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出大山(10)
蓬溪县地处四川盆地东部,地形属丘陵地带。翻身乡又处县东北边,四周被大山包围。如果老家李家湾是山脚,向家湾在山腰,那申家湾就是山顶了。一九五七年初夏,我家搬到了这里。
说是山顶,其实从四十多级石板梯坎爬上坡来,放眼眺望,却是一片山峦重叠的丘陵。这里山脉绵延,峰峦起伏。山间小路,盘旋曲折,犹如银色腰带缠绕群山。山上多为柏树,在夏日阳光下,枝繁叶茂
挺拔苍劲。
顺着石块铺成的山间小路,边走边腑视四周的梯田,只见层层梯田拾级而下,弯弯曲曲,巧夺天工。梯田与梯田首尾相连,层层依偎,高低错落,向远处延伸;一块块梯田,就像一个个美妙的音符,吹奏着悦耳动听的田园曲……。
在三面梯田的包围中,静卧着一片青砖瓦房,结构像个“回”字型,住着四十几户人家。我家住在外面一圈。正房原来是个杂货店铺面,有点大,没有门,每天上下门板。另两间盖在三级保坎以下,一间幺爸一家住,另一间是灶房,上下往来极不方便。申群海仍然是社长兼支书,占着里圈四间房子,独断专行,威风霸道。幺爸说,我家房子分得这么糟糕,一定是申群海使的坏!有啥法子?胳膊拧不过大腿。
到了申家湾,婆婆做不动了,很少下地,我就是半个劳力了,每天活路就是割猪草,放牛。社里一共六条水牛,放牛娃年龄和我差不多,可惜我已记不起他们的名字啦,反正不是张二狗,就是李四娃之类的。在家乡秀美的山水风光里,大自然亲切怀抱中,童年的劳动生涯快乐无比,回味无穷。
“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 ”是清代诗人袁枚描写牧童们快乐悠闲的优美诗句。
清晨,我们六个小伙伴骑上水牛,像出征的将军,威风凛凛出村,来到小溪边。青青溪边草,蓝蓝的天空,加上清澈见底的溪水,以及水中穿梭的小鱼,让水牛们悠闲吃草,与水中的鱼儿追逐,并时不时躺在水中洗个透凉。我们要么下河打水仗,游水(狗刨),要么上树抓知了。无拘无束,惬意无比!
“牧童归去横牛背”傍晚,我和小伙伴们玩累了,便骑上肚皮滚圆的水牛,穿越那一片片茂密的柏树林,沿着弯弯小路,层层梯田,回到湾中,在家人期盼的眼神里度过快乐的一天。
我们也干过坏事。记得有一次,我们玩打仗累了,倒在阴凉的树下呼呼大睡。两头水牛,闯进红苕地里,横冲直撞,拱翻一大片长势正好的红苕,回家后,遭到申群海好一通臭骂,还扣了幺爸和张二娃爸爸的公分。
要在丘陵地带种水稻,水是个大问题。年年秋冬明春,乡亲们都要上山挖鱼鳞坑,来年好蓄水灌溉层层梯田,保证当年稻谷收成。好在这几年老天长眼,风调雨顺,水量充足,稻田里的水常常是满满的,里面还养了很多鲫鱼。
幺爸找人给我做了个捕鱼的笼子。笼头像个鸳鸯头,笼身像撮箕,绑上一根五六米长的细竹竿,看上去精巧别致,用起来得心应手。家乡竹林似海,侍弄竹器的能工巧匠特别多。
端午一过,田里稻秧已半人高。田里水浅,清澈见底,是鱼儿最活跃的时候。我肩扛鱼笼,在田埂上站定,放眼搜寻水面。只见五米远处,水面不停地翻动,有鱼!我迅速取下笼子,看准涟漪中心,“嗖”地一下,扔出手去,正好罩住,快速回拖。急切提起一看,一阵狂喜,抓住两条鲫鱼!一条足有三两!一下午,我捕了两斤多鲫鱼。悄悄拿回家来,婆婆一顿夸奖!真真喜不自胜!晚饭狠狠吃了一顿!
