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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念仙之心葬(第四十八章)

(2017-11-12 14:20:03) 下一个

  看到房门大敞的瞬间,来自对于危险的条件反射,折掘邦媛双手十指本能向内蜷起呈虚握拳状,手腕同时向里一勾一抖,暗藏在阔袖中的金刚飞轮的虎头握柄无声无息滑到了双手手掌之中。原本家规严厉规定,禁止携带任何刀刃利器进入供奉神灵和先祖牌位的后院。但此刻事态紧急,折掘邦媛也顾不了许多,只是她并没有将金刚飞轮伸展开来,仅将双手拇指准确无误按在飞轮的按键开关之上,双臂聚力肌肉绷紧,蓄势待发,一旦发现险情,能瞬间触动开关并甩出飞轮,可谓攻守兼备。

  等到准备妥当,她才缓缓拾阶而上,每踏上一级阶梯,她的视线就高出一分,敞开着的大门之内的场景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慢慢展现在她的面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背对着门口站立着的一位发白如雪的老者,他身上穿着深蓝色的粗布长衫,身材虽然高大,但因后背佝偻又骨瘦如柴, 伫立在高处犹如一棵在冬日寒风之中摇摇欲坠的枯松,整个身躯看起来像是依靠他右手之中紧握着的一柄腕口粗细的青铜手杖作为支撑方才屹立不倒。青铜手杖长约六尺有余,重不下两三百斤,顶端倒扣着一朵约有人头大小的青铜莲花,杖头就直直地插入莲花花心之中。他的左手下垂,干瘦如同枯枝的手指抓着一柄约摸尺长的玄铁兵器,由于是背立而站,所以折掘邦媛并未认出老者手持的是何种兵器。虽还未看到老者的头脸,但仅凭他右手之中握着的这柄倒扣莲花青铜手杖,其声名之显赫天下又有何人不知,那正是合欢净月阁掌门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折掘邦媛由此可以断定此人正是威震江湖的九是长老。

  几乎就在折掘邦媛看到老者的瞬间,老者轻叹了一声,缓缓转过了身,饱经沧桑的脸上浮动着一抹少有的慈爱与悲悯交织的神情。与此同时,折掘邦媛站住了脚步。她的视线本能扫过老者左手之中所握的兵器,这原本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要对方是习武之人,她便会下意识去看他使用的是什么样的兵器,有备无患。然而只这匆匆一瞥,她的心跳不由又开始加速,刹那间恍恍惚惚犹如置身幻境之中。先前从背后看去,只看到老者左手之中握着的是一件以玄铁打造的兵器,形似一柄厚重的戒尺,表面污迹斑斑,看不出是因为年深月久沉淀下来的铁锈还是干涸了的血迹。

  自古以来玄铁被誉为天外来物,世间罕有。以玄铁打造的兵刃剑器,哪怕是君王将相也是一物难求。绿野宗虽已没落了数百年,但追根溯源折掘邦媛也算是名门之后,加上母亲来自异域,对世间珍贵器物的见闻本就比一般人要广博几分。玄铁虽然稀罕珍贵,却还不足以在她心中击起惊涛骇浪。何况握着玄铁重器的人还是威震天下的合欢净月阁的掌门人,哪怕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柄只有天神才配使用的神器,折掘邦媛也不会感到一丝的惊愕。

  然而,老者手中握着的这柄朴实无华且污渍斑斑的玄铁戒尺,却偏偏是绿野宗失踪了数百年的圣物。在折掘邦媛的心中,这件传说之中上神遗留在人间的圣物早就与流传在昆仑山中诸多的神话融为了一体,她从未曾想过在有生之年能够见到它。尽管每当父亲提及它,总是开始于唉声叹气,结束于满怀憧憬。他坚信,终有一天,这件曾被神灵握在手中的神器会重现人间,当它重归折掘氏手中时,神灵便会再次眷顾昆仑,折掘氏重塑绿野山庄旧日盛名指日可待。只是神灵之事终是虚无缥缈,或许只有这样坚定的信仰方可以支撑起一片永恒的希望。然而此刻,看到陆吾神杵被抓在九是长老干枯手指之中的那一瞬间,折掘邦媛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与父亲祈盼之中神灵会重降昆仑截然相反的感觉,陆吾神杵重现昆仑之时,或许也正是神灵真正抛弃了折掘氏之刻。

