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红在路上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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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说 出 来(长篇连载 10)

(2017-03-17 22:28:13)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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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我逃出了家门之后就一直茫然地往前走,我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爸爸妈妈都离开了我,我没有亲戚可投奔,也不能去投奔任何人了,现在的我投奔谁都无异于把拉着了引信的手雷投给了谁。但令我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是从捅死了继父到现在我始终没有想到过自杀,这种念头连闪都没闪过,相反却是一种很强烈的求生欲望,好像“死”这个字在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不认识,更无从谈起它的意义。我甚至宣誓一样说出了“我要活着”这句话,说了多少次我记不清了,但是该怎么去活命我此刻一点都不知道。

雨很大,眼镜上像被蒙了一层布,我干脆把眼镜取下来拿在手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经过雨水一淋,我似乎清醒了很多,立刻想起自己的身份了,由此也马上意识到自己从此再也不能回学校了,大学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捅向继父的那一把剪刀已经宣布我提前毕业,但却没有毕业证书,尽管我为之付出了无数艰辛。我曾经跟妈妈说过我不愿意用自己的手杀了继父而丢掉自己的美好未来,但美好未来还是遗弃了我,它利用继父来引诱我犯罪,我现在算是彻底丢掉了,我的手也彻底脏了。但我还是想要活着,我拍着自己的心口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管怎么样先活下来再说,但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办?到底去哪儿我一点想法都没有。胸口被我拍得水花四溅,可惜这些都不能激起我的灵感。与此同时,那些陈年往事却簇拥着在我的脑海里奔跑而过,尤其是跟继父搏斗并捅死他的过程更是不停涌现。每播放到我被继父压在床上的那一刻,我还会紧张得直喘气,喘完气我才庆幸自己那一刻能摆脱像饿狼一样的继父。我总是不断地设想,如果在继父还没有抓住我之前就打开了门那该多好!但事实却是我没有打开门就被继父再一次抓住了,于是我只能那样了,只能那样,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也许很快就被抓到了,也许还能活几年,但无论多久我要活着,而不是自己去杀自己,除非这场雨把我给淋得融化了。否则我一定要活着,直到被抓捕伏法。想到这场雨,看着眼前千丝万缕地连接着天和地的雨,我突然想到了江南,对,我要去江南,那儿有我的梦。我要去圆自己的这个梦,即使明天就被抓住或者是死在去江南的路上,我也心甘情愿。面对任何一个决定,抉择和犹豫的时候很不安,一旦决定了就安定了,即使做出的那个选择是错的。去江南的决定也让我感到平静和轻松了,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仔细地看了看周围,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已走出了环城路。但一时还无法辨别自己的具体位置和方向,雨渐渐小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这时我突然感到害怕,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独自走夜路,而且是在落雨的深夜,且刚刚杀过人。但恐惧不但没有让我伤心,反而随着我的心里开始发笑,其实现在的我应该是最希望没有人了,有人对我来说反而是危险的。所以要趁着黑夜我得赶快走,离开这个县城,离开这个省。

好在我家与苏江省之间只隔两个县,只要能走出那两个县城就到了苏江省了。而这样也就离江南近了一点,苏江省正好在东山省的南边。凭着火车的鸣声,我判断出这儿正好是火车站所在的城南,我就试探着往前走,当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了路牌,那上面指着到洋沭县,确定了方向,我开始坚定步伐向前走去。

走了一段时间,路灯渐渐没有了,但天色却没有因此而变得更黑,我感到很奇怪,看了一下手表,才发现现在已经接近凌晨的四点了,夏季的天就是亮得很快。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我无法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少里路,只见天色越来越亮,慢慢开始变红,紧接着一轮红日从东方一点一点地往上升,橙色的光晕像泼水般喷射出来,让我自己都觉得意外的是,我竟然看得很投入,这些年来我从没有认真地看过日出,此刻我似乎想探测一下,那红日是否在没有出来之前也经过了很茫然的抉择。甚至还想着,它有没有探觑过我整个夜间的事,当我看着红日放慢脚步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很累,最后索性停了下来,疾走让我的脚很疼,肚子里也感到很空,我这才想起自己已差不多两天半没有吃过东西了。但现在还是不想吃,只是感到很空和虚,整个人仿佛一副柳枝条搭成的架子。

 

我在想,与此同时,我继父的家里也迎来了新的一天,只不过我那躺在地上的母亲和血泊中的继父对这个世界的日升月落再也无动于衷。

 

在我看着日出停下来稍作休息的时候,一辆破旧的小中巴嘎然一声停到了我的面前,吓得我差点摔倒。车上稀稀拉拉地坐着三两个人,司机问我去哪儿,惊魂未定的我胡乱地指了指前面。

