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丁——啊,你们叫他华,他是个大流氓。”安妮用了这么个词——大流氓,“那你们又为什么去招惹他呢?”她不回答软肋的问题,反而这样反诘。
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所有发生过的事,正如安妮一语道破,几乎都是由亨特和我“招惹”而来。如果我们只是坐在亨特大厦里品茶,到迈阿密去看海景自然不会出现任何麻烦。
“安妮小姐,”亨特出声了,“如果你突然有一天失明了,——请原谅我这样的假设——你会很痛苦吗?”
安妮眨了眨眼睛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当然,当然会的,”,安妮小声地应着。
“在这种痛苦中,分量最沉重的部分,我想应当是‘你再也无法欣赏那些可爱又珍贵的艺术品了’,我说的对吗?”
“我想是的。”
“我追踪研究华,——因为他就是我的“艺术品”,或者说我是个病理学家,华就是我正在寻找的一种病毒。”这最后一句话声调有些高。安妮不作声了。亨特有些激动,他很少有这种状况出现。一个小女子把我们的亨特激动了。
安妮靠着椅背坐着,两眼矃视着窗外的树影。
“好啦,我们还是回到‘软肋’上来吧,时间紧迫,华不会闲着的。”
现在该轮到安妮讲些什么了。
她挺轻松地说:“好像没什么,我没有什么把柄攥在华手里。”
“你的亲人在哪里?”
“有一个弟弟,在中国大陆。”
“他在做什么?”
“他开了个小小的手机维修店。”
“现在给他打电话。”
“现在?现在那里是半夜呀!”
“别管是不是半夜,打吧。”亨特不容任何质疑地催促着。
安妮用茶几上的座机开始拨号,电话很快通了。
亨特按了免提按钮,把安妮手中的话筒放了回去。电话中传来了嬉笑声,看来这午夜的中国并不寂寞,夜生活满活跃的。
“找谁?”一个粗粗的男声问。
“安格在吗?请找一下安格。”
“奥,安格呀,他不在,他发大财去了,”紧跟着传来哄堂大笑。
“请你告诉我,他去哪里了?我是他姐姐,我是从美国纽约给他打电话,麻烦你了。”
“纽约,纽约有个妞儿找安格,哈哈,看来这小子真该发财了!”
电话中的声音都几乎闻到酒气了,那醉醺醺的嗓门调得极高。
我推开安妮凑过去讲话,“你们几个听着,我们有急事找安格。这里是纽约国际刑警总部!”这句话产生了震慑作用,电话里的嘈杂声一下子就沉寂了,一个轻轻的嗓音响起来:“安格去云南了,一个泰国老板带他去的。”电话卡嚓一声挂断了。
亨特担心的事已经发生——安格在华的手中。这就是华掌控安妮的软肋。
安妮跳了起来,手抚前额快步地在地毯上来回踱步。
“怎么回事?”她叨叨着,突然停下脚步,大声问:“他想干什么?”
他,当然是指华。
“你弟弟现在没有事,他很安全。”亨特说。
安妮看看他,稍稍冷静了下来。
“你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是,立即回到华那里去,对他说,我们的雇佣谈判失败了,但你要找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让他相信,那你就解脱了。可是,我觉得他不会轻易撒手。”亨特抬头看着安妮。
“你的形象你的素质是他需要的,不大好找。这样你就会继续被卷入下去,不好脱身,可能还会波及你的家人。二是,等他的下一步行动,以正常的反应接受他交代的任务,我会配合你。那样我们会赢得更多时间,你弟弟会摆脱——嗯——麻烦。”亨特本想说‘危险’两个字,但他改成了‘麻烦’,他不想安妮被吓着。
安妮选择第二方案。她已经平静下来,而且在清醒地直面现实,没有作任何规避的努力,这是个坚强的女性。
事情按亨特预计的那样迅速发展着。
华有一种急不可待的心情暴露无遗,他交代安妮要立即促成他与亨特的一次会谈,还叮嘱她尽力地打听亨特和我的一切信息,诸如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总之,要了解亨特内部的一切动态。
华许诺他会继续为安妮发工资,工资额高达每月五千美金。
华接到了我们送去的请柬,也是同样的中式大红凸花样式。上面写着中文“敬请中秋佳节聚首亨特堡”几个大字。那是亨特的手笔,工整又有些呆板的汉字。
听安妮说,见到请柬华的心情很好。会谈地点安排在亨特大厦也正是华期望的。
亨特对中秋不陌生,他说在台湾他曾渡过两个中秋节。他称这是Chinese Thanksgiving (中国感恩节)。
亨特采购了大批月饼,品种齐全,数量可谓庞大,好像将会有一个连队要来品尝月饼。当会客的房间摆满这种甜甜香香的食品时,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中国人喜爱的气息——中秋团圆气息。
华一行人到场。他们走进来时都呆愣了一下,这个场面出乎意料,很多桌子上摆放着月饼匣子,满满当当的暗红暗绿加上金字金边的匣子,令人有些眼花缭乱。还有许多品种不同的玩具充斥其间,中间一张大桌子上有一盘盘散装的月饼高高摞起。另外一桌上放着清一色的紫砂壶,大大小小竟有十几把,还有不少紫砂茶杯分布四周。
华笑着向亨特拱手又点头,他对这个场面表示出的款待之情格外惊喜,他认为这是个针对他的好兆头。没等他开口出声,外面突然传来了孩子们的喧闹声,一群儿童从华的身后涌进来,他们毫不犹豫地奔向满屋的月饼和玩具,看来他们熟悉这种场面,知道该从哪里拿到哪种美味,哪种玩具。
二十几个孩子一半以上是华裔,他们来自附近一所孤儿院,后面跟着出现了一位嬷嬷,后面又走进来一位着装黑人警官,制服靓丽笔挺,官阶不低,他是高级警督罗伯逊,再后面是一位绅士派头十足的高高的白人,五十几岁模样,衣履考究气度不凡,这是现任议员威廉姆斯。
亨特上前打招呼,与二位官员寒暄,但也没忘记华和他的伙伴们,他把华揽到与自己并排的位置上。
华的表情由开始的惊喜转而冷淡,又转而微笑。他对这场景的变化很失望,但现在不得不去以某种热情敷衍两位高官。
亨特为议员和高级警督介绍华。亨特讲英语,作了一长串说明推介,华听不懂,只陪陪笑脸,还不时点头。但是华的两个跟班懂英语,他们非但不笑,脸色还越发难看。但他们规规矩矩地笔直而立,不敢在官员面前有半点情绪泄露,更不敢造次。
亨特在说什麽,我听得清清楚楚,亨特的话是诙谐式的,玩笑味道很浓,因为这几个成年人仅仅是偶遇,还有孩子们在旁边吵闹着,场合是欢快随意的,亨特的话与这气氛很协调,但对华来说就很不协调。
“丁先生是泰国商人,做的是海盗生意。是的,是海盗生意——就是那种撑着船从亚洲渡过太平洋来北美抢财宝的生意。”接下去补上一句,“你们说,现在的亚洲商人难道不像海盗吗?他们用大把廉价品来换我们的金币!”