五月份,又是捉黄鳝的好季节。吃过晚饭,农户们三俩一群,打着火把,手提巴笼,来到田间。他们高举火把,沿梯田埂壁细细查看。一旦发现有小洞,便拿出预备好的半干半湿的稻草把子,点燃后对准洞口,一人用草帽朝里搧烟。不会儿,洞中黄鳝经不住烟熏火烤,昏昏然伸出脑袋,另一人眼疾手快,伸手逮住鳝头拖将出来,塞进巴笼。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配合默契,一气呵成。
立秋后,又到一年中最繁忙季节。先割谷,后栽秧。申家湾男女老少,一齐上阵,抢种抢收。人人争先恐后,个个挥汗如雨。白天,田间地头,人声鼎沸,吆喝阵阵。晚上,家家舂新米,打糍粑,酿米酒。眼望着靠汗水换来的劳动成果,人们脸上写满了兴奋,快乐和满足!
一九五七年的家乡,还是一个丰收年。
九月一号,幺爸和李武德带我到乡里正式念书。
那天,李武德一到我家,我就急忙打听唐菊娃子。他很不情愿,慢条斯理地讲了她的近况。我搬家后不久,唐菊娃子爸爸上山砍柴时,不慎摔断右腿,卧床好久了。唐菊娃子每天除了打猪草,下地干活还要帮她妈做家务,照顾她爸,很是辛苦。我听后,发呆好一阵,心中十分难过。
我第一次来到乡里,禁不住东张西望,瞧不够,听不完,觉得一切都很新鲜。幺爸和李武德倒是轻车熟路地先把我带到小学校,报名入学。
学校听了我的情况,对我以前的学习根本不予承认,不同意我插班,说不符合政策,没有先例。后经幺爸反复要求,校长要考我。考就考,我才不怕。记得当时有两个老师,分别出了几道语文和算术题给我做,我很容易就完成了。最后,在他们诧异的眼光中破例收下了我,编入一年级二班,开始后半学期的学习。
乡中心小学是政府办的公立小学。学校建在山坡上一个旧庙里,没有庙门,四处通风。庙四周数十颗参天松树高大挺拔,看上去给人庄重肃穆的感觉。庙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操场,坑洼不平,操场一头竖立着丈高的舞台。操场四周散落着十来间平房教室,相互距离较远,上课时,互不打扰,倒是读书好地方。学校还是乡里开大会,唱戏,放露天电影,文艺演出的场所。
学校老师多为二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们穿着朴素大方,对人和蔼可亲,礼貌热情。有几个女老师中有穿列宁装的,还有穿背带裤的,真新颖。
学生来自全乡各合作社,大约四百多人,全是走读。每天一到中午就热闹啦,学生们三五成群,拿着从家带来的锅碗瓢勺,大米,柴火到操场上,庙外山坡上,用石头支锅煮饭。水从学校水池中取,菜是家里带来的咸菜,豆瓣等现成品。一会儿,就见这里点火,哪里冒烟,一片熙熙嚷嚷。吃完饭,还要把现场打扫干净,才能回教室上课。
我第一次离家上学,哪会做饭呀?好在李武德小组里几个大同学,每人匀一口饭给我,才没让我饿肚子。听别人说幺爸到街上下馆子去了,我很生气,回家一定要告诉婆婆!
李武德已经六年级了,年底就小学毕业,明年要去县里上中学了,我怎么办呢?
第一章 走出大山(11)
一九五八年是狂热,躁动的一年,是在中国历史上很值得书写的一年。
那年我已满八岁,很多事情似懂非懂,但家乡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至今仍旧印象颇深。
八月,翻身乡变成翻身乡人民公社,申家湾合作社改为翻身大队,申群海还是支书兼大队长,更加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一时间,湾里发生了巨大变化。所有房屋墙壁上写满了红色标语:“大跃进萬歳!”“人民公社萬歳!”“赶英超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几个年轻男子,从附近坡上砍来柏树松枝,在湾进口处搭了个彩门,上插三面红旗。大门两边分别写着:“今年晚稻超六千,明年亩产上一万!”
