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亨特为什么要艇停在这里。突然从我们上方传来谈话声,声音低低的,但很清晰,是几个华人在讲国语。他们疑惑为什么转眼间一艘汽艇在眼下出现又消失。我们的艇因为藏在高岸凹进的地方,从上面很难发现。我们等待着,倾听着浪拍船梆的声音和上面时而嘈杂时而平静的话语声。
“管它呢!”一个北京口音的人在说话“咱们吊下个人去看看。”
我紧张了起来。亨特当然也听懂了这句话,但他不紧张。他从舱底抽出一根棍子,是个可伸缩的金属棍。他拉长棍子抵住旁边的水泥柱,使小艇悄无声息地向更深处滑动,渐渐使艇隐在了一个宽大的柱子后面。但是船头部分仍然伸在柱子外。亨特不慌不忙用棍子捞起许多水草样的东西布置在船头。不一会儿,水草加上一些垃圾漂浮物遮严了船头。
被一根绳索吊下来的人降到水面处停了下来,向里面张望,他的目光在这堆垃圾上稍做停留便移开了。我松了口气,亨特反而露出警觉神色。
绳索很快上升了。亨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扁圆盒子,拧了拧上面的钮,之后用力把它朝右手的水面远处抛去。盒子在三十米外落水又浮出水面,接着盒子里冒出了烟,白色的浓浓的烟雾飘向我们这里,不一会儿周围都处在这烟雾中了。
亨特突然发动小艇,艇像箭一般蹿出去。我们离岸高速行驶,向爱丽丝岛靠近。回头再看岸边,那里仍然笼罩在烟雾中。那几个华人——监护华的保镖们只能听到摩托声,却无法看清我们。
亨特这一系列举动如此熟练有条不紊,展现了特种兵的素质,也很像个高级特工。我不无讽刺地想,亨特该不会是真实版的007吧?
我们的小艇悠游地驶往爱丽丝岛背面。亨特拿出了那个跟踪器,荧幕上有亮点移动,很明显这是豪华小艇上传来的信号,我们发现它驶向史坦顿岛,便尾随而去,很快找到了它——那个翘尾巴高级小艇已经泊在一个私人小船坞里。船坞的背后是一座精致的独立小楼。
华把自己的住处安排在史坦顿岛的岸边,确是个聪明的选择。来往曼哈顿以高速小艇代步,方便快捷又安全,还可以避开人们的视线。但是亨特似乎技高一筹,他不十分费力便找到了华自以为隐蔽的巢穴。亨特说,当然这不是华唯一的巢。
亨特此时没有仔细研究观察小楼,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另一个方向——华的独立小楼北面的一个小水湾。那里生长着茂密的灌木与高高的草几乎连成了一片,绿油油的植物丛中有一棵粗大的枯树隐现其中。亨特指着那里说:
“有反光!”
我仔细观察。从我们所处的位置看,果然发现枯树的黑暗树洞内出现反光,这很反常。但是在纷扰凌乱的自然环境中,天光明亮,这小小的光点居然能引起亨特的警觉,我着实有些诧异。换作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小有异状的细节。
亨特把小艇慢速驶向水湾,让小艇轻轻滑入湾边的平静水域,借助灌木丛的遮掩我们接近了那棵枯树。
“没有人。”亨特朝那儿扬了扬下巴对我说。
那里传来了鸟儿欢快的唧啾声。
系住小艇,我们登岸走过去。亨特在树洞中发现了隐蔽极好的一组摄录仪——小巧精致,伪装很出色,只是镜头的玻璃无法避免反光。这组小机器正对准华的小楼和船坞。亨特四下观察,他相信周围应当不止此一件。
该怎么解释呢?刚刚介入调查的我无从解释。
亨特说,那组设备里还有价格昂贵的远距定向监听仪,甚至可以从窗玻璃震动录到谈话声。拥有这等装置,又把目标对准华的是些什么人呢?
