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碰到两个外地朋友,茶叙之中自然要谈起上海房价问题。令我惊讶的是,竟然外地人也"老介三千"的大谈上海的"上只角"和"下只角"。我屏不牢了就问:啥人可以将"上只角"、"下只角"解释清爽伐?大家面面相觑,好像有点"木知木觉"。一台子人就鼓动我扫扫"盲",我也正好"鲜噶噶"露一手。
上海有两条母亲河,老大叫"吴淞江"老二叫"黄浦江",黄浦江是战国时期的楚令尹黄歇,为了解决吴淞江水患而率人疏浚过的吴淞江断头支流(可称作历史上最早人工修凿疏浚的河流之一)。上海开埠后,来沪的外国人曾溯吴淞江往上,发现可以乘船直抵苏州府城,于是英文标准译名就用了"Suzhou Creek"。1848年,上海道台与英国驻沪领事签订展拓英租界条约时,首度在正式文本中,将吴淞江称为苏州河。后来,市区民众也开始仿效并一直沿用。苏州河从北新泾开始就算上游了,该地区的民众和官方至今仍称苏州河为吴淞江。
宋朝时期为了泄洪,在苏州河两岸(上海段)每隔五里开一条水道,这种水道当时统称为浦。苏州河上一共有18条浦,现在的虹口区提篮桥附近就有一浦,名字叫"下海浦",还建有"下海庙",以方便当年的渔民出海前做祈祷。在下海浦的上游另有一浦叫"上海浦"(上海市的名字起源就与此有关)。虹口的"提篮桥"就是得名于渔民提着装有香烛和鲜花的竹篮,来往于桥上,去到下海庙烧香拜佛的盛景。
苏州河弯弯曲曲,再加上18条浦连接着洋泾浜、肇家浜等等,也是曲曲弯弯,这就构成了上海滩的基本水系。上海目前留有的斜桥、打浦桥、程家桥、大木桥……,都和当年的各浦、各浜有关。但不管是浦、浜还是河,只要碰到急转弯,凹进去的岸线区域就统称为"湾",最典型的就是现在中远两湾城的前身"三湾一弄——谭子湾、潘家湾、朱家湾和药水弄(当年的硫酸厂附近)";岸线的突出部分比较小的叫"角",譬如:闸北区的严家角、长宁区的何家角……;到了黄浦江水流急,碰到拐弯就会形成大的沙角(比苏州河上的角要大很多),上海人就把这个位置叫作"嘴",比较有名的是浦东的"陆家嘴"、杨浦区的"周家嘴"(现在的周家嘴路就以此得名)。上海还有一个给沿河流两岸命名的习惯:接近源头的上流称为"上"或"里",靠近下游的叫"下"或"外"。
上海闲话里的角、湾、嘴,就数"角"用法比较复杂。"角"除了一般正常的解释之外,还从岸线突出部位的"角"引申出一个方位的意思。譬如:上海人会讲,"伊住勒静安寺这只角里",意思就是说,这个人是住在静安寺这个方位的。"上只角"、"下只角"也是一个方位的意思。只能用来表示某人的家庭住址的方位或者叫地区范围,并不能放在其它地方混用。一般不讲我到上只角去白相。只是听到某人住勒淮海中路,表示赞许:"哦呦,侬住勒上只角嘛!"所以,上海人理解上只角和下只角是和居住环境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扩大一点范围,也只是和一个高档活动区域有点联系。
上只角主要还是指住勒法租界、英租界的淮海路、南京路、复兴路、建国路、思南路、湖南路、康平路……,以及这些路两旁的几条小马路,还有公共租界越界筑路的新华路、愚园路等。上海滩地名中带湾、带角、带嘴,马路的路名带街、带弄的则一定不会是在上只角的。当然也不一定是下只角,比方:上海人从来不把南市区称作下只角,当然也不会称其为上只角。
从南京路外滩一直到静安寺附近,就可以充分反映出上海上只角的全部内容。南京东路外滩当年叫大马路,既然叫大马路就要有大马路的气魄。所以,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新新公司、大新公司,四大公司高楼林立,跑过去一点抬头看24层楼的国际饭店,帽子落勒地上也是常事;要去白相机器扶梯、哈哈镜也近在咫尺!但北面最好不要超过北京西路;一旦跨过这条马路,马上就冷落了;南面要横跨大沽路、威海卫路、延安中路,要到了淮海路后才开始热闹起来。
大马路朝西,过了西藏路就叫静安寺路了(现在的南京西路),这是一个讲情调的地方,所以高房子不多,特色名店却不少!