大队成立那天,申家门前彩旗猎猎,人声鼎沸!一股浮夸旋风正铺天盖地刮起来。
申群海双手叉腰,脸红筋涨,声嘶力竭地作动员:“…… 坚决执行公社陈书记指示,今年产量一定要达标,我们队绝不当小脚女人!”拥挤的人群中立刻一阵骚动。多数人头脑发昏,高亢激昂,大声附和:“要得嘛!胆大乘龙,胆小骑鼠!”“不当小脚婆娘!”“……不当龟儿子!”也有少数清醒者, 嘘声道:“六千斤,涮坛子!”“吹死牯牛不偿命!”“发烧!”但很快又被更大狂热浪潮淹没。
我在乡(现在叫公社)小学听老师说过,广西有个容县,水稻亩产达到十三万斤,放了个大卫星!人民日报都报道了。天啦!简直疯了!大街上狂热,夸张的宣传画猩红醒目,随处可见。连统计公社各生产队粮食产量都用宣传画来示意。产量第一的大队画颗卫星,依次为:火箭、飞机、火车……小脚女人。翻身大队在画上的位置是汽车。看来申群海今年无论如何不愿落后,开完会便急匆匆上报了晚稻亩产七千斤。嗬,信口又涨一千斤!
那时节,天天新花样,月月有变化。人们马不停蹄地你追我赶,都跟不上时代节奏。刚放完粮食产量卫星,上面又要求各乡土法炼钢。申家湾地处偏远,生产落后,半点工业基础都没有,实在无法炼钢。公社就下了个让大队上交木材的任务,说炼钢用。还说,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不到三天,申家湾各山坡上大小树木被砍光伐尽,光秃秃一片荒凉。
从队里往公社运木材可是个苦差事。申家湾到公社有八里路远,那时没通公路,只能肩背人扛走山路,劳动强度可想而知!鬼晓得最后炼出钢没有。
国庆节后,大队办起了公共食堂,全湾男女老少集中在一起吃大锅饭。各家各户的锅碗瓢盆,只要是铁的一律上缴,集中起来拉到县上,炼铁。各家不得储粮,所有食物包括粮食、腊肉等全部交到食堂。
大锅饭开始还真好吃!
大队在进湾入口处用竹子搭建了一间简易食堂。灶上一口铁锅直径起码有两米,用来煮饭。锅盖是竹蔑编的,拴根绳子挂在竹樑上,揭、盖很方便。另一口小点,炒菜用。房间里还摆放着十几张竹桌、竹凳,足够全湾人用餐了。
早饭一般是稀饭,馒头,咸菜。中午吃得好些,基本上顿顿有肉,有菜有汤。有时,大米饭中参杂着腊肉颗颗,闻闻都香。晚上要差点,虽然吃红苕,但都是用油煎的哟!还有粉条蔬菜。我清楚记得,那段时间,队里一个月要杀两头猪。
吃饭的时候,欢声笑语,气氛热烈。人人笑容满面,个个嘴不歇气,或一家人一桌,或几个要好的一桌,无拘无束,谈笑风生。不够再添,饭菜管饱。真舒心呀,过大年也不过如此吧。
我家始终一桌吃饭。开饭前我和中福儿提前跑到食堂占坐,幺爸打好饭菜,婆婆、幺妈才来。吃完饭不收一分钱,拍屁股走人,该干嘛干嘛,碗都不用洗,太享福了!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呀!
突如其来的惊人变化简直让人们难以相信,是在做梦吧?共产主义真的提前到来了?这样的日子能长久吗?管他呢,先顾眼前吃饱,谁去管以后!
这是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空气里充满浮躁的味道。无谓攀比,盲目乐观。干部群众沉浸于集体的狂欢。既然上面号召敢想,敢说,敢干,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低下群众当然没理由不响应,不紧跟了。
干部们绞尽脑汁,想的是如何完成那虚无缥缈的指标,群众憧憬着一天胜过一天的大锅饭日子,谁还有心思种庄稼?
成熟的晚稻没人收,烂在地里了。可是,一切都无人问津,人们继续狂热,发烧!