潼阳?司机很有经验地确认一下。

我也就就势点了一下头。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司机说的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它的方向。从小到大我被母亲教导一直埋头学习,然后就是要往北方考大学,从来没有关注过隔壁县的这些小县城的名称,我只知道自己家的隔壁是武鸣县,也许潼阳是隔壁那个省的某个县吧,反正先答应了再说。谁知司机紧接着就打开了车门说上吧。仿佛他的这句话像一把农村里搂草的耙子,一下就把我给搂进了车。我上了车还没弄清楚自己怎么就跳了上来的。关好了车门,司机一踩油门,车一下子就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我被汽车的加速甩了一个踉跄,猛然想起自己是不能坐车的,因为我担心此刻说不定已经有警察在所有的路口等着检查过往车辆了。我马上就决定下车,但车厢里各种东西发出的声音和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使司机根本就听不到我说话,而且我一时还没有找出下车的理由。这时坐在后面的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在汽车的颠簸和摇晃中往我身边走来,我估计她是售票员,突然想到自己压根就没有带出钱包,这让我心里一阵收紧,但同时也有了下车的理由了,于是我就大声跟司机说师傅我忘了带钱,你让我下车吧。那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听说我没带钱又坐了回去,可能因为太困倦,她懒得来追究,干脆让司机处理了。

可是这个司机的心情格外的好,他一边快速地开着车一边随着自己心中的节奏在哼着歌,好不容易听到了我的话,突然间又要躲让对面开来的一辆车,车像躲闪的鱼从草丛中游过去之后,他回头又看了看我,我被他看得不知所措,情不自禁地也看了下自己的衣服,这时才发现衣服上的血已经被雨水冲得差不多了,只是裙子显得更旧和脏了,而这样就更增加了我的怪异程度,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孩怎会如此的穿着打扮?更何况还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简直就是斯文扫地,给人一种有身份的人惨遭横祸而突然落魄的感觉。话说回来,也许这会让人油然地生发出同情心,或者司机正是这样的心情吧,他看过我之后又回过头去继续开车,也并不减速,而是叫我坐好,说你没带钱到哪儿都坐不了车,干脆我做个好事把你捎一程吧,再踩几油门就到潼阳了,我的车是最早的一班跨省班车了。热情的司机也许为自己的同情心和行为而感到自豪,他理直气壮地为我安排好了行程,为了避免我尴尬,还善解人意地为我开脱,他说你是蒙县人吧,看你也是急着赶路的样子,下次回来的时候如果还遇到我的车给双份车费吧。说完又加大了油门往前奔驰。

我很感激也很无奈,但更多的是不安。而一路上竟然也没再有招手的旅客,于是中巴就一直开着。我似乎也没有理由大发脾气叫司机停车,更不能英勇地跳车,我的脑子像超负荷运转太久的机器,终于停下了,我感觉差不多过去了一个世纪,汽车终于停了下来,像狂奔的野马突然看到了一堆嫩草,放下了脚步,路边有人招手要上车,问司机到汽车站带不带,司机说前面不远就是了,你为什么还要坐车?我站在车门上等那个问路的人让开准备下车,司机说这才到武民啊。我一听说已到了武民,刚才无意中听到乘客问售票员,我知道武民已经离县城非常近了,如果此时再不下车就会被他带到城里,我是万万不能去到城里下车的,于是一个箭步就冲下了车门,要去车站的那个人还在跟司机商量着,我已经快步地向路边一条岔路上走去。等汽车再一次像野马撒开四蹄一样狂奔走之后,我才想起自己竟然没有跟司机说过一句谢谢。

岔路像一条弯曲的破折号直指向前面的霞光中,让人看不到尽头。我像刚逃出魔掌一样惊魂未定地向前快速走着,很快迎面就来了一个起早赶集的老者,看他肩上担的东西就知道他是赶早进城卖菜的,我走上前问老大爷隔壁是不是潼阳,老大爷说对啊,隔壁就是潼阳,有一座山跟我们村相连呢,翻过山就是另一个省了。我听了暗自高兴,急忙追问怎么过去,老大爷说你坐车去潼阳不是更快?这么热的天都没有人去爬山了,而且从这儿走到我们村还要走上十几里地呢!我说我不坐车,我就爬山过去,老大爷很不解地看了看我,见我态度坚决又以哀求的表情望着他,他不再坚持他那多余的关心,慢吞吞地告诉我,从这儿一直往前走大约有十几里地,有一座山叫龙王山,这山一半是武民的,一半是潼阳的,翻过山就是潼阳的地儿了,山不大也不是很高,但山路很陡,如果一边玩一边走要走上一天呢!我如蒙大赦一样不断地对老大爷说谢谢,心里恨不得给他跪下。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老大爷无疑是给我指了一条生路,当然事实也如此,否则我就不可能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讲我的故事了。