高档文化活动场所有:美琪大戏院、夏令配克大戏院(原新华电影院)、平安电影院等;如果活动结束,想饱饱口福顺路就有:镇江点心店的正宗淮扬风味的肴肉、绿杨邨菜包、梅龙镇宫保鸡丁、王家沙蟹粉两面黄和小笼;若想吃西式点心可以去凯司令尝块栗子蛋糕;介使要打扮打扮,南京理发店、白玫瑰理发店随时恭候;还有鸿翔大衣、亨生西服、蓝棠皮鞋。当年全国有情调的消费可以说全部集中于此!这就是上海上只角的腔调。
我82年结婚,特别选了"梅龙镇饭店"设宴,开席八桌,全鸡全鸭外加红烧蹄胖,65元一桌。我还订一辆老式上海牌轿车做婚车,5元人民币只送单程。这在当时是蛮"台型"格。之所以选梅龙镇饭店,一是,梅龙镇是当年少数几家涉外饭店之一,菜肴过得硬;二是,梅龙镇是大名鼎鼎的老饭店名气响(58年周总理曾经在此宴请过全国劳动模范);三是,饭店名字起得好,与正德皇帝微服私访"梅龙镇酒肆"有关。文化大革命期间,梅龙镇饭店被改成了"立群饭店",当然肯定不是鹤立鸡群的意思。我结婚前几年饭店名字刚刚改回来。
上海的上只角生活中流行的是国际元素,语言则是老派上海闲话,其中允许夹杂一点宁波和苏州腔。我80年代中期到香港,有朋友领我去香港上海商会吃饭,碰到香港的老上海人,在那里就听到了久违的老派上海闲话。这种声音和腔调,今朝勒上海是听不到了,以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听到了!
1980年以前,如果一个祖辈住勒霞飞路的小姑娘,跟住勒大杨浦的男青年谈恋爱,伊爷娘恐怕会急得夜里睏不着觉格;再看住勒棚户区的小姑娘,天天盼、日日盼能够有朝一日嫁到"上只角"去,享受钢窗打蜡地板,特别是抽水马桶和煤气灶。上海人在社交中,一般不会去打听别人的八卦,但有一个偏好,会不经意的问人家:"府上住啥场化啊?",如果回答说:淮海路、南昌路、陕西南路,对方就会略显谦恭;如果说是"三湾一弄",则一定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上面说的这些,就是上海人意识里的上只角和下只角的"经纬度":侬是"草棚棚"枪势,还是"洋房里"派头。同一城市,不同区域的文化,会造成思想观念、教育程度、价值取向、职业选择上的差异,这也就是上海爷娘急煞格道理。当然第一怕的是宝贝囡囡养了介大,没有吃过苦,嫁到下只角去就有可能马上要面临每天早上起来倒马桶,这是万万不可以的,如果再被亲戚朋友议论起来,这就难看到极点了。到有了下一代,混了下只角的环境中,还要讲一口"苏北话",学坏忒的概率高的不得了,这就更加可悲了,一代一代下去如何是好!所以,上海人讲上只角、下只角,最主要的还是教育环境和习惯的养成,怕自己的孩子受苦,并且殃及后代,当然还有面子。
然而,令人尴尬的是,当上海这座世界级大城市的车轮滚滚向前,全国乃至全球的优秀人士纷至沓来,确实也带来了对机会和资源的竞争乃至厮杀,难免有一批老上海 人,从住宅地段的变化而言,面临着被边缘化的趋势。我有一个"老客勒"朋友,一辈子住勒静安区,十年前动迁,搬到闵行这只角里去了,但伊歇歇不停的要到静安区来买各种用品。礼拜五最有趣,伊要买点吃食回去,因为儿子、媳妇领了第三代明朝要来吃饭。伊买东西不是进店买了过秤就可以了。譬如:吃醉鸡,要去八仙桥的"老人和";吃白斩鸡,定规要去一趟"小绍兴";吃千张包,只吃湖州产的;吃肉骨头,指明无锡出的……;回到屋里吃鲳鱼,要拿一只旧的铁锅,用正宗的刨花木屑,到煤气灶上慢悠悠烟熏的。"老客勒"喝的酒、饮的茶、用的调料都有典故。到了饭席上,吃的东西价钱未必贵,但皆能引经据典。
慢慢"老客勒"养成了一个新习惯:碰到不熟悉的朋友伊经常会讲:阿拉以前是住勒静安区"三慰一村"格。但去年九月以后伊这句闲话讲得少了。因为静安闸北"拆二并一"了,老客勒有苦讲不出,伊怕现在再讲住勒静安区,可能会被人认为是闸北来格。现在社会上有一句调侃的话讲:"内环内讲英语,中环内讲普通话,外环外请讲上海闲话"。这句话当然经不起推敲,可其中确有掩饰不牢的一点老上海人面子逐渐撑不起来的尴尬。
看来上海滩上今后再也没有"上只角"和"下只角"之分了;再也听不到软绵绵、糯哒哒的老派上海闲话了;少有机会勒春秋天傍晚的法国梧桐树下,再看到穿得笔挺,饭后牵手散步的老头老太了……。总算还好,前几天有一个住勒静安区高楼大厦里的新上海人朋友告诉我,伊常常从房间窗门口望出去,发现上海最好的风景是从大楼上看下面——一大片绿树掩映下的朱红色瓦片屋顶。这个新上海人好像有所感染,但正宗的上海腔调应该是回不去了。
可惜了几代上海人创造出来的上海味道就此烟消云散了!电影《色戒》的最后一句台词是女主角勒"凯司令"门口对黄包车夫讲:"到福开森路(武康路)"。老上海一听——懂了,适意了!
谢谢分享,周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