就在这时妈妈带着姐姐,弟弟从部队回来了。是一个叫杨福庭的叔叔送回来的。爸爸回不来,说是蒋介石要反攻大陆,部队要战备,军人不准请假。
那是一次全军大规模的家属还乡。
妈妈和姐姐分坐两乘滑竿回来的。
我快步地跑到妈妈身边,只见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正在妈妈怀中酣睡。头上戴了顶小遮阳帽,红扑扑小脸圆圆的,小手小腿像藕节,好可爱!这一定是我弟弟吧?婆婆不久前给我讲过的。
“这是你弟弟!” 妈妈还是那样和蔼可亲,拉着我问这问那,还给我买了个新书包。
“他叫赵平,快半岁了。”姐姐下了滑竿,过来给我介绍。
姐姐长高了,比以前漂亮了。可一见她左鼻梁侧边的伤痕,我心中不免又自责一番。我尽量不看。
姐很宽容,从没怨过我。姐姐也是急性子,一进家门,就给我讲沿途见闻。我问姐姐在部队的事,她更来劲,滔滔不绝,没完没了,恨不得一股脑儿全告诉我。我喜欢听姐姐讲,感觉她见过大世面,懂得真多。少年时代,姐姐对我影响很深。
妈妈一回来,家里就挤了。婆婆不顾妈妈再三反对,坚持搬到灶房去住,说反正现在家里不开火,她喜欢一个人清静。我明白,婆婆为大家憋屈自己。我要跟婆婆住,婆婆不让。幺爸用竹篾笆把大房从中隔成两间。妈妈带弟弟住一间,我同姐姐住一间。
第二天,我带姐姐去吃大锅饭。姐姐哪见过这热闹阵势?她很兴奋,好奇,边吃边向我打听。这回终于轮到我大吹特吹了。姐姐性格开朗,敢说敢干,听了气话,一会儿就忘到九霄云外,从不记仇。我就喜欢这样。不过姐姐脾气也倔,经常顶撞妈妈,只是妈妈不跟她一般见识。
姐姐很活跃,不到三天,她就跟湾子里的娃子、妹儿混熟了。她跟我们讲外面的世界,她还会唱歌跳舞。她到哪里,身边都跟着一大群小崽儿,姐姐就是孩子王。
又到秋季开学了。加上姐姐,湾子里一共有六个娃儿在公社中心小学读书。
天刚亮我们就要起床赶路。太早,大队食堂还没开饭,大家书包里装上干粮,就是两个馒头,水都没有。八里山路对这群年幼的孩子不算近。我倒是没有问题,原先还要背柴米,我都过出来了。姐姐刚从城里来,一下子哪受得了,晚上走回家时,两只脚板打了四个水泡。姐姐要强,不跟妈妈说,是我告诉婆婆的。婆婆拿针挑破水泡,用布包好。第二天继续上学。
幸运的是,学校的大锅饭还在继续吃。午饭,每人发一土罐罐米饭,浇盖上菜,不收钱。伙食虽然不如大队好,但吃饱没有问题,总比自带柴米,自己做饭强百倍啊!
申家湾的乡亲们在疑惑,兴奋,狂热,高烧中,刚刚度过梦境般的岁月不久,一场天灾人祸不知不觉向他们袭来。
第一章 走出大山(12)
农历惊蛰都过了,天还是没下雨,而且天天晴空万里,半点下雨迹象都没有。马上要春耕了,人们有点忐忑不安,跑到大队部去问:“申书记,好久下雨哦?”“秧田无水,啷个育秧?”
申群海也慌了神,往公社电话不知打了多少遍,催问气象预报,公社又催问县里,回答都不乐观。去冬今春以来,雨量极少,各山坡上的鱼鳞坑都快见底了。
春旱!多年不见的春旱来了!