威廉姆斯议员努了努嘴,罗伯逊高级警督笑了笑,
“丁先生很有魄力,他看中了我的亨特堡,想用赚到的金币来买它。”亨特接着说下去,“你们说,他多有胆量,丁先生可是个带兵的人。他对我说,如果我不卖,这房子他会抢的,他说他有一支军队在纽约埋伏着,占领一座城堡轻而易举,更不用说,这座仅仅是像城堡的大厦。我问丁先生这么急地要买这座大房子做什么用呢?请猜猜,丁先生他说什么?”亨特眯缝着眼凑近议员去问,议员摇摇头。
“啊哈,丁先生说,这里搞个红灯区蛮合适。”
议员拿眼瞟了瞟华,哈哈大笑起来,华也跟着笑,还笑得挺认真,他一定是以为能逗笑高官的肯定是个好故事。
“你说呢?罗伯逊警督,我能卖吗?”亨特又转向了警督,“不能吧?何况我爷爷在遗嘱上明确规定,这幢房子最终只能改做儿童乐园。”警督刚刚是板着脸的,他似乎觉察到亨特的某些话外音,但他也笑了。
室内气氛很欢畅,孩子们兴奋惊叫声此起彼伏。可以看出,亨特这个形式的party,孩子们是熟悉的。他们开心无拘束,象是在家里,一边嬉戏打闹,一边往嘴里塞着甜食。
亨特眼望着喧闹的孩子们,脸上露出开心的笑。这个笑容让我想起我在新疆见过的一个恋爱中的东不拉的歌手,脸上那种洋洋得意的笑,好象有抑制不住的爱意从心底里流出来。华也注意到了亨特的这种充满温情暖意的笑。华点点头,眼神却十分阴郁。他把亨特的儿童情结看在了眼里。
门口忽然出现两名记者,他们扛着摄像机进门就拍。华几乎是本能地在躲闪,他低头向门口走去,又稍作停留,朝亨特摆了个告别的手势。亨特看见华的一举一动,立即来找我。他让我马上去监控室,把将要发生的事做精细摄录,并且注意监控。
亨特赶过去挽留了华一行三人。我在监控室看到了这样的情形:
亨特、华、警督和议员呆在一起,还有华的两个跟班。他们在喧闹的大会客厅旁边的一间小客厅里站着,是一副闲聊神态。
“我想让丁先生——这位杰出的商人参加我们的谈话,”亨特对两位官员说,“因为他和我也正在讨论类似的问题。”
亨特瞥了一眼华和他的跟班,这几个人一副神请不定的样子。他们不知道亨特是什么意图。
“请你们帮助丁先生做同声翻译,可以吗?”亨特对两个跟班说,这两个面孔清瘦的年轻华人都点了点头。
亨特对两位官员说:“丁先生一定希望参加谈话,他不懂英语,需要他的朋友帮助。”华明白亨特的意思,他勉为其难地表示同意。
“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啊,说到这座大厦的价值,”亨特把头转向议员。
“麦克,”议员发出了浓重的喉音,他讲英式英语。议员称亨特为麦克,而不像我只管亨特叫亨特。他们习惯称人名字,这位议员表达昵近的意思。
“麦克,我是你爷爷的学生。老亨特一生的努力,我清楚。这幢房子是他的半条生命。我知道的,我最了解。所以你让我估价这栋房子,恐怕有点困难。”议员停了下来,好像在琢磨什么。但又及时张开了嘴,“房子的价格很高,抱歉,我不能做专业评估,但我肯定那会是个天价。然而,天价也不能代表它的价值。”
他又沉吟了一下,“它还有另一种价值——现代历史价值。请原谅,我不知道你们诸位如何理解这个价值,它不能以数字标示。这很清楚,既然是历史价值,那就是无价!”
这几个成年人的聚谈,只是个偶遇中的闲聊。但威廉姆斯对重要话题仍以议院中的辩论姿态讲话,毫无懈怠。
华当然也听到了同声翻译,但他没有表情动作。木木地站在那儿。他懂得价值,但不明白一幢现代建筑还有什么历史价值,而且说是价值又不可以数字衡量,那是什么鬼东西?我认为他在恼怒中琢磨着,甚至会在心里骂上一句,什么“洋鬼子,装他妈的什么大头蒜”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