“看来我们不孤单,有人同样在关照华。”亨特自嘲地笑笑。“事情的复杂程度超乎想象,但也未必不是好事。”
这说法的含义我不清楚,但可以意会到这复杂趋向为亨特带来了某种意外收获。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亨特改变了接近华的方式。亨特和我两人都化了妆。我戴墨镜佩一副男式长发,在镜子里我都认不出自己了。亨特扮成一个拄拐仗的老人,戴一顶法式小帽,粘了上下须和连膑胡,仅露出的双眼神采依旧,但伪装的眼袋突出了老态。形象变化简单而彻底。我们步伐随意,闲似游人地步入海狸餐厅平台,在闹哄哄的酒吧台前穿过,落座在一个角落,远离上次的座位。这个钟点——周末下午五时——华依然像一尊雕塑呆在那个始终不变的地方,周围三三两两闲荡的家伙无疑是保镖。
将近黄昏时分客人多了起来,霓虹灯在几处闪烁。一群年轻人喧闹地调笑着。人影晃动中,华的角落变得难以注目了。亨特突然向我使眼色,我定睛观看,那边已经不见了华的踪影。亨特起身向外走,我紧跟上。这次亨特走的是一条奇怪的路线,从餐厅内一扇小门进入,几经转弯来到了距餐厅平台最近的一个街边。我们倏然发现华正在街对面,刚刚钻进了一辆出租车。亨特招手截了另一辆出租车,我们开始跟踪华。
华以这种方式走出来,而且是一个人独行,很古怪。
华的车到达唐人街后,在一处半明不暗地的小楼前停下来,华在司机带领下走进小楼。
外观平淡无奇的小楼楼面上只有一幅牙膏广告,陈旧的画面显出斑驳的岁月痕迹。但是两只崭新的大扒头钉托在广告牌下沿,看来这个牌子的主人有意在加固这幅旧得不成样子的广告。
亨特和我都注意到了这个不谐调的细节,我不得其解,亨特却立即判定,这是一间暗藏妓院,旧牙膏广告只是个暗示性的标识。如此说来,华的鬼祟出行就有了合理的解释——避开耳目,独自寻欢。
我们不想进去,如果贸然闯入,不知会惹什么麻烦。我们决定呆在斜对面一间小酒馆里,隔窗守侯。亨特估计华不会长时间呆在里面。果然,不久就有了动静。先是那个司机出来,走到出租车前把一切出租标志全部拿掉,而后走出两个人东张西望。
亨特说:“不好,华可能出事了!”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两个华人挟着华走出来。华被塞进那辆出租车后,车就启动了。那辆车是朝我们这边开来。亨特突然冲出酒馆。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亨特手舞足蹈跌跌撞撞地像一个十足的酒鬼。他在街心迎着那辆车扑过去。开车的司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老头子吓得立即煞车。亨特象是抚摸一个人那样沿着车身摸了半圈,又突然大笑着后退,踉踉跄跄走开了。那辆车急急开动。我还看到车窗内一个壮汉伸出中指怒骂的神情。亨特的表演很出色,可是他究竟在做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为了就近观察一下车内的人吗?。
亨特督促我尽快前行,在一个街区之外我们找到了一间租车行。亨特急急地租了一辆别克轿车,直到我们把自己安顿到宽敞的别克车里,亨特才舒了口气,对我说:“开车。”
亨特掏出了一个带荧光屏的盒子,还是那种跟踪器,图象上有亮点在移动。我明白了,亨特的醉鬼表演就是为了在那辆汽车上放置跟踪器。亨特的两次急智地施放跟踪器手法真令人叫绝。
我按亨特的指挥,快速驾驶着。
“不必太快,它跑不出我们的信号范围。”亨特平静地说,现在已经看不出几分钟前的紧张。
我发现亨特微微有些皱眉头,可能是因为我们们驶近了一个空置的废旧工厂区,这里气氛阴森。
亨特让我绕道进入厂区的后面,我们选择了暗处停车。下车后我俩潜行进入乱糟糟的厂房内,不一会儿便听到了对面传来的声音。这不是脚步声,而是一个粗粗的喘息声,带着哨音。我们看到了,是三个人挟持着已经被蒙上眼的华。华此时只顾得上那样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好象在犯哮喘病。
亨特用手势告诉我,我们俩分开迂回到他们身后,再见机行事。很明显,亨特想把华从绑架者手中救出来。我找到了适当的位置,隐在一根大柱后面,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帮人。我也发现亨特的位置比我更接近绑架者,已经接近到危险的程度,而且还在继续接近。
我应当立即开始帮助他。我蹲下去随手捡起一块砖头,朝远处扔去。响动不大,但足以引起歹徒们的惊慌,他们齐刷刷地往那边看。亨特借机迅速蹿到歹徒中那个为首的胖子身后。亨特手中拿的是一个小啤酒瓶。只见他把瓶口轻轻抵在那胖子的后脖梗上,大声威严地说:“别动!”
