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选日当天的佐治亚理工大学校园/沈辛成 摄
本文作者沈辛成,佐治亚理工大学科技史博士生,《别急着说特朗普是疯子》、《星盘揭秘川普为何是天降伟人》的作者,本文首发于人人网。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在人人网上做了一套美国总统候选人的搞笑图集,我的朋友波迪看见了,说你对大选感兴趣哦,那我拉你进一个群。
这是我与选美缘分的开始。
后来人人网就开始搞锥子脸直播了,圆头圆脑的我正好滚去了微信开始玩朋友圈。
选美群是一个近百人的大群,我这个新人拘束得无所适从,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在不扯荤段子的时候,我一直安静的旁观,听那些饱学之士论辩,旁征博引,游刃有余。我大着胆子加了其中一些人为微信好友,开始接触这个我一直向往却从未曾真切得见的知识圈,他们没有让我失望。
我纯天然无污染的低姿态让大家误以为是个毛头小子,群主游总就是其中之一,他是选美的创始人之一。当入群不久的我举着手告诉他,我要写稿纳投名状的时候,他以为我是个新大学生,觉得这小伙可真是干劲十足,都不用催稿就主动要动笔。其实我与游总年龄相仿,我们都过了而立之年了,差别在于,他成家了,我没有。他身上有做父亲的气质,对待共事的人也多少带了点威严,我没有。故事的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其实是个没有毛头的小子。
二月时,我的第一篇文章出来了,写的是Rand Paul和他已经不吃香的自由至上主义原则,沾了点科技史的边,算是自我催眠没有不务正业。投的是澎湃,等候文章出来的那个晚上,手机放在床头,我一夜难眠,总是翻身查看编辑那里有没有响动。文章出来之后,我迫不及待的转发朋友圈,迫不及待的等候收获点赞和表扬,请原谅我的肤浅,可毕竟是第一次,第一次就给了澎湃,多么值得。
后来渐渐熟悉了,我和游总有过几次深聊,聊起伏的过往,聊晦明的未来,聊得忘了时间,聊得窗外的鸟开始在灰色的晨光里啼鸣,身在亚利桑那的游总问东部时间的我,是不是会猝死过去,我这才意识到,已经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能说熬夜就熬夜,这究竟是该喜还是该悲呢?
我心说,没有强大的身心精力,那都不配关注美政,尤其是混乱狼狈的这一年。多少次听群里做媒体的朋友抱怨,为什么川普总喜欢在星期五搞个大新闻,比起他打的嘴炮,他制造新闻的时机才最展现他对媒体的恨意吧。
后来,每天醒来在群里批阅一两百条政治新闻成为了一种习惯,我们热烈的讨论,说笑,那些博学又机灵的人在我的世界里来来往往,给了我近乎奢侈的光荣。三月,我在第一个超级星期二之后发了一篇《别急着说特朗普是疯子》,从澎湃到知乎,转载点赞的人很多,成为了选美公号的一篇爆款。打那以后,我顶上“首席川粉”的桂冠,终于也可以抬头做人了。我去纽约做演讲的时候,身在纽约的选美同仁悉数前来捧场,让我好生感动。我们吃饭,聊天,K歌,我这才意识到,像兔老师那样拔尖的青年学者,其实生活中更显得谦逊温雅,偶尔还要撒娇,怪可爱的。
泡在选美的日子里,让我明白一些事。政治立场不一样的人,是否可以愉快的沟通,是否仍能守住友情的底线?我们的大群虽然有着明显的左翼建制派立场,但这不代表选美是铁板一块,有不少政治立场不一样的朋友,他们也都非常活跃,群里从不缺嘴仗。在这个让人灵魂撕裂的选举年里,社交媒体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人们界定自己的代价,就是把一些本以为知根知底的人,推过敌友的边界。有调研数据表明,左翼的人更倾向于这么去做。于公义,于私德,我都认为这是不对的。
所幸选美大体上没有这样。我有两个心得,其一是说话的艺术,幽默感是最好的润滑剂,这一点我是从另一位选美创始成员三土老师身上学到的,他总能在适当的时候给过热的讨论降温,面上看着污,其实却是藏了智慧的。其二是,论辩的目的不应该是执着于自己的正确和智识的优越,而应该是要让更多的信息进入思考,从而得出一个更合理的解释。这一点我是从另一位创始成员华老师身上学到的,他面对火花四溅的论辩总能平心静气,不偏不倚,立场问题从来恼他不到。比起这些为了安全感而躁动的小事,华老师更乐于勤勤恳恳的写通讯做播客,十几个月里笔耕不辍,几乎每天奉上一篇三千多字的通讯,时间管理的能力着实让人佩服。
在我有限的天地里,我也在尝试着做一个这样的人,既有风度又风趣的人,既要守住执着,也要保持心胸开阔。我办公室的楼上有一位和我一样的留学生,她是川普的支持者,选情最焦灼的那一阵,她是我每日维基泄密的来源。川粉姐姐常常踩着欢快的步伐从铁楼梯上小跑下来,告诉我最新出炉的小道消息,比如希拉里竞选主席参与恋童派对,比如民主党密谋引入大量难民并全部安置在红州以便将这些州翻蓝等等,然后告诉我,沈辛成,你真的支持错人了。其实都不需要超过十分钟就可以辟谣完毕,川粉姐姐又不傻,自然也知道这些东西的真假至多也就是二八分成,可是每次辟谣完成之后,话题都还是会回到那些无可论证的死结上,比如奥巴马医保,比如平权法案,比如让人晕头转向的税法,每次一聊就能聊上几个小时,却不可能达成结果。川粉姐姐有个出生在美国的孩子,我没有,那是我无法想象的赌注。说到底,我观察得再近再细也终究是个旁观者,不像川粉姐姐那样有一个生命的前程放在天平上。
