
突然一辆急驶而来车瞬间将周先生撞飞在地。与此同时,是周太太惊叫的声音……
周太太惊叫着就昏了过去。待她从昏迷中醒来,已经在医院里。她是亲眼看见车祸在眼前发生的。也清楚的记得周先生迈过安全岛,无视红灯继续横穿马路的情形。那是一条有坡度的弯道,从弯道上下来的车速度飞快。
屋子里站满了教会里的人,他们都在为周太太祷告。见周太太醒来都上前问侯, 周太太问:
"周先生呢?"
大家面面相觑,牧师走过来说:
"他回家了,回到了天父的家。"
听罢牧师的话,周太太失声地痛哭起来。教会里的兄弟姐妹开始轻轻地为周先生唱诗,周太太的哭声在唱诗里显得尤其的悲伤。
这几天,一直有教会的姐妹陪着周太太。她很少说话,也不大吃东西。只在脑海里反复地回忆那一刹那,就是那一刹,在她身边呼吸的人,被她视为犯了很多罪的人,就忽然间消失了。他永远也不能再回来了。看看四周周太太忽然觉得从此自己的生活好空,这空的心情似曾相识,就好像在上海的那三十年,心中空空如也那样。她突然后悔,为什么他在身边的时候,自己就沒觉得他对自己的重要呢?
思绪无法控制地回到十几年前那个曾经让她刻骨铭心的傍晚。 那是一九七七年七月的一个闷热的傍晚,派出所的民警来敲她的门,送来一封周先生从香港寄来的信,委托他们寻找妻子,信中说随着国内不断的开放,他希望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妻子。并附了妻子的地址姓名,以及一张结婚照。周太太拿着那封信和结婚照,热泪夺眶而出,她不敢想像丈夫还念着自己,还在千里迢迢地找寻自己,她只是流着眼泪,眼泪止也止不住。 那一晚她无法入眠,心情万分复杂,就像在茫茫大海中无意间看到盼望已久的灯塔,除了惊喜还有突然。
派出所回复了一份公函给周先生,告诉他找到了他的妻子,并希望他能尽快回国探亲。 周太太甚至还没来得及写一封信给周先生,便传来了周先生来上海的日期。
上海虹桥机场国际到达处冷冷清清,回国来的人并不多。周太太穿着淡花衬衣和黑色长裤,肩上挎着一个棕色的人造革皮包目不转晴地看着出口处。 周先生穿着米色西服,打着浅色领带,推着行李车步伐矫健。他看上去比实际要年轻,三七开分头一丝不苟,皮肤白析,戴着一副金丝边眼睛。 几乎是同时,周先生看到了那个三十年梦寐以求的笑容,周太太看到了那才华横溢的梦中人。他们同时看到了彼此!
周先生上前欲拥抱太太,周太太含蓄地拒绝了迎面扑来的火热的拥抱,她的羞,就像三十年前一样,羞中带娇。 上海市政府安排了华侨大厦给周先生下榻,并安排了欢迎宴会。周先生无心那些客套的应酬,他盼望着结束之后与太太的独处。
那天人散夜静之后,他细细地端详着太太,她的美是那么耐看,一对汪汪的眼晴里除了欢喜还有埋怨。周先生无法把目光转移开去,他还像年轻时一样喜欢看她。
周太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的情绪不由自主地一波一波。她怪周先生把她丢下,一丢就丢了这么多年。 周先生在心里万分不舍,他痛惜太太吃了那么多苦,他搂着太太好像怕她跑掉了一样久久不放手。 他决定尽快担保太太去香港。要在一起从此不分离。
周太太回忆着就悲从心来,她宁愿此身只为了那一天活,是那与先生重逢的一天。
周先生追思会的小礼堂里坐满了人,大部分是敎会里的兄弟姐妹。也有的是周先生多年的生意朋友。进门是一张放得很大的照片,照片上的周先生笑容亲切。 只是几天的功夫,周太太花白的头发就变成了银丝满首。显得更加纤瘦的她,被两个教会姐妹扶着,始终若有所思。
牧师主持追思,一开始是唱诗。赞美诗的旋律有一种感染力,它使整个气氛神奇的平静,在这个平静里没有悲伤,有的是一种超脱在随着歌声慢慢升华。
好几个人轮流上台回忆周先生的点点滴滴。 最后,出乎意料地是牧师宣读周先生的一封给教会各位兄弟姐妹的信。 在信中周先生决定把在美国的财产全部捐给了教会。并感谢教会的兄弟姐妹一直以来对他们的关爱。希望他们一如既往地爱周太太关心周太太。
等牧师讲完话,周太太才喃喃地说:
"他是那么地爱我,我却突然之间才体会到…… "
写于2016年7月18日于达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