我立即飞奔而出,借着冲力腾空伸腿,直踹高个子歹徒的膝关节侧面。他怪叫一声倒地。可以肯定三个月内他不能行走了。可是这时第三个歹徒已经用枪指向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对枪口,难以言状的恐惧弥漫全身,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然而那小子的枪口慢慢低了下来,最后竟把枪扔在了地上。这是因为被亨特震慑住的胖子在大声喝斥他。我立即捡起那把枪对着他们。亨特已经缴了胖子的枪,此时我们已经拥有稳定的优势。歹徒一个重伤两个解除武装。亨特取出几副塑胶拷把他们拴在了一起,还把枪卸掉了弹夹。
我去救华,觉出他全身在颤抖,处在惊悸中。摘下他眼上的黑布后,他不肯睁眼睛。一张浮肿变形的脸上,竟然还挂着泪珠。
我们顺利地救出了华。我启动汽车时,亨特用手机打了911,说明有人在某地受重伤等等。真是菩萨心肠,他在爱惜生命这一原则上有一条严守的戒律,适用于所有的人,不论是否歹徒。
亨特打算去一家医院,把样似昏瘚的华交给医生处置。但情况又有了变化。我们后边有了尾巴——不知何时开始,一辆灰色Toyota始终跟在后边,不远不近。亨特与我换位,由他来驾驶。
在曼哈顿一条繁忙的车道上,那辆灰色车幽灵般地尾随着。亨特看上去并不在乎,他熟练地掌控着方向盘,频繁换线,近乎蛇行地急奔。我猜想他是有意引起交通警的注意。如果一辆警车来拦截,可以想象那个幽灵车会退避三舍。但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希望有警察来开罚单,他却偏偏不来。
亨特把车转入一条侧街,突然拐进一个地下停车场,在昏暗的车库里亨特快速地拐了几个弯儿,从另一个出口驶出去。这样我们就甩掉了尾巴。
在一处树阴下,亨特停车打开后门探身进去查看华的情况。他摸摸华的脉,又翻看了瞳孔,手法像个医生。
“咱们回亨特堡吧,去医院也许有风险。他的身体没有大问题。”
我们掉头回亨特堡,由我开车。一路上我十分注意观察后方,似乎没有可疑车辆。我说似乎,是因为不大有把握。有几次我注意到后镜中的车有些可疑,但转眼又不见了。我没有对亨特讲这个情况,因为觉得自己有些过敏。为了安全,我还是在接近亨特堡时顾意兜了几个圈子,还在一个小巷中停了一会儿,才最后驶向目的地。我把车行至院内花园中最隐蔽处熄火。
华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躺了将近两小时后,才缓缓地睁开眼睛。这是确认自己真正脱离了歹徒之后的第一个动作。
“这是哪里?”他问。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费尽口舌对着紧闭双眼的这个人讲了近半小时,讲我们救他的过程,讲了我们是谁,讲了这里是亨特堡等等。我是按亨特的旨意与他讲话,而且一切都照实讲给他听。但这一切都似乎是对牛弹琴,直至他睁开眼蠢蠢地问了这么一句。
他的嗓音嘶哑,依然露着惊恐。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相信他早已从我的喋喋不休中听清了一切。果然,在他盯着我们看了几遍之后,那个哆哆嗦嗦的身体终于平静了。他慢慢坐起来,又慢慢站到了地上。此时不再像一只病猫,渐渐还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