  然而她的心思却是极为敏捷,心中虽已起千层巨浪,脸上却不显惊愕之色,眼神也未在陆吾神杵之上多做停留。赫伯找到她时,对陆吾神杵之事只字未提,很难说他是为了让折掘邦媛尽快离开昆仑少生枝节而故意不提,还是他根本就对折掘家这件祖传宝物不屑一顾。在他看来,神的光环只是折掘氏的祖上强行安在一把号称只有天神才能打开的玄铁疙瘩之上,以此来显示掌门人的权威来自天授。母亲未曾明说过赫伯的身世来历,但从她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之中,折掘邦媛可以猜测赫伯的出身应该不平凡。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他并未提及陆吾神杵,此刻折掘邦媛心中所想的却是:不知陆吾神杵是如何落入九是长老的手中,不过合欢净月阁为当今天下修仙之领袖,弟子更是遍布各地,倘若世间尚有人能够寻得秘密火种的下落,那非合欢净月阁莫属。九是长老是当年寞小天事件的亲历者,与先祖之间也算是心照神交,定然是知道陆吾神杵是折掘氏的传家之宝,也是绿野宗的掌门人信物,所以他才会亲自将它带到昆仑。 赫伯来自异域,对中土的名人异士本就不甚熟识,又一向傲世轻物加上幽居昆仑从不外出,所以他并不识得九是长老是何等人物,和先祖之间又有何种渊源。他看到一群人突然围上绿野山庄,而父亲与他们短暂交谈之后就将桃核玉扣送出,才会认为危险是来自九是长老他们。只是如果来的人是九是长老,哪怕没有当年他与先祖之间的交情,仅凭他在江湖之中的地位和名号,也不会存心为难一个与世无争的幽居门派,更不至于让父亲送出桃核玉扣。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让父亲认为折掘氏会有灭顶之灾?更为不解的是,九是长老既然已经将陆吾神杵带到昆仑,却为何没有将它交还到父亲手中?

  尽管她很想马上将陆吾神杵从九是长老的手中拿过来,恭身行礼,双手捧到祖先灵位之前。但潜意识告诉她,九是长老既然没有把陆吾神杵交到父亲手里,那定有他不想交出的理由。如果说父亲不够资格从他的手中接过陆吾神杵,那么先祖的牌位就在他身后不过数丈之遥的地方,他也没有将陆吾神杵放到先祖牌位之前,反而是紧紧抓在手里。如此看来,他更不可能将它交到自己的手里。明讨是不太可能,暗夺总该会有办法,得想一个万全之策,把它从九是长老的手中要回来。想必当今天下,也唯有折掘邦媛一人,天地不怕,才敢盘算从九是长老的手中夺取东西。

  她没有继续想下去,不管是出于何种理由,陆吾神杵依旧握在九是长老的手中,此刻她最想知道的是父亲的安危。这是一种急切、压抑以及恐惧相互夹杂而产生的异常矛盾的心理,种种迹象皆已表明父亲是凶多吉少。庄中任何一人都可能因为大难临头而弃庄离去,而唯独父亲不会,这里有着他和母亲的所有回忆。但是倘若父亲还在,怎会任由一个外人手持本门的祖传圣物出现在供奉祖先灵位的厅堂之中?哪怕这个外人曾是先祖的莫逆之交。 折掘邦媛思潮暗涌僵立当地之际,在九是长老的眼中,他看到的却是一个风风火火从外面赶回家里,错愕中发现家里人去楼空茫然自处寻找,不设防间撞到了一个陌生老头而被惊吓住的小女孩的模样。

  于是他尽量脸露慈爱之色,低声开口说道:“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苍老沙哑,语气却是异常轻缓柔和,与平日里不怒自威的形象判若两人,俨然似一个慈祥的祖父在久候贪玩的孙女外出游玩归来。

  折掘邦媛听到如此亲切柔和的一句问候却是浑身一震,从恍惚之中猛然惊醒。为了不让老者看破她想要拿回陆吾神杵的急切心理,只刚刚匆匆一瞥之后,她就刻意让视线避开九是长老握着陆吾神杵的左手。千般思绪万般疑问皆被她压在来心头,刚想回复九是长老的寒喧问话,然而视线晃动的过程中,她猛然瞥见了一件让她瞬间面红耳赤继而又心惊胆颤的东西。它就立在九是长老身后不远处,似乎是竖直插在某样东西之上。从折掘邦媛所站的位置看过去,只能够看到这件物什露出的一个头。它应该是一件青铜打造的类似金刚手杖一类的杖头,因为年代久远又缺乏打理,上面布满了暗绿色的铜锈。尽管如此,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出铜塑的是一对正沉溺于交媾之欢的男女。男的象头人身,体形壮硕,怒目圆瞪,神情痴狂。女的生有六臂,腰身婀娜纤细,下肢却异常粗壮,如同一只八爪蜘蛛般挂在半人半兽男人的身上,柳目微眯,面容娇媚且脸露欢愉之色。

  合欢净月阁的开山祖师原本信奉欢喜佛法,传说之中掌门人信物正是这样一把雕塑着半人半兽合欢交媾场面的欢喜佛金刚手杖。当年寞小天事件后,这把金刚手杖随着秘密火种一起隐匿。之后不久九是长老接任合欢净月阁的掌门人,因他觉得以人兽相互交媾的形象作为日日把持从不离身的掌门人信物,实在是有碍观瞻。所以在重造掌门人信物时,他便自作主张,将金刚手杖的欢喜双身佛杖头改成了一朵倒扣金莲,其中寓意倒也不算违背了师祖信奉的欢喜佛法。