川粉姐姐说我书读的太多了,有些天真了,奥巴马这个路子绝对是错的。我则心里清楚,人其实都是被本能的情感牵引,被家庭背景潜移默化塑造,继而去寻找证据来完善所谓的理性。即便我书读得再多,心里也有跨不过去的坎,天真这样的词,我还真是担不起。我也讨厌政治正确,选美群里有在亚利桑那州民主党部工作过的朋友,她告诉我,白人社区对越来越多的西裔并没有太多敌意,可是两拨人的生活空间泾渭分明,罕有交集。当地的西裔社区有着不输于南方红脖子的傲慢,如果派去做工作的志愿者不会说英语,他们理都不会理你,会刻意打发了你要换一个会说西班牙语的来。
我自己初来美国之时也是懵懵懂懂,为了能和我的同学朋友们顺利沟通,我是付出了许多时间和精力的,应付课业的严肃英文之外,还需要看剧看新闻,学习最好的表述,最日常的口语,甚至俚语。除此之外,我还仔细研究了不少已经进入了美国文化常识体系的电影和音乐,梳理导演,梳理作曲家。在一些时候,我觉得我比我的美国朋友都更美国。是,美国不存在所谓的主流文化,美国也不存在所谓的官方语言,可是把政治正确营造的宽容当作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我自己削尖了脑袋“融入”美国又是为了什么呢?就冲着这笔情感和时间投资,我也没法置身事外的看待这个问题。
然而身为亚裔外国人,我也深知我是政治正确的受益者,这个框架有问题,但是不能连根拔了。我来到亚特兰大的第一年,有一个来自黎巴嫩的穆斯林室友,他在佐治亚理工的两年里承受了不少糟心的变相歧视,就冲与他的情谊,我也没法和大放厥词的川普站在一条战线上。这一点,与美国人等社交频率远低于我的川粉姐姐是不会明白的,她不在乎,我也与她说不清楚。事情的对错不是辩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蓝领可以说媒体活在泡沫里,不晓世人疾苦,可他们自己何尝不是呢?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
所以,十一月八日晚上,当历史的进程向着许多人未能估判的方向急转过去时,我心里既有愤怒与怅然,也有一股邪火在愉快的燃烧,因为我大约能够懂死忠川粉的愤怒,有时候我也愤怒。在这个数据工程师和社交媒体快要全方位超越代议政制的时代里,总统的技术门槛降低了,象征意义却大幅加强了,希拉里的口号连我都觉得乏力,更何况是美国人。
退一步说,无论是谁赢得了这次选举,美国都已经不再是我五年前初来乍到时的模样了。哈德逊河边清冷的秋风我还记得,河边读书的老者是那么安详,不知名的纪念碑在纪念着不知名的人,那时候的我对美国一无所知,傻美傻美的,像个快乐的白痴。
十一月九日凌晨两点,威斯康辛和密歇根的票还没有点完,但希拉里败局已定。我开车送朋友回家,在高速上奔驰,一激动接连错过了两个出口,把她吓得不轻。第二天收拾了一下情绪来到办公室,川粉姐姐没有再下楼来找我说话,而我们这一层学历史的,一个人都没有来。
大选结束之后,选美的士气很低迷,群里的保守派同学多少有点轻狂,有时候看着也不很痛快。我这才明白,那种宽容和胸襟,如果只是建立在预设的胜利之上,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所以与其强撑着理性公正客观的门面,不如大大方方的站一站队,摆正自己的立场,服务好自己的受众。
眼看着2016年就要结束了,选美遭受重创之后的soul searching还没有个结果,最近大家终于有点重整旗鼓的样子了,不过一时半会可能仍然成不了太大的气候,这很正常。如果只是要流量的话,我们就造谣传谣好了,早有成功的范例在先,那种把戏谁不会。可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不是为了流量为了钱,或者诚实一点说,不只是为了那些。
我和游总有过许多次交谈,讨论选美的未来,现如今我写稿已经不再是为了挣一笔外快,而是纯粹的希望这个公众号能够继续办下去,能有人看,能让身在各地的人,无论是太平洋的东岸还是西岸,都能够透过我们的眼睛好好看看美国,这个自诩“地球上最伟大国家”,优点和缺点,过去和现在,自负和难堪,都能够连贯的呈现出来。在美国梦的乌托邦破灭之时,我们想接住一些人脆弱的善良;在中国梦的红火映照下,我们也希望美国在诸君心中投下的,不只是一片扁平的阴影。
今年,亚特兰大又是一个暖冬,办公室后的园子里,一弯藤蔓趁着寒假学校少有人走动,朝着台阶中央长了好几寸,很努力地想要搭上对面的扶手,架起一座桥来,风吹过来的时候它摇摇摆摆,青嫩得稚气可人。这个劲头,不是所有人都欣赏得来,要搁往年,我可能就把它直接拧断了,省得它挡路,可是今年我没再这么做。
二零一六年,我学会了敬重微小的努力,也算是没有辜负这十二个月的喧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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