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回英国避暑。刚到伦敦,便收到武汉表弟发来的消息: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表姨,已于6月24日在医院安详离世。
这个消息于我,并不十分突然。早在今年年初,表姨便被确诊患有胃肠癌,病灶恰在胃与十二指肠的交界处。发现时已出现肠梗阻和粘连,医生原计划手术切除,但开腹后才发现为时已晚——肿瘤体积较大,并已波及胆囊、胰腺等周边组织,最终只能进行保守的肠吻合术。
住院一段时间后,表姨回到表弟家中。弟媳贤惠,照料得无微不至。虽经一段居家调养,病情仍逐渐加重,只得再次入院,直至最后。
表姨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妹。我姥爷家族人丁兴旺,除了散居各地的叔伯兄弟,还有不少表亲。母亲说,武汉这位表妹,是我姥爷父亲的叔伯兄弟的外孙女。母亲称她的母亲为“姑妈”,而我从小便依习俗,称我母亲的姑妈为“姑爹”。表姨身后有两位姑爹:三姑爹和四姑爹。她们是亲姐妹,表姨的生母是四姑爹,但因三姑爹的独子早逝,她自幼便过继给了三姑爹,后来顶替其名额,进入汉口的军用被服厂工作。
表姨的童年并不轻松。她来自应城农村,外婆在老家排行第六,母亲称她“六婆”,很年轻便守了寡。表姨很小就随母亲到武汉谋生,母亲靠帮佣维持生计。过继给姨妈后,她顺理成章接了班,进厂当了工人。那时工人身份吃香,军工厂待遇尤佳,工资高、福利好。工厂专为部队生产服装被褥,属保密单位,对外使用代号“3506”。小时候听到这个编号,总觉得带几分神秘。
表姨年轻时很美。经人介绍,她认识了同是应城老乡的表姨父。他那时风华正茂,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寒门大学生,毕业于华中工学院,在湖北省工业厅工作。两人可谓郎才女貌。可惜后来在动荡岁月中站错队伍,被下放到工厂担任工程师,直至退休离世。
虽说是远亲,表姨与我母亲感情却深,两家走动频繁。母亲年少时曾在武汉借住亲戚家,后来在武汉读书、工作,都多得他们一家照应。母亲至今仍记得,她的被褥衣物常拿去表姨家,由长辈们拆洗晾晒后再带回。那时物资紧缺,每次母亲去,家里人凌晨四点就去排队买猪蹄,为她炖汤补身。后来母亲每次到汉口,也总要去看望几位老人。
我家旧相册里,还存着几张我幼时与他们全家的合影。虽已记不清具体情景,这些照片却封存着一段温暖的往事。我对表姨最初的印象,来自一张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黑白照片:她年轻明媚,梳着长辫,骑在公园的石雕大象上,光彩照人。
稍大一些,每次随母亲去武汉,总少不了去表姨家坐坐。父亲带我们去,多落脚在姑妈家;而母亲领路,则必访表姨。印象较深的是我刚上大学时,去北京途中在武汉转车,那次她全家都在。我见到了表姨和两个表妹、一个表弟。那时她虽是工厂工人,家境似乎比我们家还好些。他们住在汉口航空路一带,靠近市中心,离中山公园不远,每次去都会顺道逛公园。房子不大,但楼房整洁,家具齐全。
后来我从国外回来,还特意带着女儿去武汉,请他们全家在外吃饭。前几年,表姨的小女儿来英国进修联系到我,我去机场接她,帮她安顿住宿、办理入学。之后表姨来英国旅游,我也接她来家小住,带她在附近走了走。那该是我见她最后一面了。
在老一辈亲友中,表姨大概是母亲在故乡最后一位同辈亲人了。这些年她们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虽难见面,却始终通过电话和视频保持联系。母亲很早用微信,也劝表姨注册了账号,由表妹帮忙操作,老姐妹便能时不时视频聊天。表姨病中,母亲曾数次与她通话。起初还能视频,后来她说不动话了,只能通过表弟了解病情。母亲总叹自己年纪大走不动,也怕太过伤神,一直未去武汉探望。得知表姨去世,她连连感慨:“她比我还小十二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