  折掘邦媛倒是认得欢喜佛法中所供奉的双身佛的形象,却并不知晓这手杖与合欢净月阁之间的联系。它被上一任合欢净月阁掌门人持在手中的年月毕竟离折掘邦媛出生的年代太过久远了,而且昔年它的名号远不如现今握在九是长老手中的那把倒扣莲花青铜手杖来的响亮。 这些曾经被叱咤风云的一代英雄人物握在手中的传奇宝物,就如同陆吾神杵一般,经过岁月的掩埋和光阴的遗忘,如今甚至连他们的后世传人都已经淡漠了它们初始的模样,又有几人能够识得它们旧日里所代表的盛世威名之下的辉煌?然而让折掘邦媛心惊胆颤的是,惟妙惟肖的铜像紧密贴合的下身处却凝固着一滩暗红色的血迹。铜锈为旧,血迹却为新,猩红和暗绿交集发出刺人心目的光芒,让她不由心生一种寒入骨髓的颤栗感。

  折掘邦媛如冰雕矗立原地,没有再向上移动一步,亦没有出声回应九是长老的寒暄问话。她心知只要往上再跨一级台阶,或只需稍微颠起脚尖,应该就能够看到那柄欢喜佛金刚手杖是插在何物之上。父亲的声音似在耳边轻轻回荡:媛儿,倘若有朝一日你接到这枚桃核玉扣,不要回头!离开这里!赫伯会带你去斡鲁异域,你母亲的故乡。你且记住,世事变化犹如风里杨花,只要留得命在,试问他日又焉不能由你来主沉浮?…

 

  九是长老见折掘邦媛眼神死死盯他身后不远处,如木雕泥塑般目瞪神呆站立不动,以为少女已经看到了屋内的全部情景被惊吓住了,不由长叹一声,向前跨出一步,想开口向少女诉清这几日来发生的事情。这也正是众人早已离开而他独守在绿野山庄的目的,为的就是等折掘邦媛归来给她一个交代。然而当他看到少女无暇的双眸之中渐渐流露出一种迷惑茫然无助与哀伤交替的神情,脑中无端闪过那日在澄水古城之中见到成年之后的阿念,她那纯净如水的眼神之中也荡漾着这样的一种情感。刹那间坚韧如铁的心中闪过一抹柔情,或许在把这位不谙世事的少女当成绿野宗的新任掌门人,对她阐明事情发生的经过与将来她需要担负的责任之前,该先安抚一下她的情绪,对她说些抚慰悲伤之类的言语。

  然而平日里与他接触的除了一众弟子,剩下的尽是一些潇洒狂放的江湖人物,像安慰小女孩之类的柔言细语他在年轻的时候都不曾有机会说过,何况到了如今这形容枯槁残华落尽的年纪。 这几日闭门沉思,脑中充斥的都是对隐藏在这件事情背后的种种阴谋的推测,纷乱复杂又忧心忡忡。一起前来的其余三个门派早已做鸟兽散,唯一能够与他推心置腹商量对策的天盏禅师也已仙去。 来自记忆深处的那种无影无形又无孔不入的恐惧渐渐清晰了起来,仿若朝夕之间他又回到了寞小天通杀令刚送上门来的那段岁月。数百年过去了,他早已看淡了人间沧桑世事变幻,生死不过只是花开花落一轮回。唯有寞小天是他永无法解开的一个心结,死并不可怕,怕的是天下苍生又要再次受难,而如今却已无人可与他并肩作战。

  少女的归来打断了他的所有沉思,绿野山庄之中发生之事虽说不是因他而起,然而确实与他或者说与合欢净月阁脱离不了干系。眼前的少女应处天真无邪的年纪,她的人生在数日之前他率众踏入绿野山庄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不管她准备好了没有,折掘家族以及整个绿野山庄的命运,全都落到了她一人之上。倘若折掘崇留下的是一个儿子,哪怕乳臭未干弱不禁风,以合欢净月阁之能耐,九是长老有这自信能让他在数日数月哪怕数年之内迅速成长为一棵苍天大树。然而如今他面对的是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柔弱少女,一时间有种拙嘴笨腮不知从何处说起的感觉。

  在九是长老将怜爱的眼神定格在折掘邦媛身上的片刻间,折掘邦媛的心再一次渐渐平静了下来,虚握住金刚飞轮虎头开关的双掌轻轻往上一拖,将金刚飞轮不留痕迹的送回到了衣袖之中。然后她以坚定且平稳的脚步一步一步踏阶而上,站到了石阶顶端,大门之内欢喜佛金刚手杖所插之物尽显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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