 

经过几个小时的盲目狂奔,此刻我终于看到了希望。我无限感激地跟老大爷告了别就竞走比赛一样地往前走去,高兴的神情和毫无准备的装束让老大爷非常不理解,走了很远,老大爷还在频频地回头张望,很显然,我当时的形象既不像一个伐木者,也不像旅游客,更不可能是早起爬山锻炼身体的人。

看到了希望我却感到饿了,也许正是生的希望让我感觉到了生命的需求。但此刻路上不可能有卖吃的,而就是有,我的口袋里半毛钱都没有,跟一个乞丐相差无几,唯一的差别就是乞丐还有一只破碗或一根打狗棍,而我一无所有。我当然是不敢去乞讨的,如果能隐身,我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隐藏起来,把各种食物思念了半天,最后告诫自己说等到了另一个省再说吧,眼前的朝阳却是那样的艳丽,把生活的日子具体而鲜明地摆在人的面前。我想,就为着这朝阳,我也能抵挡过这饥饿的侵袭,为了每天都能看到朝阳,我要尽可能地活着,能活多久活多久,生死由命了。

终于走到了山脚下,我开始登山了,这是我长二十几岁第二次登山。记得第一次还是在大二的时候,也是第一次跟陈康那么近地接触。那是大二的第一学期,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因为上一学期的班费有剩余,同学们都嚷嚷着出去玩一玩,男生都主张去大吃一顿,女生则希望到距离省城有九十公里之遥的古民居去看看,那儿已经划为世界文化遗产了。尽管钱不多,女生们觉得如果能出去旅游一趟,每个人再自己贴点也没关系,而男生一想到不但吃不成,还要再从自己的口粮里挤出点贴进去就坚决不答应了,这无异于从嗜荤的人口中往外掏肉。最后陈康来了个折中,决定全班集体去登郊区的那座满山红叶的丹霞山,然后买上一大堆好吃的,到大自然中去野餐,这样男生也吃到了好美食女生又看到了美景,大家皆大欢喜。

我非常喜欢红叶,对这样的决定当然是喜不自禁,特别换了一身轻便的休闲衫裤去登山,但因为看山顶的红叶心切,我爬得急了点,远远地把班上的其他女生甩到了后面,就在要接近山顶的时候,一不小心被脚下的一棵枯树根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就摔倒了,就是这个时候,眼明手快的陈康冲过来拉住了我,我没有重重地摔下,但却因此软了腿,再也没有力气登山,最后一直是陈康拽着我上山又下山,他们渐渐落在了后面,当时班上走到前面的同学就开玩笑说两个大诗人对红叶产生了灵感而诗性大发要做诗呢。

想到这,我不禁苦笑了笑。

 

今天的这座小山上几乎见不到人,但能依稀听到人声,在这样的天气爬山的人应该不多的,更何况这儿还不是名山大川。我爬了很久都见不到水流,可见这山并没有什么灵性。在我看来,青山总得要有碧 水环绕着才算有灵,山总是给人高硬的感觉,而水是那样的温柔。想到潺潺的溪流,我就更感到口渴了。算来我已经快三十个小时没有喝水了,幸好我流不出眼泪,否则我会更加缺水。

那位老大爷确实没有说错,山路非常陡峭,我也越来越感到艰难,气也渐渐喘不过来,每攀一级都要喘几口气,否则就不能迈第二步了。再也没有心思看两边的树木,我走的可能是一条小道,台阶也是时断时续,认真追究起来,那应该算不上是台阶,只是从这一面攀这座山的人为了容易攀登而随机利用边上的石头堆砌出来的停脚的地方,正是因地制宜,所以每一层的高度宽度不等,角度不同,显得蜿蜒无度、错落无致,两边的树枝桠虬立、缠绕盘桓,经常两边纠缠着长在一起的树枝把路都挡了,我得不时弯下腰,用双手撑着那些枝蔓然后才能通过。脚下带刺的藤蔓或荆棘划破了我的双腿。本来,穿裙子就不适宜登山的,更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登这样的山,白皙的腿上现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红印子,像是被最蛮不讲理的泼妇抓挠过,有的已经像荷叶上慢慢聚集起来的细雨般冒出了血珠,火辣辣地疼,那双布凉鞋早已湿了又干,此刻又被两边不知名的植物上的露珠打湿了。脚被水泡得涨涨的,现在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和爬这么陡的山,已经疼得不像是我自己的了。但我不断地鼓励也是强迫自己,一定要翻过这座山。此刻,这座山对于我相当于我的生死界线,无论如何我都要到达另一个省,我不想以一个杀人犯的身份去地狱或天堂,当然,我是去不了天堂的,我的手上已经沾了别人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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