在北方,去冬今春因降水稀少,上百万公顷耕地遭受旱灾,严重影响小麦生长。多数省春播靠人工挑水,人畜生活用水都很困难。南方部分水库,小河80%干凅,大面积秧田育苗,严重受阻。江南大半农村一片惊恐不安,农户们心急火燎。
然而,这仅仅才开了个头,大自然开始报复人类了。
申家湾地处偏僻,消息闭塞,社员们对外界的恶劣情势毫无知晓。就算个别干部知道,也都噤若寒蝉,谁敢乱传。有点资历的干部领教过57年反右斗争的厉害。
上天眷顾四川,清明期间,盆地终于下了场雨。虽然雨量不大,但总算把秧苗全育上了。
去年搞土法炼钢,坡上树木被砍光,一半鱼鳞坑垮掉了,一个冬季没安排劳力上山整修。这回降雨只蓄了三分之一的水量,为后来罕见干旱,秧田缺水,最终产量大减埋下重大隐患。
我和姐姐早出晚归,继续在公社小学读书,而且都升了一级。有一次,我在街上又看见幺爸下馆子。他每次到邮局取了爸爸的汇款,自己先吃一顿,而且从不叫我。我也不敢告诉姐姐,怕她回家吵闹。
公共食堂照旧开饭,饭菜质量可大不如前了。早饭是把包谷面同红苕混在一起,蒸成粑粑,颜色黑黄,粗糙难咽。中午也难见荤了,偶尔弄点腊肉颗颗闷在米饭里,已经是大大口福啦。晚饭就是红苕当顿,还连同红苕藤藤煮一大锅,吃久了恶心反胃!
那会儿,农村还在搞“双反”即:反贪污,反浪费。食堂门口边墙上贴一幅宣传画:两个女人表情严肃在称称,下边框一排红字:“要算了再吃,不要吃了再算!”我现在都记得。
和大多数家一样,我家也把饭菜打回来吃。每天排队打饭时,人们面无表情,沉默寡言,报上人数,领到饭菜就走。以往喧嚣热闹场面再也不见,竹桌、竹凳静静地躺在那里,无人理会。
伙食越来越差,量也减下来了。尽管每次吃饭时,婆婆都会把她碗里的饭赶些给我,可还没捱到睡觉,肚皮又饿了。妈妈给我和姐姐每人兑了碗糖开水喝,才好受点。
第二天早上又带两个帮帮硬的糙馒头去上学。我们年幼,正长身体,饿肚子的滋味真难受啊!
星期天想带上鱼笼捞点鱼,可秧田已干得裂口了,哪还有鱼啊。
老天真吝啬,就是不下雨。坡上鱼鳞坑早已干凅,梯田中秧苗翘首待哺。有些秧田裂口已达一公分宽,秧苗开始泛黄。人都要急死了!
看这架势,今年谷子减产,铁板钉钉!再不降雨,绝收都可能!过了端午,无水红苕也种不下去。
情况越来越糟,人们开始恐慌,牢骚怪话也憋不住了。
“卫星上天,饭碗落地!”
“小脚女人啷个嘛,走路稳当!”
“乱整噻!这下遭报应了……”
“……”
人在大自然天灾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多么无助和无奈。此时,人们除了祈求老天快下雨,别无他法。
申群海也不知躲哪去了?就算他在,他有三头六臂,又能怎么样呢?
申家湾的乡亲们哪里知道,更大的灾难正向他们一步步逼来。
正当我们紧张不安的时候,爸爸出人意料地回来了,他要把全家都接到部队上去。
“噢!早想离开这山沟沟了。”姐姐显得很兴奋。
“婆婆也去吗?”我小心问道。
“当然!”爸爸语气肯定。“要得!”我放下心来。只要跟婆婆在一起,上哪都行!
爸爸和妈妈到里屋说话去了。
我和姐姐出门玩去了。我找到玩伴张二柱,告诉他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了。二娃子没说几句话,我知道他难过,舍不得我走。我家搬来申家湾后,我俩最要好,后来还是同班同学。
又过了两天,怎么没动静啊?我问姐姐:“姐,我们啥时动身?”姐姐小声说:“婆婆不去。”
“啊!这哪行?”我急忙跑到婆婆身边,急切问道:“婆婆,你当真不去?...你不走,我也不走!”
“孙儿啊,婆老啦,也走不动啦。婆这把老骨头就想埋在家乡。”婆婆有点伤感。
“不用你走,有滑竿抬呀。”我只想到婆婆的小脚。
“……” 婆婆动了动嘴。
“反正你不去,我也不去!”我态度坚决,毫不妥协!
“不许这么说话!”婆婆提高了声调,旋即又轻声说道:“孙儿啊,你已经长大了,要奔自己的前程,不能一辈子跟在婆婆身边吧?你守婆婆这么多年,婆婆已很知足了”婆婆真动容了。
“婆婆,你不要我啦?”我鼻子一酸,忍不住眼泪下来了。我知道婆婆的性格,她是认真的。
“妈,你就听我一回吧,一切我都安排好了啊。”爸爸不知啥时走了过来,劝婆婆。
“成林儿,你怎么回事?昨天给你白说了一晚上啊?”婆婆大声说道,原来他们早商量过了。
“我……”爸爸语塞。
“哇!……”我再也憋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我明白,这一切已无可挽回。
“旭东,不要哭了。这样,这次我们先去,把那边弄规矩,明年一定接婆婆过去。”我知道,爸爸在骗我。
婆婆不去,幺爸一家自然不去,要留下来侍奉婆婆。
出发那天,天有点阴。爸爸雇了两乘滑竿,妈妈抱弟弟坐一乘,我和姐姐一乘。爸爸走路。
婆婆带领幺爸一家,还有部分乡亲给我们送行。妈妈和姐姐先走一步。
我拉着婆婆的手,久久不愿放开,我要多看看婆婆。一阵微风吹开婆婆头巾,卷起丝丝白发。
婆婆呀,是你含辛茹苦把我带大。
你从小就宠我,惯我。你宁肯自己吃苦受累,也不让我吃一点亏,受半点委屈。
婆婆呀,我生病,你心疼;我快乐,你欣慰。你给与的是妈妈的爱,尽的是爸爸的责。
婆婆呀,我是天天跟着你长大的呀。你到哪,我到哪。房里屋外,田间地头,形影不离的呀!
婆婆呀,你给我的爱比天大,比海深!你无私无怨带大了我,老了你自己。现在要我离开你,我迈不开腿呀!
眼望婆婆脸,想到婆婆的爱,想到即刻就要离开,我再也忍不住,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
婆婆转过身去,抬手擦眼泪。我心里发颤!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呀!
“好孙儿,快走吧!你妈都走远啦。”婆婆转过身来,泪眼婆娑,推开我的手,催我上路。
爸爸也在远处向我招手。
我再次望着婆婆,“噗”地一声跪倒在地,给婆婆磕了一个头,步履沉重地走了。
那一刻,婆婆和我朝夕相处的一幕幕情景,在脑海中迅速闪现,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我边走边擦眼泪,一步三回头呀!远处,婆婆站在田埂上,朝我不停地挥手。
微风中,婆婆的身影渐渐模糊了……
爸爸带我追上了妈妈和姐姐。妈妈带弟弟早坐上了滑竿,另一老乡肩扛另一滑竿跟在后面走。姐姐朝我挤挤眼,我知道她想坐滑竿,便佯装不知,我要和生我养我的这片故土作最后告别。
绕过层层干凅的梯田,来到我曾和湾里同伴放牛的小溪旁。溪水早就断流,小草枯萎,树叶飘澪,一片衰败景象。曾几何时,牛郎们或沐浴着清晨和煦阳光,或身披傍晚金色霞光,放牛草滩,溪水嬉戏,捕鱼捉鸟,谈天说地。自由自在,尽情享受大自然!
今天我要走了,那诗情画意般的幼年劳动情景,只能成为永久的甜蜜回忆!
爬上高高松林坡,映入眼帘的是遍地树桩,一片荒凉。原来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苍松翠柏,不知何日再现。俯瞰申家湾,朦胧而安静。那有我的家,我的小伙伴,我的叔叔嬢嬢,还有那慈爱的婆婆!
我深深地祝福心地善良,勤劳朴实的乡亲们,愿苍天庇佑你们,度过灾难,迎来新生!
再见了!大山!
再见了!申家湾!
再见了!亲爱的婆婆!
再见了!生我养我的美丽家乡!
我的眼睛再次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